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 一

槐林剛走出村口,忽然有人喊他:“槐林哥,你嘛時候回來的?”

槐林扭頭,見小葉子正站在那棵歪脖子榆樹下麵,陽光透過榆樹葉的縫隙落在她身上。小葉子穿一件淺紅色的花裙子,一頭秀發朝腦後攏去,用一塊綠綢布束住,通身迸射著少女特有的清純和活潑。

“昨天回來的。哎,你也放暑假了嗎?”

“前天放的,也是昨天剛到家。”小葉子笑了笑,臉頰不由得飛起兩片紅暈。

“你幹嘛去呀?”

“在學校裏整天悶著,出來轉轉,散散心唄!”

“嗬,小丫頭還挺浪漫!”

“你剛回來,怎麽不在家裏呆著,也到處亂跑呀?”

“我去瓜園看看——哎,反正你也沒事兒,走,到我家瓜園裏玩吧!我請你吃西瓜!”槐林對小葉子做個邀請的手勢。

小葉子把手一拍,像隻歡快的小鳥一樣跳起來:“好呀,去嚐嚐你家的大西瓜!”

“保準讓你吃了一個還想吃第二個!嗨,咱快走吧!”

小葉子一歪腦袋,哧地笑起來:“看你,都成了賣瓜的了。——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槐林今天特別高興,想不到在村口很意外地碰到了小葉子。小葉子和槐花年齡相仿,自小他就領著她倆在一起玩。春天,他領她們在牆根下挖黑老婆(一種帶殼的黑甲蟲);傍晚時分又來到榆樹下,他用腳猛踢榆樹,就會嘩嘩地往下掉黃甲蟲,像下雨似的掉。這種甲殼蟲一掉下來就躺地上裝死,兩個小丫頭搶著撿到瓶子裏,直到將瓶子裝滿了,就拿回去喂雞。那時候的小葉子愛哭鼻子愛撒嬌,有時槐林就故意逗她,看她哭鼻子抹眼淚的。隻是,後來他去城裏上高中後,就很少見到小葉子了。

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話。

“想不到能碰到你,你怎麽不去找槐花玩呢?今兒早晨我還向她打聽你哩。”

“你說得好聽!成了大學生,眼裏早沒俺了!”小葉子和槐林開玩笑。在槐林麵前,她總是有些自卑,因為不管她怎麽努力學習成績就是上不去,中考她隻考上了鄉中,還是父親花錢托了關係,把她辦到了縣一中。

槐林反問她:“在你眼裏,哥哥有那麽狠心嗎?”

看槐林認真起來,小葉子一捂嘴巴,噗哧笑了:“槐林哥,你還不承認是不是?我知道,大學生們心氣都高!”調皮的小葉子,她還想逗逗這個從小一塊長大的大哥哥。

“哎呀小葉子,是哥哪對不起你了吧?”

小葉子抬腳踢飛了一粒石子,然後扭過頭笑嘻嘻地望著槐林:“俺給你說著玩哩槐林哥!”又說:“這個假期,得勞駕你給俺補補功課!後年俺就要高考了!”

槐林忙不迭地說:“好啊,為你效勞嘛,我非常樂意!”

小葉子像一個花蝴蝶似的在田間道上蹦了幾下,拍著巴掌說:“我也考哈工大,和你去做伴!”

槐林有些滑稽地撇撇嘴,又無奈地將兩手一攤:“你考上了,我也就要畢業了!”

“那也沒關係,反正和你上的是同一個大學!咱是學哥學妹!”

望著天真單純的小葉子,槐林心裏生出一種別樣的情愫。這個小丫頭,還是這麽活潑可愛,一點也沒有變呀。

瓜地出現在他們麵前。高高的瓜棚,靜靜地佇立在綠意蒙蒙的田野裏,像田園詩中一個碩大的感歎號。

全保正背著手,在瓜田裏轉悠,不時地彎下腰來查看什麽。瓜蔓子的頂端,依然會開出黃花,每發現一個他就彎下腰,伸手把它掐去。這就是掐頂花。他今年種了“早熟”和“晚熟”兩個品種,“早熟”的一落秧,“晚熟”的正好開園。這土地真是個好東西,全保真切地體會到了,你隻要費點心思,再不怕吃苦受累,就會得到它無比慷慨的回饋。微風拂過茵茵溢翠的瓜田,頓時綠浪翻滾,綠光搖曳。在這三伏天裏,田裏極少見到人影。瓜田旁邊的玉米長得漫過了人的腰身,玉米葉像一柄柄長長的利劍,向四周恣意伸展著,擠擠挨挨地擴展著自己的領地。遠處,還有一塊穀子地,一塊紅薯地,都沐浴在燦爛的陽光裏。

這久違的田園景致,讓小葉子霎時來了興致。她的臉頰微微泛紅,扭頭對槐林說:“真美呀,簡直就是一首田園詩!不,是一幅田園畫!在城裏絕對看不到這麽美的景色!”小葉子上高中後,開始喜歡上了文學,曾寫過幾篇散文,還有幾首小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刻她情不自禁地吟起了陶淵明那首著名的田園詩。

“我得寫篇散文!給我們的校刊投稿。”吟畢,她環顧四周,那雙清亮亮的眼睛裏興奮得放出光來。

槐林也很激動,這個畫麵又勾起了他溫馨的回憶。他在千裏之外的東北,對家鄉的思念裏就有這個內容。這瓜田和瓜棚,會時常出現在他的夢境裏。自己的母親就長眠於這塊土地上,自己的根紮在這裏,因此每次醒來,淚水總會悄悄地把枕巾浸濕。這個身處異鄉的學子竟然患起了思鄉病,那份鄉愁把他的心塞得滿滿當當,無法驅散。

今天,他終於又見到了這片瓜地,還有像烏篷船一樣的瓜棚。他的心裏湧起一股熱流,眼睛微微發濕了。

遠遠的,看到兩個人順著田塍走過來,全保就直起身,眯眼朝這裏眺望。前天,剛賣了一車西瓜,還是省城那家熱電廠買的。那熱電廠已經成了他的老主顧,每年都要來這裏采購,做為福利發給廠裏的職工。這個季節瓜熟得很快,他還得趕快聯係買主。

當全保看清是槐林和小葉子時,彎下身子,四下裏睃巡一番,挑一個大個西瓜,用手托著來到瓜棚前,邊招呼他們,邊拿起瓜刀哢嚓打開了,空氣裏霎時飄起甜絲絲的瓜香。

槐林拿一塊,遞給小葉子:“來,嚐嚐我家西瓜甜不甜!”

當著全保,小葉子多少有些拘謹,她接了瓜,托在手裏,說:“肯定好吃!”

一塊白雲從北邊飄過來,將太陽遮住了。田野暗下來,一陣涼爽的風向他們襲來。

全保又去瓜地裏挑了兩個,放在了窩棚上,對小葉子說:“一會兒你拿回去,讓你爸爸媽媽也嚐嚐!”

小葉子感激地說:“叔,你怎麽這麽客氣!”說完,又咬了一口西瓜,瓜汁將她的嘴唇染得更紅了。朱唇星目,此刻的小葉子仿佛比什麽時候都要姣美。

全保解開褂子的衣扣,銜嘴裏一支嘴,在窩棚邊的土坎上蹲下來,望著小葉子,說:“看你這孩子,咱兩家還說嘛客氣不客氣?我和你爸呀,小時候就像親兄弟一樣,都差點拜了把兄弟!”

小葉子說:“我知道,我也聽我爸時常說起你倆的關係!”

全保扭頭對槐林說:“槐林,如果不是你連春伯伯接濟咱家,你也不見得能上成大學,說不定這會兒正和我在這看瓜呢!”

槐林咬下一口瓜,慢慢地嚼著,點了點頭:“這我知道,我在心裏記著哩。唉,爸,你要有我連春伯伯那兩下子,不就好了?”

這句平平常常的話,像往全保心窩裏戳了一把尖刀。尤其是當著小葉子,他臉上掛不住,瞪槐林一眼:“你爸哪有你連春伯伯本事大呢?人跟人比哪能一樣!——我就喜歡鼓搗這幾畝地!狗有狗道,貓有貓道,人也是各有各的活法兒!”賭氣把頭扭向一邊,深深地吸一口煙。

小葉子趕忙打圓場:“槐林哥,叔叔說得也有道理!我看呀,在家種西瓜也不錯!你看,這裏多有詩意呀!”

槐林想說: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光顧著浪漫了,生活質量能上去嗎?隻是礙於情麵,跑到舌尖上的話又讓他連同甜甜的瓜汁咽了回去。

這天上午,槐林陪著小葉子玩了好久。青春的活力,漲滿了他們的身體。槐林去瓜田裏給小葉子捉蝴蝶,逮螞蚱,那情景又像回到了小時候;兩人還坐在瓜棚上,將腿耷拉下來,麵對著碧綠如湖水一樣的西瓜地,唱劉德華的《忘情水》和《愛你一萬年》,還有李春波的《小芳》。這又是1990年代的一種背景,對新事物的向往中又湧動著深深的懷舊情緒,隨著世紀末的漸漸臨近,懷舊之風已趨於一種風潮。然而,人的心也開始變得有些浮躁。但最讓小葉子感興趣的還是聽槐林講哈爾濱,講他們的大學校園。這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小時候在收音機裏聽過的那首《太陽島上》。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這首歌已經很少有人再唱了,但他們都記住了那個迷人的太陽島。小葉子向槐林打問那裏的情況。她的眼睛亮得像夜晚的星星,裏麵充滿了對外麵世界的向往。

看兩個孩子談得這麽熱鬧,全保又背起手,耳朵上夾支煙,來瓜地裏察看西瓜的情況。太陽早已從那團棉花垛一樣的雲彩裏鑽出來,又將西瓜地,還有四周圍的穀子地、玉米地,鍍上一層金粉。從遠處的大楊樹上傳來斑鳩不急不緩的鳴叫,還有知了永不停歇的聒噪。啊,這迷人的夏天呀!

全保突然在地頭停下了。因為,他心裏冒出一個想法:待把秋莊稼收了,他要進城去找點活兒幹。但絕對不去連春的工地上,最好是燒鍋爐,幹季節工,農忙時再回來,這樣兩頭都不耽誤。

今天,當他看到小葉子時,首先想起了連春送給他的那一千塊錢。前幾年為給艾香看病,他還向親戚們借了兩千多塊。這些借款他不想總這麽拖下去,他要盡快償還。對,快點還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