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 三

劉囤從村委會走出來,在大門口,碰到了從城裏回來的連春。

見到劉囤,連春停住了,卻沒有從摩托上下來,隻是一隻腳撐住地,麵帶微笑地望著他。

如果把連春換成村裏任何一個人,劉囤絕不會瞭上一眼的。柏樹莊的人,誰敢對他這麽不尊重?但今天麵對他的,卻是這個李連春。

“哎呀,大經理回來了!”劉囤將嘴裏一根茶葉棍用舌尖頂出來,啪,吐地上,笑嗬嗬地和連春打招呼。

連春點點頭,手伸進口袋,掏出煙扔給劉囤一顆:“嘿嘿!我這經理算個嘛呀,還不是讓你管著哩!”

劉囤笑了,心想這連春到底是個明白人!不錯,他再有能耐,不也在我手掌心裏攥著嗎?趕忙說:“嘛時候找個機會,咱哥倆也好好嘮嘮,喝幾杯!”

連春說:“好的!我請客。”

和劉囤分手後,連春突然又感到後悔。你怎麽對劉囤這麽客氣呢?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年他向劉囤交回村委會鑰匙時,劉囤眼裏那種屬於勝利者的幸災樂禍般的獰笑。

但連春很快就不這麽認為了。他覺得今天和劉囤套近乎,其實也是一種示威。那時候,雖說他恨透了這個家夥,但在威風凜凜、驕傲撥扈的劉囤麵前,他的內心深處又不免有一種自卑感。如果自己老老實實呆在村裏,一輩子也沒有出頭那一天的。這時,他才隱隱約約地感到,自己去城裏闖**其實就是要和劉囤比高低的。這個想法,已經深深地紮在了他的心底,深入到他的骨髓,盡管他不願意承認。如今,他見到劉囤,不但不自卑,而且還有一種揚眉吐氣的快感。當他向劉囤露出笑臉時,心裏卻是美滋滋的。如果說他把劉囤當作敵人的話,雖然他還沒有取得最後的勝利,可已經看到勝利的曙光了。雖說微弱,卻是喜人的。

劉囤離開了連春,雙手背在身後,遛遛達達地朝家裏走去。

太陽快讓遠山吞沒了。農曆四月的空氣裏,飄著槐花淡淡的香氣。已有灰白色的炊煙從屋頂上升起來,又讓風吹歪了,向一邊倒去,像一條條騰躍而起的龍。

今天,連春的態度讓劉囤倍感舒坦。連春在城裏的生意越來越紅火,這是他沒有料想到的。對於這個從柏樹莊走出去的大能人,他是既佩服又妒忌。他盼望著連春能主動和他套近乎。如果連春這樣做呢,他不但有麵子,而且還可以和連春交個朋友,說不定什麽時候,還能利用他一下。他明白,自己必須改變對連春的態度了。然而,心裏又直犯嘀咕:連春是不是還計較當年排擠他的事兒呢?連春是個有心計的人,一定還在忌恨他!他這樣認為。

自此以後,劉囤就期待著連春來請他喝酒。然而,左等右等連春也沒露麵,心裏又開始怨恨連春:媽的,你小子真牛了,竟然敢給我擺譜!

越是等不到連春的邀請,劉囤就越是期盼著。

大白桃看不下去了,耷拉著那張白膩膩的臉,問他:“一個李連春,就把你的魂勾去了?人家這是故意吊你胃口呢!你怎麽這麽沒骨氣?呸——”

大白桃奚落著劉囤,那雙吊梢眼裏也射出了輕視的目光。

大白桃的神色讓劉囤感到極沒麵子,雖說他在村裏八麵威風,可在大白桃麵前卻成了一隻癩哈蟆。不,更像一隻刺蝟,因為不管他在外麵怎麽乍刺,一旦回到自家窩裏,就乖乖地把滿身的利刺收攏了起來。

今天劉囤對大白桃卻一點也不客氣,狠狠地瞪她一眼:“你門縫裏看人,把我看扁了,我劉囤嘛時候那麽下賤過?”

“你這是幹嘛哩呀?把屎都糊到自家臉上了,你還有臉說——成天光在嘴上逞能耍威風吧!原來你他娘的是個紙紮的老虎!”

劉囤被大白桃的話給噎住了,喉嚨裏像塞進一把雞毛。但又感到好笑,到底是個婦道人家,眼皮子淺!“燕雀焉知鴻鵠之誌哉?”他突然想起上學時學到的古人這句話,劉囤的記憶力非常好。

“你不懂就別瞎嚷嚷,我自有我的想法!”劉囤不屑再對這女人浪費吐沫星子了,抬手撫摸著下巴上剛長出的胡茬子。

如果是村裏其他人,劉囤也不會這麽在意的。——不就是一頓飯嗎?我這個柏樹莊的大拿,哪會在乎這個!你就是想請我,那還得看我樂意不樂意去呢!但問題是,向他做出這個承諾的不是別人,而是受過他排擠的李連春。而眼下,連春成了人物了,他哪有不在乎的?

就這樣,他等著連春來請他,這一等就等了許久。春天過去了,夏天悄悄地來臨。用“悄悄”二字來形容夏天的腳步,那是最恰當不過了。因為當花朵在枝頭綻放,當小鳥迎著暖風盡情歌唱時,其實夏天已來到了人們身邊。因為春天太絢爛了,正是亂花紛紛迷人眼,因此人們就不大去理會夏天。夏天是潛伏在了春天裏麵。當有一天花朵凋謝了,滿樹的綠葉在陽光下閃著亮兒,人們才感到了夏天的降臨。再抬頭望天,更真切地感到太陽的熱情和威力,大地已經披上了夏天的衣衫——到處都是那濃得化不開的綠色,這正是萬物生長的季節嗬!

在這樣的季節裏,蟄伏在人體裏的欲望也會蠢蠢欲動。劉囤就是這樣。呼吸著夏天熱乎乎的氣息,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不能再這麽等下去。他要親自擺一桌酒席,來宴請連春。

這次的酒席,安排在村北馬路邊上那個名叫“春來”的飯店裏。

飯店老板馬小合是本村人,這是個非常精明的大胖子,臉上總泛一層駝紅,像京戲裏抹了油彩的小生,又像是剛出鍋的一大盆蒸肉。

劉囤能在他的飯店宴請連春,這是馬小合求之不得的,是劉囤在給他麵子。在這之前劉囤也在這裏吃過飯,那都是別人請他的,他隻不過是來出席一下罷了。

這天晚上,來作陪的有會計老房,大貴和二歪,還有村裏小學校的劉玉民。

為了這桌酒席,下午天還很早,連春就從城裏往回趕了。

“連春,你是咱柏樹莊的驕傲!你小子還真混成事兒了。當初,我怎就沒有看出你小子這麽能耐哩。”劉囤恭維連春,把臉湊到連春跟前,仿佛要把嘴巴安在他的耳朵上。

連春一側身,躲開那張貼上來的嘴巴,用手背擦去劉囤濺到臉上的吐沫星子,淡淡一笑:“我哪有那麽大能耐,沒本事的人才出去闖哩!”心想,這還不是讓你給逼的呀!但他心裏又高興得很,因為這句話從劉囤嘴裏說出來,意義就不同尋常。

那天碰到劉囤,他隻是隨便那麽一說,但在潛意識裏又何嚐不是一種挑戰。果然,到底還是劉囤吃不住勁了,畢竟他心裏發虛。連春明白,劉囤今天是在給足他麵子,至少明麵上是這樣的。連春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嗬。從這件事上,他看到了自己如今在劉囤心中的位置。他暗自竅喜,因為他窺視到了劉囤猙獰和強悍外表下的膽怯和虛空。

看連春這麽低調,劉囤擺一下手:“你別謙虛了連春, 你要羞煞我呀是不是?——沒有三把斧子兩把刷子,能在外麵混成事?看你這家夥,饒出能耐了,還這麽藏著掖著!”

今天這次宴請,其實就是柏樹莊這兩個大能人的第一次會晤。連春想著那些讓他傷心的往事,心裏不由得湧出了百般人生況味。

“咱柏樹莊嘛人沒有?操他姥姥的,誰要想和我過不去,那是瞎了他娘的狗眼,看我怎麽收拾他!媽的,不識好歹的家夥!”劉囤把吸了半截的煙往地上一擲,又用腳踩了,咧嘴笑笑,笑得很猙獰,也很狡獪。

連春想,劉囤這凶相畢露的樣子,才是他的本來麵目呀。柏樹莊的大權,竟然落在了這樣一個蠻橫霸氣的人手裏!這是全村人的悲哀!連春這麽思忖著,掃視了一下前來作陪的幾個人。首先是老房,這個人除了打一手好算盤,又專會拍馬屁;而其他兩位,大貴和二歪,他們都是劉囤的跟屁蟲,在劉囤麵前唯唯喏喏,一臉討好。可在村民麵前呢,卻又換上另一副麵孔——滿臉的傲氣,目中無人。如果把這兩個人比作沒有思想的木偶,那麽牽係著他們的繩子就握在劉囤手裏。因了這根繩子,他們一舉手一投足,甚至一個眼神,都受到無形的支配。因而可以說,他們隻不過是劉囤身上的一根根神經罷了。

連春的目光跳過了這幾個人,落在了小學教務主任劉玉民臉上。

這個人,就算是柏樹莊的高級知識分子了。他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眼睛裏能說話,又極會來事兒,但終因是個民辦,和校長無緣,隻能當個教務主任。教務主任大小也是個官呀,因而他也就算柏樹莊的一個人物了。他善飲,劉囤每次擺酒席,總喜歡請他來坐陪。鄉裏來人了也是少不了他的。一來,劉玉民非常善於活躍酒場的氣氛;二來,劉囤也是向鄉領導暗示,他是尊重知識和人才的。而劉玉民呢,自然也不會讓劉囤失望,一雙精明的小眯眯眼不時地掃視鄉領導和劉囤,不失時機地說上幾句話,文雅又得體。這樣一來,這場酒席就顯得很有文化品味了。鄉裏來的幹部就朝劉囤伸出大拇指:“嘖嘖,你們柏樹莊就是出人才,你看看這個小劉,哎呀,說話就是有水平!”

這句話本來就是在暗裏誇劉囤,可鄉裏另一個幹部還嫌不過癮,趕忙插話:“你看柏樹莊誰當的村長呢!嗨,強將手下沒孬兵!”

這時的劉囤,興奮加上酒精的作用,讓他那張肉嘟嘟的胖臉就變成了豬肝樣兒,鼻頭也因為過份充血,就像開在臉上的一朵薔薇花。這樣的誇獎,讓他心裏感到格外舒坦。

今天,劉玉民也極盡自己所能幫劉囤說話,比如說,他誇劉囤多麽有能力呀,又是如何禮賢下士呀,反正說的都是書上的名詞,讓連春感到多少有些肉麻。一會兒,劉玉民又稱讚連春多麽有經濟頭腦,是柏村莊的驕傲。但細心的連春又發現,劉玉民對他的讚美是很有分寸的,隻是潦草的幾句,而且那雙不停地轉動的小眼珠子卻又緊盯住劉囤,察顏觀色。——這就是他的圓滑和世故,即顧及了連春的麵子,又不能讓劉囤反感和吃醋——在村裏,劉囤誇過誰呢?而當著劉囤的麵,誰又敢去稱讚別人呢?沒有!今天,連春是劉囤請來的客人——劉囤待為上賓的人,能不給個麵子嗎?

不過,氣氛再熱鬧再融洽,劉囤也沒有忘記一個重要的事情。當他又和連春碰過杯,一邊伸筷子夾菜,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連春:“連春,你就沒有別的打算嗎?就在城裏幹一輩子?”

連春剛開始沒有在意這句話,但轉瞬間就明白劉囤的意思了。他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嗨!我這人最容易滿足!你想想吧,咱一個鄉下人,在城裏能混到這個地步,哪還敢有別的想法呢?再說了,人貴有自知之明嘛,咱身上有幾把刷子,莫非自已還不清楚?騎馬的不眼氣坐轎的!等再多掙些錢,也就老嘍,就回來抱抱外孫子,再務作務作莊稼,這還不是神仙過的日子!”

聽了這番話,劉囤才舒出了一口氣。他擔心連春會回村裏來和他爭權,以這種方式對他進行報複。如今的連春可謂羽翼已經豐滿,更有了這個實力。再說,連春這家夥可不是省油的燈,他想幹成的事情,一定會想辦法實現的,當初他給他使絆子,把他排擠出村委會,就是基於這方麵的考慮。他敏感地意識到,如今這個形勢對連春這樣的人是越來越有利了。

“來,來,咱哥倆再喝一杯!這柏樹莊我誰也不服,就服你!”劉囤大聲笑著,端起酒杯,朝連春伸去。連春沒有那個野心,他就願意和連春交個朋友了——隻要對他的位置不構成威脅,他怎麽不可以和連春交朋友呢?何況,連春又那麽有能耐,他從心裏瞧得起他。

連春心裏那個高興呀,他終於盼來這一天了——他已經有實力和劉囤抗衡了。是呀,當年自己進城闖**時,不就是企盼著能有這一天嗎?

他掃劉囤一眼,忽然又想:自己為什麽就不能回村裏來?莫非,村裏的大權總握在劉囤手裏嗎?莫非,他永遠就是柏樹莊的大拿?當初他被迫離開柏樹莊,去城裏闖**時,曾發誓:待將來自己混成個人樣兒了,再回來和劉囤比高低,出那口惡氣!但這隻是個非常模糊的念頭,那時他還不清楚要用什麽方式來達到這個目的。今天,因為劉囤的提醒,這個想法倒變得明晰起來了。沒錯,這個正是劉囤的軟肋。

但他馬上又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讓劉囤看出你有這個想法。

“來,來,來,敬大村長一杯!”連春趕忙端起酒杯,朝劉囤碰去。

和劉囤分手後,連春想著今天的場麵,忽然想到了三國裏劉備和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那段典故。不禁啞然失笑了,心裏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滋味。但又是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