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山的山道彎曲環繞,錯綜複雜,這其中有的走到盡頭才發現頭尾相連,不過引著人轉個圈兒;有的則會將人引至懸崖絕壁,根本無路可尋;還有的,更是從一開始就荊棘滿路,寸步難行。山上有三套按兩儀四象分解而成的陣法,道路便是其一。其餘兩個,便是樹木與假山。三陣相互牽引,環環相連,便是向山的一道屏障,沒有得到準許而私闖者,從無一人能破此陣。

密林中,白丁的身影卻是疾如閃電,躍掠自由,黑暗中奇異排列的樹林道路,絲毫沒有讓他有半分遲疑猶豫。一徑向裏,行了片刻,眼前竟是一處斷崖,崖下黝黑,深不見底,兩側斷壁,更是高聳入雲。

白丁站定後先是四下打量,然後才伸手往崖邊某處一摸,竟是從中扯出一條隱嵌在崖中的黑色鐵索,這鐵索小而精致,環環相扣,一端從崖頂高高垂下,另一端沒入崖下無盡的黑暗中。

白丁伸手抓住其中一節,身體前傾,整個人頓如蜘蛛般緊緊攀在崖壁上,環視一周後,他手腳並用,順著那鐵索慢慢向上,削壁這邊擋住了月光,黑暗中根本看不到他的人影,他以極快地速度攀到了崖頂。伏身在崖頂爬行片刻,再慢慢探出頭來,此時此刻,大半個向山,已經盡在眼下。

到了這裏,他就不再動彈,一邊調息一麵耐心等待,眼看著月亮漸漸升至中天,向山山腳的南北兩側,忽見火光衝天而起。這火起的全無預兆,出現時已成大火,並且圈著一股黑煙朝飛快地朝兩側蔓延開來。

衝天的火光,卻不能讓白丁多看那大火一眼,他隻是全神貫注地盯著山崖下的動靜。

果然,崖下的假山後,四個黑影幾乎同時躥了出來,然後山道上又衝下四個,八人聚集在一起,似是商量應對之策後,其中六人分作兩股朝著向山腳下著火的地方衝去,其餘二人則依舊返回山上。

白丁的目光便緊緊隨著這二人,看他們轉進山峰一角,不一會,又出現在半山腰上,最後一邊一個,藏身在了一個山洞兩旁的密林中。

白丁朝那方向凝神注視片刻,微微冷笑,便轉身順著鐵索返回,到了斷崖後,卻不走原路,而是依舊順崖壁向下,往崖底深處漸漸沒入……

毛子等人按白丁的吩咐,看到火光時,便大叫大喊,作勢亂成一團擔著擔架往山下逃去,一直跑到離山腳極遠,才鑽進草叢裏,等了好久也不見人追來,總算是放下了心,不一會,那兩人放火的也回來了,七個人趴在草堆深處等。

“真的點火呀?這天幹物燥的,燒起來可要毀山。”其中一人輕聲道。

“哪管得了那麽多。嘿嘿,你們倆倒跑的倒快,沒讓火燒了屁股?”毛子笑嗬嗬瞥了那二人一眼。

其中一人道:“什麽呀,點火的點兒離著的地方差出老遠呢。我們都跑出半裏地,後麵才燒起來的。”

“啊。”毛子道:“還有這樣的事?”

“可不是麽!”其中一人滿臉興奮“我趴在那等的時候仔細瞧過了,那點火的地方是一根隻有這麽點細地軟藤,”說著伸出手比劃了一下“早就結好了的,長長的一條,往林子裏進去,點著之後根本就沒冒火星,隻有一團煙,可是燒的卻快,嗖地一下就竄進去了,我還一路擔心怕沒點著呢。哈哈,哪知跑出來和大頭一會合,再回頭去看,後麵已然燒的賊狂,都亮出半邊天去啦。”

“那細藤也不知是誰結好的,瞧那樣子隻是引線,不過那種藤子,我可從沒見過。”另一人道。

毛子眼睛亮晶晶“還能有誰,白兄弟結的唄。昨天夜裏我起來撒尿,他根本沒睡在邊上。”

“這白大夫真是深藏不露,明明瞧著一點也不上眼。”

“你懂個屁呀。人家那叫真人不露相。”毛子拍了下那人的頭,轉頭看看,卻是擔心“怎麽還沒來?不會出什麽事吧。”

其它幾人也是相互望望,很是焦急。

正等著,不知誰低叫了一聲:“咦?火沒了?”

眾人抬頭,果然,剛剛還燒的亮了半邊天的火光,此時居然已經完全消失,這邊不順風,是以也沒看見濃煙過來,隻是空氣裏還有濃重地煙味飄散。這向山仙姑真有一套,衝天大火,轉眼就滅了。七人嘖嘖連聲,少不得又感慨了一番。

再等了好一會,也沒見他回來,正在焦急不安中,隻見一個黑影忽然輕輕落下,竟不知從哪裏下來,一下子掉在他們中間。七人一愣,隨即都是狂喜“白大哥!”“白大夫”的亂叫一通。

白丁將手上一個布袋遞給毛子“得手了,走吧。”毛子接過鼓囊囊的袋子,笑的咧開大嘴,七人還是跟著白丁,在山道裏輾轉,很快回到了穀裏。

想不到這麽快就能拿到,再看毛子他們完好無缺,女寨主大喜過望。老林則是一把抓過白丁,左看右看:“你作什麽為不相幹的人去拚命呀。最可惡還不算老子一份!”

毛子在一旁哼哼連聲:“倒是想算你一份,你也得爬的起來呀。”

老林大怒“小子你說什麽?老子別說隻斷了一條肋骨,我就是斷上十條八條,你這樣的也照打不誤。”邊上石頭等人又是幫襯又是起哄,鬧的不可開交。

白丁實在是沒空搭理他們,轉身就去盯著煮藥的,放多少水,什麽火候,全要自己親自做,女寨主也不攔著,隻是在他後麵跟進跟出。不一會,藥好了,白丁端了進屋去,一看小六豆芽都在,他自然一愣,本來還想著喂藥,眼看是不行了。

身後伸過一支手來,女寨主笑盈盈地道:“這種活還是我來吧。”走到金子身邊,將藥慢慢喂了下去,抬眼看大夥兒都眼睜睜地盯著,便道:“都窩在這裏作什麽?這也不是仙藥,白大夫說了,得喝四天呢。這擠了一屋子的人,還讓不讓人喘氣了,出去出去。”又開始趕人。

豆芽雖不放心,細細地看了金子一眼,倒是聽話的往外走,小六卻是怯生生地看看寨主又看看白丁,好半天才鼓足勇氣,挪到他身前來:“白,白大夫你,你救了我二哥,我……謝謝你。”說著話,小臉兒飛紅起來,又是不安又是窘迫。

白丁看著她瘦小的樣子,站在自己麵前,才到自己的肩膀,大眼睛含著怯,水汪汪地,心裏更不是滋味,一時沒忍住,伸手一揚,便想去摸她的頭,沒想到一邊豆芽斜刺裏衝上來,把小六往邊上一拉“你動手動腳的幹什麽?別說你是給我二哥弄藥,就是救了他的命,你敢碰小六一下,他照樣跟你拚命!”一邊扯著嗓子一邊狠狠瞪著他。

冷不丁女寨主一個巴掌結結實實呼在他頭上“亂咬什麽呀你,人家救了你二哥的命。小六還知道說謝謝呢,你就知道號,回頭你二哥醒了,我就等著看他捧你吧。”

豆芽縮了縮脖子,有些畏懼地看軟椅上的金子一眼,還不服氣地咕嘟“我不管,他要敢欺侮小六,我就……”

女寨主揚手又是一下“你哪隻眼睛看到人家欺侮小六啦!”說著話,眼睛瞟到他身邊的小六眼紅紅地看著自己身後,回頭又見白丁定定地看著小六,心裏忽然別扭起來,抓起豆芽連著小六一起就往外退“滾滾滾,都回屋呆著去,老跟我這呆著幹嗎!”二人讓她推掇著趕出了屋去,她順手一帶,砰地一聲關上門,笑道:“你別見怪。這孩子護短的很。”

白丁回了回神“我明白。”說著走到金子身邊,又給他把脈。

女寨主看著他,隻覺這人雖長的不起眼,可卻是越看越順眼,看了好一會,他總算把完脈了:“一日三次,再服三天,應該便能清毒。這期間不能給他吃有甜味的東西,其它便沒有禁忌。”

女寨主應了,看他戀戀不舍地看著金子,便道:“要不,要不你睡這屋吧,這萬一他要有個變化或是醒了,也方便照顧。”又指指邊上“我不礙事的,那邊有床,要不,你睡床,我打地鋪也成。”

白丁道:“怎麽能委屈寨主,自然是你睡床,我打地鋪就好。”沒想到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女寨主喜上眉梢,頓時又讓人送飯送水,又是鋪鋪蓋地忙活起來,毛子石頭等人笑咪咪地把東西往裏搬,一邊還以眼色互相示意,女寨主隻當沒看見。

老林自然不樂意,可他還沒來及去寨主門口,便讓毛子攔了回來,接著又進來幾個人,都是陪著白丁去過向山的,一個勁的叫他大哥,又拿酒來灌他,老林一高興,也就忘了那事。

夜更深了,穀裏的各屋都跟著一個個熄了燈,白丁卻是全無睡意,地鋪就打在金子的床邊,就著爐火的光,靜靜看著他,隻覺得思潮起伏,往事不斷。

安靜了許久,卻聽寨主輕輕道:“你,就是他們說的大哥麽?”

白丁聞言,倒是靜了一會,才道:“他們和你說起過?”

“嗯,不過說的不多。金子不太願意說,這還是小六說的,雖然他們從來不說,可我看的出,他們都惦記的緊呢。”女寨主輕輕歎息。

“他們怎麽會到這裏來?”

“那時我爺爺還在,我們雖是住在深山,卻每年都會去楚國一趟,就是八年前那次遇到了他們,四個孩子淋的跟落湯雞般,又餓的東倒西歪,爺爺心一軟,就給帶回來了。”

白丁心中滯痛,輕輕咽了口氣“他們淪落街頭?”

“可不是嗎?小六說,原先是在一戶人家幫傭的,可後來那人家要把他們分著賣了,還找了人牙子,可巧讓他們偷聽到,就逃了出來。”

白丁已經說不出話,隻得一下下順著氣,女寨主歎了口氣:“這是自然的了。哪戶人家願意讓奴才奴婢兄弟姐妹地呆在一起,分開了才好擺弄管教。好在他們偷聽到跑了,要不然必然給賣到天南海北去。我爺爺常說,生在亂世,人不如狗。富貴人家的狗兒還有丫頭服侍,人卻連口飽飯一個安穩地方也求不著。”

“你爺爺他……”白丁緩過了氣,輕聲問。

“五年前過世了,這個山寨就是爺爺留給我的……”女寨主說著,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分辨道:“可我們從來不搶窮人,有老人孩子女人的不搶,商隊不搶,官兵,不搶。”不知是不是白丁的錯覺,說到最後幾字,她忽然輕輕咬牙。

沉默了片刻,白丁道:“在下雖是兵役,可是絕不會將這寨裏的一切說出去,若是寨主不信,在下這就立誓……”

女寨主慌忙打斷:“我信我信,那也,不用立誓了。”說著遠遠地看了他一眼,道:“其實,我這寨子隻是圖個僻靜安穩,平時也都是男人打獵,女人織些布去市上換東西,糧食我們自己也開辟了一塊,吃飽飯也是有的……隻是,我們這裏沒人懂醫,有什麽不好的,都是胡亂弄點草藥吃……我一個女流之輩,也不過是暫時撐著這寨主……若是,白大夫不嫌棄……”說到後麵聲音越來越輕,她平素大大咧咧慣了,從沒想過有一日,自己也會有這樣為難,不知怎麽說話的時候,一時,臉都紅的發紫,不知如何才好。

白丁聞言倒是一愣,不由得轉頭看了她一眼,看她那模樣,一時也不知應該說什麽。卻聽女寨主又道:“等金子醒了看到你,必定會很歡喜,他們在這裏呆慣了,也會願意留下,何況,這亂世……”

“寨主的一番美意,在下心領了。隻是在下還有血海深仇要報,無法留在寨裏。”

“報仇?”女寨主忽然坐了起來,直直地盯著他“你要報什麽仇?”

這話問的很是唐突,不過白丁看她一眼,還是回答:“非報不可的仇。”

女寨主怔愣著,呆呆看他半晌,忽然道:“那你帶上我,我也要報仇。”

白丁一怔。那個女寨主居然立刻衝到了他的鋪前,雙拳握地緊緊的,就那樣抿著嘴,居高臨下看著他,白丁不得不站起身來,與她平視,她的大眼睛閃了閃,道:“我把寨子給金子,讓他做大當家,你帶了我去吧。我會武功,若是你覺得不夠好,那你教我,我什麽都學,你帶我去吧,我幫你報仇,你的仇報完了。你,你再幫我。便是為這個死了,我也不怕。我一定要報仇。”

她全無任性胡鬧的表情,可這舉動實在是讓白丁無奈“寨主,你這是作……”

那女寨女瞪著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嘩地一聲拉開房門,轉身便朝外衝去,白丁要掙脫她倒是不難,可看她的神色不似玩笑,隻得由著他拖著,在山穀裏轉來轉去,幾道彎後,一處山壁下,她站住了身子:“這裏,葬著我的族人。”

說罷,她不知在哪一摸,手中火折子一閃“嚓”地一聲輕響,她手中的火把高高舉起,而白丁已經被眼前所見震撼地無法動彈。

墳,重重疊疊,一個緊挨著一個,在這塊山壁下環繞出一片巨大的黑影,每個墳都是極小,密密麻麻地一眼望去,根本無法估計有多少。

“每一個墳墓下葬的都隻是一個頭骨。”女寨主聲音沉沉,已然完全沒有悲傷,有的,隻是淡淡地痛,綿長的恨“三百二十六人,其中婦人一百十五人,老人六十二人,孩子三十一人,男丁一百一十八人……他們的頭顱,是我爺爺拖著殘腿,一個一個挖回來,拾回來,他們生前住在一起,死後也不能分離。”

全是頭骨!

這麽說來,這些人都是問斬。老弱婦孺。滿門抄斬。

白丁緩緩朝前走上幾步,往最近的一個墳墓上立著的一塊墓碑伸手,火把映照下,墓碑上四個鮮紅大字,觸目驚心——“鬆柏長青。”這隻是一句普通的,在許多墓地都會看到的詞,可是白丁此時,已然明白。它所代表的,與別人所想,決然不同。

鬆,柏,長,青。

鬆花寨。

他忽然有些無力,扶著那墓碑喘氣,而那寨主一直安靜地站在身後,也是氣息沉沉。

“你姓柏?”白丁的聲音極輕極輕。

那寨主身子微微一顫:“現在,姓鬆。”

白丁輕輕點頭,深吸一口氣,他回轉身來,火光下,他的細眼明亮如星:“這個仇,一定要報,我會幫你。我一定會幫你。”這句話,他說的極慢,可每一個字,都是落地有聲。

寨主僵僵地看著他,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從一點點輕微地抖,擴大到每一分肢體,每一根神經地**,抖到無法控製,她忽然,緊緊抱住他,哭出聲來。她的淚是壓抑了太久,久到曾經以為已經幹涸,久到心死漠然。

卻沒想到,還有今日,

就連做夢時都在擔心害怕不敢吐露的秘密,今天終於能施放出來,雖然此人,隻是初識。可卻覺得,分明已經認識了很久,又或者,傾發如故,自己是終於等到了可以信任的人。

鬆寨主哭了許久,白丁便一直輕拍她的肩背,好不容易才漸漸止住了,白丁卻道:“有一件事,我不能騙你,在說之前,我先發誓,不論以後你是否還會覺得我可以信賴,你的事,我會帶進墳墓裏去,絕不會對別人說起。若有違此誓,”

鬆寨主聽他語氣慎重,忙擦幹眼淚,搖頭道:“不用起誓,不管是什麽,我都信你。”

白丁靜靜凝視她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我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