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三

明天,槐林就要去哈爾濱上大學了。

今天一大早,全保就將槐林叫到跟前,將一千塊錢交給他,說:“你帶去吧!記住,這是你連春伯伯給的!要是沒有這一千塊錢,說不定你還走不成哩!”

槐林手裏攥著錢,心裏既感動又興奮。他終於要離開農村了。而離開農村,正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

下午,槐林走出村西口,來到了那個高崗上,走進了自家田地裏。

是來向母親告別嗎?是的。他的母親長眠在這裏,已經和這塊土地融為一體了。而明天他就要離開家鄉,去到一個遙遠而又陌生的地方。那裏有他的夢想,有他對未來的向往。

正值農曆八月初,西瓜秧早已收過了,下茬種上了玉米。但那個看瓜的窩棚依然佇立著,像一隻小船般飄浮在無垠的碧波之中。搖啊搖,一個一個的日子,從它旁邊駛過,它卻沒有一點疲憊,像是要飄向天涯海角。

一陣微風吹來,玉米葉發出窸窸簌簌的響聲,一片亮閃閃的綠波向遠處湧去。

“槐林——”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聲音很沉。

他一驚,回過頭,見父親站在身後。

太陽斜射得更厲害了,映亮了全保的左臉頰,像鍍上一層金箔;也映亮了他腳前那叢碧綠而挺拔的菅草。全保的臉頰越發消瘦了,而嘴角上卻流露出一絲堅毅。

父親的莊重和肅穆讓槐林感到驚詫。想不到,和自己朝夕相處的父親,今天竟然變成這樣一副神情。這讓他對平時總是沉默寡言的父親,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

“爸——”他輕輕地喚一聲,淚珠開始在眼眶裏打轉。眼前的一切——母親的墳瑩,蓊鬱的莊稼,還有落日,遠山,以及昂然挺立的菅草,都像浸在水裏一樣晃動起來。

全保咽了一口吐沫,小聲說:“我知道你在這裏!”

在縣迎賓酒樓裏,連春訂了一桌酒席。

磷肥廠要蓋兩棟家屬宿舍樓,連春想把這宗生意攬下來。馬主任把磷肥廠廠長安大勝約來,又讓建行的穆行長作陪。本來還有張大虎,但他臨時有事兒缺席了。

安大勝是個小個子,三十七八歲,小平頭,長一張雷公嘴,下縮臉,眼睛不大卻非常有神。因為他這人太精明,又生一張雷公嘴,人就送他外號:安猴子!

“這是我的好朋友,他是咱縣裏第一個成立個體建築公司的農民!也是咱們經委係統的編外生力軍。你們認識一下,交個朋友!”一見麵,馬主任就把連春介紹給安大勝。

對於這宗業務,馬主任不敢打包票,他和安大勝的關係也是非常微妙的。他當化肥廠廠長時,和安大勝是競爭對手,安大勝在背後拆過他的台。每次兩人去經委開會,彼此隻是點點頭,客氣地打個招呼。後來老馬成了縣經委的領導,雖說是個副職,但畢竟成了安大勝的頂頭上司,安大勝心裏不服,但麵子還是要顧及的。

今天安大勝給不給自己麵子呢?望著莫測高深的安大勝,馬主任心裏沒底。

馬主任剛去了日本一趟——因為縣電子元件廠要從日本引進一套彩電行輸出生產線,他就帶著元件廠廠長以及相關技術人員去日本考察了一個多月,前幾天剛回來。

“嗨,老馬,你不錯呀,到小日本遛了一圈。嗐,吃洋麵包,喝洋牛奶了!”一落座,安猴子就大聲嚷叫,聲音裏滿含了醋意。

馬主任不屑地一笑,彈彈煙灰:“那有什麽?有人不是說嘛,去日本根本不算出國,日本滿大街都是漢字,比方你找個飯館或去衛生間,根本用不著打聽,按著說明就找到了,名字也跟咱差不多。”

馬主任越是這麽低調,安猴子越是好奇。他用手撫著尖尖的下巴,一雙豔羨的目光盯著馬主任:“還是不一樣。那畢竟是外國,出了國門嗬。”心裏卻想:媽的,這世上的好事怎麽都讓老馬攤上了?

這畢竟是個話題,是正餐之前的小菜。於是,馬主任就講了他在日本的種種見聞。他說,在日本首先是吃飯不習慣,菜做得味淡不說,什麽東西都是甜的,就連炒雞蛋也放糖,甜膩膩的吃不慣。去街上吃麵條吧,太貴,一小碗麵合人民幣十來塊。為了節省外匯,他們隻好用電爐煮從國內帶去的方便麵。成天吃方便麵,吃得都要吐了。還有,哪都是廣告。一部電視劇演不到幾分鍾,嚓,就停住插好長時間廣告。還沒看上幾眼,又停住播廣告。算下來,廣告時間比電視劇時間還長,到後來也就弄不清是廣告裏插播電視劇,還是電視劇裏插播廣告了。還有,坐公共汽車,一抬頭,扶手上也是小廣告。——商業化程度之高,讓人咋舌。不過,去商店買東西最舒服,一進門女服務員就先向你鞠躬,那腰一直彎到九十度——其實,還不是為了讓你在這裏大把花錢呀。

“小日本,小日本——”穆行長抬手理一下額前那幾根少得可憐的頭發,說,“他娘的小日本,人都猴精哩,要不人家的發展水平會比咱先進一個世紀。”

安猴子兩隻小眼珠滴溜溜亂轉。他正在想日本的女人,在電影上,他見到的日本女人一個比一個漂亮水靈,個個天仙似的。他就問老馬:“聽說資本主義國家都有紅燈區,逛了沒有?”馬主任哈哈地笑了:“聽說有,大多是歌伎,賣藝不賣身。但我們沒有去——也不會去的。”

閑談就到此為止。這個鋪墊做得不錯,把酒桌上的氣氛活躍了。雖說安猴子還興猶未盡,他還做著他的美夢——如果他有這樣的好機會,說什麽也要去一趟日本紅燈區,嚐嚐日本小娘們的滋味。但老馬已經撇開了這個話題,他再說也就沒意思了。

“老安,是這麽回事——”酒過三巡,馬主任開門見山,對安猴子說,“我聽說你們廠裏要蓋兩棟家屬樓,不知道找好建築隊沒有?”

安猴子的眼睛閃電似的眨一下——這也像極了孫悟空,然後把雷公嘴一努,笑道:“就為這兩棟樓,有好幾家建築隊找過我!也有外縣的。遇到這種事,一個個鼻子都靈著哩!目前家屬樓的規劃、設計、征地等前期工作已經做好了,下一步,我們得按規矩辦,公開招標。”

馬主任點點頭:“那沒錯,是得公開招標。我的意思是,你給連春一個競標的機會。”

安猴子笑笑:“我們選定的是國營建築隊,民營的嘛,就怕他們資質低,工程質量也差。”

馬主任皺一皺眉頭:“那倒不見得吧,如今的一些民營工建可小瞧不得。比如連春吧,以他的實力和技術,中標不成問題,而且質量絕對能達到驗收標準。再說,不就是兩棟宿舍樓嗎?又不是什麽大工程,他們完全可以勝任。”

“哎呀,這事兒是廠務會上定好的,不好辦呀。”

看安猴子開始推諉,馬主任不再跟他繞圈子了:“這個道理我明白。我不提過高要求,隻要給連春個競標資格就可以。”

馬主任的話剛落音,連春趕忙端起一杯酒,一臉真誠地對安猴子說:“安廠長,你放心,我如果真能中標的話,質量肯定會讓你滿意!——來,我敬你一杯!”話音剛落,吱,將那杯酒灌進肚裏,巴咂一下嘴,“先喝為敬!”

老穆也為連春幫腔:“我和連春打過交道,你盡管放心,他絕對踏實可靠!”

安猴子朝連春眨眨眼:“我們可是執行的新驗收標準的指標呀。”

連春頗為自信地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說:“沒問題,我們平時就是按照新驗收標準施工的。”

安猴子猛吸幾口煙,望著馬主任,一臉的無奈:“老馬,要論咱們的關係嘛,那可沒說的。再說,你又是經委領導,我的頂頭上司呀,你的話我敢不聽嗎?你一個吐沫星子就能把我砸死!你說是不是?可是,我的大主任,這事兒還真是麻煩——”

他停住不說了,眼珠子轉兩下,像終於下了決心似的,說:“老馬,咱就打開窗子說亮話吧,組織部的張部長也給我打了電話,說和外縣的一個建築隊經理是同學!這下你明白了吧,就是我讓連春競標,也是白搭!”

“這麽說,公開競標隻是個幌子?”

安猴子笑了:“這事兒還讓我說那麽明白嗎?如今的事兒,難道你還不清楚?”

潛規則,又是潛規則!馬主任苦笑一下,有些後悔答應幫連春這個忙了。你這不是在安猴子麵前自討沒趣嗎?他沒有想到,這件事會這麽複雜。不就是兩棟家屬樓嗎?而且隻是要求參加競標,怎麽這麽麻煩?

但為了把這件事辦成,他又強擠出幾分笑:“這樣吧,你先讓連春參加競標。張部長那兒你去說一下,不要搞那種彎彎繞,就來個公開透明,誰中標這活兒就是誰的。”

“這個,這個——”安猴子想不到老馬依然不肯罷休,他囁嚅著,“恐怕張部長不幹!”

“你小子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裏?再說,我隻是要求公平競標,給連春一個機會!”老馬繃起臉來,聲音柔中有剛,將了安猴子一軍。看來,不能一味地對這個家夥客氣。

果然安猴子臉上堆起笑:“哎呀,看你說的,我哪有那個膽呀。這得讓我費費腦筋,關鍵是我怎麽去跟人家張部長說。你知道,張部長可不是那麽好說話的!”處世圓滑的安猴子,沒有料到平時對人總是那麽和氣的老馬,也有沉下臉的時候。老馬一硬氣,他就軟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