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 三

這天早晨,小劉來接班時,掃一眼地上爐渣,問老李:“哎,這地誰掃的?”

正準備下班的老李也沒多想,說:“老丁掃的,他幹的後半夜。”

小劉一聽,像讓人夾住了尾巴的老鼠似的尖叫一聲:“呦,這是交班嗎?這不是哄人呀!”那一頭長發像讓大風吹起的一團茅草般晃一晃。

此時的全保,正坐在鍋爐房西北角那間小屋裏抽煙。每當交班時他都要抽上一支煙來解乏。鍋爐房門前那棵泡桐樹光禿禿的枝丫在大風中搖擺著,發出“嗖嗖”的有幾分恐怖的響聲,像幾個人在掄著皮鞭瘋狂地抽打。

全保把煙頭扔地上,走出屋來,來到小劉跟前,神色平靜地對他說:“交班哩,我怎麽能不收拾一下呢!”

小劉用腳狠勁地踢著地上的爐灰:“操,這是你掃過的?看老子好欺負是不是?”

望著氣急敗壞的小劉,全保覺得十分開心,他今天就是要逗逗這個蠻橫的家夥,就像貓逮住老鼠不急於吃掉,而是先戲耍一番一樣,他慢悠悠地對小劉說:“吃飯還免不了掉個米粒吧?這裏又不是你家客廳!”看上去,全保不急也不惱,其實兩隻拳頭早癢癢了,他一直想逮個機會教訓一下這個年輕人。從一開始,全保對小劉就沒有什麽好印象。

一個月前,全保一走進鍋爐房,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小劉。

“我是新來的,今天來報到!”全保笑嗬嗬地盯著這個長得瘦瘦高高的年輕人,不去理會他目光裏那種拒人千裏的冷漠。

小劉卻聽不懂全保的口音,其實也並不是完全聽不懂,他是討厭全保那一口鄉下土話,這讓他聯想到馬路邊上那些衣著邋塌、樣子萎瑣的農民工,還有火車站地道橋下一臉鬼祟地向行人兜售黃碟的青年男女,盡管他不止一次地從他們手裏買過黃碟,但這並不足以改變他對他們的鄙視。他不屑於搭理這個新來的同事,又將目光移向門外。一張沒有血色的蒼白的臉,讓從門口射進來的晨光鍍上一層淡青色,有些像服裝店裏一臉冰冷的模特。

“哎呀,你就是那個剛來的?”正在清理爐渣的老李放下鐵鍬,脫下黑乎乎的手套,趕過來,伸出大手和全保握了。昨天,負責一號鍋爐的王主任告訴他,說這幾天新來一個季節工。老李沒有想到,丁全保這麽快就來報到了。

“哈哈——”見全保點頭,老李爽朗地笑著,細眯眯的眼睛都快讓笑紋擠沒了,像一尊彌勒佛,“你來得正好,我們正缺人手哩!”老李是個大胖子,肚子像個孕婦一樣高高地腆著。他把一雙大手在全保肩上用力一拍:“哥們兒,你這口音還真不好聽懂,你可別介意嗬!哈哈——”

老李的笑聲,讓有些尷尬的全保心裏暖融融的,他覺得這個一臉憨態的老師傅簡直像個和藹的老大哥。全保訕訕地笑著,那張比他年歲要蒼老許多的臉上綻開了淡淡的**紋。一絲煤的氣味,鑽進了全保的鼻孔裏。他覺得煤有些土腥氣,但又遠沒有泥土味好聞。

這就是全保報到時的情景。那天,小劉對他的態度是冷的,冷得像外麵呼呼作響的北風;而老李呢,卻熱得像這鍋爐房裏的空氣。兩個人一冷一熱,形成強烈反差。然而讓全保憤懣而又不解的是,在後來的日子裏,小劉對他的態度一點也沒有改變,目光裏始終流露著鄙夷和不屑。不僅如此,每當他倆一個班幹活兒,小劉總是把架子端得很足,嘴裏叼一支煙,站在旁邊看全保把腰彎成一隻大蝦米,用小鐵車往鍋爐房裏運煤,再往外倒爐灰,這是司爐工最髒最累的活兒。全保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而小劉卻蹲在旁邊悠閑地吸煙,嘴角上掛一絲譏笑,像是說,傻X,這活兒就該由你來幹!這是他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憚,平時看誰不順眼,出口就是——傻X!此刻他好像又看到了當年他看押的那些犯人。小劉當過幾年武警,職責就是看監獄,成天和形形色色的犯人打交道。

“你們聽老丁那雞巴口音,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硬啦吧幾的,土得掉渣兒!”小劉時常當著全保的麵挖苦他,聲音又高又尖。

這樣還嫌不過癮,時間不長他又給全保起一個綽號:南蠻子!而且他這樣叫他時,目光裏還滿是猥褻的意思,分明在說:這個土頭土腦的鄉下人,一準是南方人的種兒!

無論小劉如何嘲弄全保,全保都不言聲。見全保是個悶葫蘆,當小劉再接全保的班時,明明全保將地上的爐灰收拾幹淨了,他也要故意嗬斥幾句:“嘿,我說南蠻子,你看看你幹的這雞巴活兒!你這是哄誰呢,給日本鬼子幹嗎?”

這明擺著是在找全保的茬兒,有那麽幾次,全保真想上去賞小劉一個耳光。這家夥,欺人太甚!——欠揍!但他還是忍耐著,自己初來乍到,不要把關係搞僵了,傷了和氣大家臉麵都不好看。

有時,老李看不過去了,對小劉說,全保是個老實人,你別這樣對待人家!而老李的口氣卻又是溫和的,他不敢和小劉來硬的,怕小劉和他翻臉,讓他下不來台。他隻有在心裏同情全保。

嗯呀,這個老丁真不容易!老李望著全保額頭上那幾條深深的皺褶——如此深的皺褶,不應該出現在這個隻有四十多歲的男人臉上——老李感覺到了這個鄉下漢子生活的負重。

是的,為了節省幾個錢,全保從不肯到食堂買飯,隻吃從家裏帶來的幹糧。兩個冷饅頭,加上兩個鹹雞蛋,或者把烙餅用開水一泡,就著自家的醃菜吃,這就是全保的一頓飯,卻吃得有滋有味。這讓老李心裏不由得湧出一股熱流——全保那張粗礪倔強的臉,連同他手裏的那隻大飯盆,刹那間幻化成了漫漫的黃土地,在他的眼前波濤般地湧動著,翻滾著。

他突然生出一種預感:瞅著吧,待小劉把老丁逼急了,有他的好果子吃!小劉在部隊上學過幾套擒拿格鬥拳,複員後又在胳膊上紋了一隻老鷹。平時,他就不大把人放到眼裏,說話做事都愛占個尖兒,蠻橫,霸氣。人們都不大和他計較。何況,他胳膊上那隻紫黑紫黑的老鷹虎視眈眈的,像隨時要對人發起襲擊。

老李的推斷果然在今天應驗了,在這個寒冷的早晨,一號鍋爐房裏發生了一場交戰。氣急敗壞的小劉,先是撲過來擂了全保一拳,全保開始還擊。於是,兩人就丁丁當當地打起來。雖然沒有刀光劍影那般慘烈,更沒有血雨腥風般恐怖,但著實讓老李的心懸起來,他在為老丁捏著一把汗。

然而,全保大獲全勝。

在全保那有力的拳頭麵前,小劉那點讓他引以為豪的拳術無疑就是花拳繡腿,那是紙紮的老虎,何堪一擊?

全保終於出了鬱結在心中許久的那口惡氣,這也正是老李所期待的——這個年輕人也太蠻橫張狂了呀。他悄悄地掃一眼像一隻落湯雞似的蹲在牆旮旯的小劉,目光裏有輕蔑,更隱含著一絲快意。老天爺有眼,這就是抱應,我看你小子往後還霸道還欺負人不?哈哈,自己沒有看錯,這個老丁其實非常厲害。

老李上前扯住全保,就往外拖。

這裏最他年長,此刻他該站出來收拾這個局麵了。看上去,他是想把全保拉走,其實那是一種極度的亢奮和激動。他是要用這種方式來向全保慶賀的。那讓黑胡茬子圍住的嘴裏,還說道:“嗯呀,全保,你就快走吧,快走——”

全保呢,既然把小劉治服了,他就不想再往深裏傷害他,因此當老李一拉他,他就順坡下驢,鳴金收兵,跟著老李朝外走。其實兩人是並肩而行的。而老李呢,看上去比全保還要快活,他那兩隻大腳一邁出鍋爐房,竟然學著戲台上元帥出征的模樣,威風凜凜地走了幾個方步,就差手捋髯口的動作了。之後,就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像一隻挺著大肚子搖搖擺擺的企鵝,拙笨,滑稽,卻可愛。那招牌似的朗朗笑聲,漸漸遠去了。

這時,和小劉同一個班的老郭剛趕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裏剛剛發生了一場交戰。

遠處那兩隻作為熱電廠象征的高入雲端的大煙囪,又清晰地呈現在人們視線裏,大風吹淨了天空,藍得晃人的眼。

這是大風送給這個以汙染著稱的城市的一份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