十 一

秋山老漢離開兒子家,就朝西院的老屋走去。

那老屋,是七十年代初期的建築,房屋的後牆和兩麵山牆都是青磚扣鬥(就是一半磚一半土坯),而前臉則是用土坯砌成。窗戶還是木格子,上麵用白綿紙裱糊,隻有中間鑲一塊玻璃。——院裏的一切景物,樹木、柴垛、雞窩,還有豬棚,就是通過這塊小玻璃映進屋裏人眼睛的。相看兩不厭,那一個個的日子,就在這人與景物的注視中逝去了。

而東院是連春近兩年剛蓋的新房,臥磚到頂,大玻璃門窗。當時連春執意讓老人搬到新房住,秋山老漢說他就喜歡住這老屋,住在老屋心裏踏實。村裏的老人們,大多喜歡住老屋。也許是用這種方式,來固守住那段和自己朝夕相伴的歲月吧!

別看秋山老漢平時話語不多,五六十年代卻是柏樹莊一位風雲人物。十五歲上,他就幫父親挑起了家裏的重擔,在縣裏的糧站扛過麻包,在運輸隊裏趕過牲口,十九歲,就當上了柏樹莊的大隊長。這一幹就是十多年。那期間他組織大夥辦過食堂,大躍進時也搞過高產田,而“文革”中卻被打成“走資派”,脖子上掛著紙牌子在大街上遊鬥。不過,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一直是按著上邊的精神來開展工作的,怎麽就被戴上走資派的帽子呢?直到“文革”結束給他平了反,他才知道自己之所以受衝擊,其實是個曆史性的錯誤。他沒有怨天尤人,他想得開:很多人都受到了衝擊,自己還有什麽可抱怨的呢?剛開始,他也著實高興了幾年,認為這才是最好最理想的社會。而世界原本就該是這樣的。可後來這個社會變得讓他越來越不明白了,當年好不容易才成立的生產隊,怎麽說解散就解散了呢?尤其是,上邊一天到晚喊著允許一小部分人先富起來。那一小部分人指的都是什麽人?為什麽不讓大部分人富起來?然而,一個事實卻擺在他麵前——自此人們都變得不安份了,滿腦子想的都是錢。這個當年被稱為“走資派”,曾經帶領全村的鄉親改天換地的帶頭人,對這個越來越熱鬧的世界看不明白了。後來,連春竟然也帶著一幫人去城裏搞建築。他認為兒子做事太冒失,就說,我總覺得這個世道還得變,我怕你將來吃虧!連春卻不拿父親的話當回事,認為那是他被批鬥怕了!後來,當連春在城裏成立公司又當了經理時,他心裏替兒子捏著一把汗。當時村裏人都是用羨慕的眼神看他,他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什麽狗屁經理,這不是自己給自己封的嗎?說不定哪天上邊政策一變,說栽就栽了!

因為他和連春說不到一塊,所以平時就很少到東院去。吃飯時,總是二蘭子給他把飯菜端過來。二蘭子呢,也樂意圖個清靜。她不怕每天多走幾步路。

秋山老漢剛在炕上坐下,就聽到院裏有響動,細聽,似有人在推動街門。這麽晚了,誰還來串門呢?莫非是她?

“誰?”他隔著窗戶問。

一串腳步聲飄到了屋門口,輕得像吹起的一股微風。屋門被推開了,隨著一聲“我”,露出一張窄窄的臉。一雙歡實而又不乏幾分嫵媚的眼睛,迎向了秋山老漢。

“是你呀——”秋山老漢眉開眼笑,“我還以為誰呢!”

那女人臉上帶著笑說:“我給你包了餃子,是你最喜歡吃的豬肉茴香餡!”她穿一件深紅色短袖襯衫,長長的頭發攏至腦後,用一條皮筋挽住。細細的腰身,窄窄的肩膀,是那種讓男人心生愛憐的女人。

這時,秋山老漢才注意到女人手裏提了個搌布包。女人把布包打開,一碗還冒著熱氣的餃子呈現在他麵前。一股熱乎乎的香氣,直撲進他鼻子裏。

這女人名叫蘭芳,四十多歲的人了,卻因生得小巧玲瓏,又天生一副小窄臉,因而看上去竟像三十多歲。她年輕時一直暗戀著秋山老漢,那時候,擔任著大隊長的秋山,正春風得意。她的腦海裏,一天到晚都是秋山的身影,甩也甩不掉。然而,秋山不但比她大了十多歲,還當上了兩個孩子的父親。後來,她嫁給了本村在各方麵都很平庸的二來子,好在她天天都能看到秋山。她喜歡秋山那魁梧挺拔的身材,更喜歡他那豪放豁達的性格。白天,她就盡可能地利用各種機會多看秋山幾眼;晚上,就在睡夢裏和他幽會,一次又一次。有時,她還把正趴在她身上吭吭吃吃地耕耘的二來子當作秋山。這種方式對她那無比饑渴的心靈來說,也算是一種慰藉吧。就是在秋山老漢最倒黴時,也絲毫沒有減弱她對秋山的傾慕。前幾年二來子得病去世了,她沒有改嫁,因為秋山老漢成了她精神上的寄托,她再不需要其他男人。可讓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後來連春的母親也離開人世。她以為這是個絕好的機會,看來,上天還是憐憫和顧惜她的,於是,她就開始和秋山老漢來往了。

有時,她給秋山老漢送些好吃的,也會碰到村裏人,但人們似乎並沒有想那麽多。因為按街坊輩,蘭芳喚秋山為大叔。雖說街坊輩瞎胡論,但因年齡相差太大,人們也不去往那方麵想,其中也包括秋山自己。後來,當他得知這個女人竟然暗戀了自己這麽多年,又是震驚又是感動。但那時,他心裏還讓和自己相攜相伴走了近四十年的老伴占據著,絲毫沒有其他女人的位置。是蘭芳的溫柔和體貼,把他緊閉的心扉打開了,也捂熱了,蘭芳和連春的母親就重疊到了一起。那熄滅的愛欲,又死而複燃了。死而複燃反而比先前更洶湧更熾烈。終於,他們有了肌膚之親,那種靈與肉的結合讓他們如癡如醉。這個對秋山老漢來說還算年輕的女人,又重新煥發了他對生活的向往——雖說已近暮年,但那種重新燃起的**,像是又把他帶回到了年輕氣盛之時。直到這時,才引起了村裏人的猜疑。但他們哪還在乎別人說什麽,那種被愛所滋生出來的勇敢足以讓他們發昏的。隻是,當蘭芳提出結婚時,秋山老漢才冷靜下來。他怕讓人笑話。——如果不結婚,兩人再怎麽樣,畢竟沒有婚姻之實,人們隻能在背後嚼舌頭。可真到一起生活,人們說閑話可就無所顧忌。再說,他也是不好向連春張口。自己都這把年紀了,怎麽好意思說這種事兒,何況蘭芳又比他小十多歲,輩分也不對,兒子兒媳怎麽看他?

今天,蘭芳特意為秋山老漢包了餃子。這個正處於熱戀之中的女人,夢想的實現讓她激動不已。有時,她想這份愛來得太遲了;然而自己畢竟得到了,不是在夢中,而是活生生的現實嗬!這一生,死而無憾。當她和秋山老漢**時,她就充分調動自己的記憶和想象,去回想年輕時秋山的模樣。這種現實和回憶的結合,竟然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美妙——前者是她對秋山的渴望,而後者則是這種渴望的實現,而且又相隔這麽多年,那種幸福感徹入骨髓,讓她心醉神迷。

剛才,當她來到秋山家街門口時,正聽到東院連春和二蘭子吵架,又聽到秋山老漢勸說兒子兒媳的聲音。她提著餃子又踅回家去。

當她再次朝秋山家走來,恰好,他也從兒子的院裏回來了。

秋山老漢說:“你也不怕麻煩呀!我吃過飯了!”

蘭芳嬌嗔道:“人家特意給你包的嘛,還不趁熱吃幾個!嚐嚐我今兒個拌的餡怎麽樣啊!合不合你胃口!”

“好吧!”秋山老漢把一雙大手在臉上抹一把,伸手拿一個放到嘴裏,像小孩子一樣巴咂巴咂地咀嚼起來。一張皺巴巴的臉溢滿笑意,像讓秋風吹拂的**瓣。

“不難吃!”將餃子咽下去,他又伸手去捏。

蘭芳噗哧笑了,秋山老漢的吃相真像一個頑皮的小孩子,這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小巧的鼻子都笑歪了。

她去外間屋給他拿來筷子。

雖說秋山老漢吃過了晚飯,還是把一碗餃子吃個精光。

“你看,可把我撐壞了!”他拍拍鼓繃繃的肚子,對蘭芳快活地眨眨眼。墨黑的胡茬子在光影裏也跟著亂顫,臉上泛一層紅光,像剛喝了幾杯燒酒。蘭芳的到來就像一束光亮將他這個淒冷的屋子映亮了,也烤暖和了,一直暖到了他心裏去。

“連春兩口子怎麽啦?”

“唉,也不為嘛大事——”他沒有想到蘭芳聽到連春和二蘭子吵架了,又不好隱瞞,就把他們吵架的原因說了,然後叮囑蘭芳:“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對別人說!”他害怕這件事傳出去影響二蘭子的形象,更影響到連春和全保的關係。

這天晚上,蘭芳沒有留下來。因為,剛才發生的事情讓秋山老漢沒有了那種情緒。何況,雖說他身板硬朗,精神矍鑠,但畢竟是上年歲的人了。蘭芳很體諒他。

其實,蘭芳今天包餃子,還是有目的的。她想再順便催催秋山,盡快把他們的婚事辦了。就是把她的被褥搬過來,放在秋山老漢的炕上,明正言順地和他做夫妻。

但看到秋山老漢興味索然,她也沒好意思張口,和他說了會兒閑話,就悄悄地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