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向山,二人都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麵,順山道上去,也是不躲不避,才過向江,便有人悄無聲息地落在眼前,同樣裝束,目綻膺芒“什麽人?”

穆遙將手心一攤,一枚尖椎狀似鐵非鐵地令牌顯在掌中。那人瞟了一眼,點頭道:“有事?”

“傳訊!”穆遙聲音亦是冷冷。

那人點了點頭,當先走出,二人自後跟上,一路上半句多話也無,隻聽得沙沙風響,三人都是疾行,在山道間輾轉,很快便到了半山。

這裏陳設如舊,隻是往日寧靜地庭院此時已成死寂,根本無須進院,空氣中彌漫地淡淡黴味,便可知這裏已經長久不曾住人了。帶路的黑衣人走到此地,接過穆遙遞給他的一枚信號彈似的東西,點著火折往半空一甩,尖銳刺耳地破空聲帶著一點藍光轉旋騰起,飛似地沒入了黑夜中。

穆遙負手而立,那人也不說話,隻在一邊站著,隻等了片刻,自山林上已經疾奔下七個人影,都是影隨身至,落地無聲,齊刷刷地朝穆遙單膝跪下“土風治下拜見木風大人。”

穆遙道:“就你們八人?”

“是,”其中一人答:“十三日前,收到傳訊,已有二十人離山而去。”

穆遙點了點頭,上前一步,沉聲道:“我此次親自前來,是為了給你們傳個訊息……”

那八人垂頭凝神,正要仔細聽他說些什麽,鼻中卻忽然聞到一股甜香,聞到的同時,指尖已麻,八人幾乎是同時察覺,猛然抬起頭來,便見一叢花粉正自那木風的手中緩緩落下,散漫開來,他的聲音依舊冷冷“隻可惜,這是一個——死訊”。

與此同時,嘭嘭連聲,正中位置的四人已經應聲而倒,其餘四人伸手抓地,猛地向後縱身,他們離的略遠,花粉吸入不多,身體雖已酥麻,卻還是可以動彈。這一下後退自然是竭盡全力,隻盼著木風先處理另外三人,哪怕隻有一丁點時間,也能借機逃走。

哪料這念頭卜起,便覺眼前冷光閃過,一條黑影已經從麵前掠過,喉管被切鮮血暴射,竟是比那風聲更加清晰,眼前血色如霧,明白這是自己的鮮血時,瞳孔已散。

白韶卿靜靜注視著眼前的一切,撒藥拔劍,飛身至四個不同方向,一劍至命,轉瞬換位,所有的事情隻發生在刹那之間,待她定睛回神時,穆遙修長的身影已經自林間而出,他的腳步慢慢,尤如閑庭散步,可是身形之間,卻又讓她覺得是似而非。

“走吧,和你說的一樣,就是八人,上麵應該沒了。”穆遙衝她笑笑,又是一伸手摸摸她的頭頂,近來他時常做這動作,每當她心神恍惚時,這親昵而自然地小動作總能令她感受到他的寵溺,親人兄長般地關愛,她看著他的笑眼,心裏暖意融融,暗怪自己總是偏執,即為月影,他自然有他的生存法則,她笑笑點頭,這一次換她帶路,朝山上走去。

果然一路無阻,她熟門熟路的便找到了向天顏說的那個洞口,這洞外她曾經過無數次,卻始終一步不曾邁入,此時終於就在眼前,咫尺之間,也許便有答案。

她手心微微冒汗,停了一停,正要邁步,身後穆遙卻一伸手拉住了她,又轉身從林外斬了些枯枝來,點著了火把,往裏麵扔進去一支。火把著地不滅,反而燒的更旺,穆遙還不放心,又再點兩把,給她一支,自己拿著另一支,又從懷裏拿了顆解毒丸咽下,這才拉著她掩在自己身後朝裏走。

白韶卿看著他的動作“我早說我不怕毒的,該我走前麵才是。”

“萬一有飛鏢呢?”穆遙頭也不回。

“那也躲得及,這麽會功夫你吃兩次解毒丸了,藥也有混吃的?是藥三分毒呢,存在身體裏總是有害,以後可再不能這樣瞎吃了。”

穆遙聞言倒是一頓,靜了靜,才道:“多少年了,第一次聽到有人關心我的身體呢。”

白韶卿一愣,不由得緊了緊握著他的手,卻不料他又笑道:“我隻是隨便一說,瞧把你感動的。”她隨即便是一呆,他這樣一會兒一變的語調倒真讓她不知如何是好,不過片刻前的緊張也倒因此淡了幾分。

這山洞的俑道較長,成腸行盤旋疊進,不過俑道裏始終能感覺到微風,空氣中的濁味也不厚重,二人慢慢朝裏走,直到拐了第四個彎,才見火把忽然齊齊朝前一頓。穆遙頓時止步,伸手將白韶卿手中的火把拿過朝裏扔去,他的手勁極大,此時為了不讓火把碰到洞壁撞的粉碎,自然是控製到最小,果然,那火把並未撞到對麵的洞壁,卜的一聲落在地上,火光照地分明,二人卻都不約一怔。

眼前是一個極大的洞穴,大而空曠,除了正對著俑道的一張石床,還有就是中央位置一方極大的充當桌子的大石,石麵光可鑒人,觸手生寒。白韶卿輕輕撫過石桌,明白這就是向天顏看到玄慎子麵具的地方。

她抬頭四望,這個洞雖大,可是除了石床石桌再無他物,周圍洞壁上皆是凹凸不平地石紋,觸手微有刺感,像是山體的本來麵目,她順著著山壁朝邊上走開兩步,身後穆遙則往反相向走去,二人沿著石壁撫摸了一圈,相碰時都是微感失望,這原來竟隻是個普通的山洞麽?

白韶卿呆了呆,在石床坐下,忽然微微側頭,道:“你能感覺到這風從哪來的麽?”

穆遙立刻走到床邊,他手上尚有支火把,此時便將那火把靠近洞壁,慢慢移動,在移到石床的正上方時,火勢忽然筆直朝上。

二人頓時靠在床邊仔細打量,這才發現這石床有些奇怪,石麵粗糙而邊緣光滑,若是真的有人以此為床,答案應該正好相反才是。二人對視一眼,便從兩邊的邊緣處往中間慢慢觸摸,可是一圈摸過,還是沒有異樣。

穆遙讓她退開,自己雙手抓住石床邊沿,用力上抬,以他之力,便是這麽大的巨石也得挪上一挪,那石床竟是紋絲不動,他伸手敲擊石床,眉頭緊皺:“內裏中空,這分明是個機關,就是不知怎麽打開。”

“總有辦法的,”白韶卿此時正歪著身子蹲在床沿邊上,慢慢看過去,一邊說道:“不過這也是我的猜測,也許這裏根本沒有什麽,隻是我終究無法安心,好像答案近在身邊,卻沒有盡力去找,不尋過總是不安……不過若是依你所說他此時一直都在滌穀,那也許這裏就算有什麽也都搬……”說到此處,她忽然住口。

穆遙一怔,忙湊過來看“發現了什麽?”順著她驚詫而怪異地目光望去,隻見在石床一角,靠近山壁的角落上,一塊小小的隻有孩子巴掌大的地方,赫然刻著一個“柏”字。石紋刻就,位置即隱字體又小,不是這樣蹲低伏就,根本無法察覺。

穆遙不解其意,目光有些茫然,而白韶卿卻是隱約有些明白,她輕輕伸手出來,在那小小的柏字上輕輕擦拭,觸手處感覺柏字的正中位置凹陷下去一塊,心裏有些莫明苦笑,站起來對穆遙道:“你踢踢看,踢那個字,不要太用力。”

穆遙應了,輕輕一踢,果然,那個柏字一踢即陷,與此同時,大大的石床忽然發出卡卡劇響,緩緩地向上掀開,露出深深石階,通向沒有光的所在。

穆遙依舊想先行下去,這一回卻被白韶卿搶了個先,他隻能加腳步,舉著火把與她平行,石梯蜿蜒而下,似是在山壁中鑿出的路徑,階梯高低不平,有的隻是微凸,若無照明,很可能失足滑下,而梯下回音漫漫,顯然很是深長。

二人順著石階向下,少說也走了有一刻鍾,腳下才慢慢平坦。舉火把望去,眼前又是一方石室,隻是這一回這石室,對白韶卿而言,卻是無比熟悉。在她記憶中已經根深蒂固地八卦圖再顯眼前,隻是這個壇,比起秦國與月國所見,都要更大,而且也更久遠,白韶卿順著圖型慢慢繞過一圈。一旁的穆遙則發現這石室內四周皆有油燈,他舉起火把逐個點去,不一會便點了六盞,頓時滿室光明。

白韶卿此時正好走到八卦的正中,這位置微有下陷,倒和月國的那個頻為相似,想到這裏,她立刻抬頭,朝上方看去,石壁上果然有一處微微發亮,竟似直達外間,隻是此時子時已過,月光沒有直射進來。她這裏正抬頭端詳著,思潮起伏,那邊卻聽穆遙發出一聲驚叫,認識穆遙到現在,他始終淡定自若,此時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白韶卿一驚回頭,同時身形也急忙衝了過去。

他的臉色在滿室明光下依舊蒼白,愣愣地垂頭看她一眼,才輕輕伸手一推,他的身後,一扇石門因此輕啟,裏麵地上,是他方才驚呼時落下的火把,那光芒,正映照滿堂。

白韶卿看了他一眼,這才轉身朝那門裏探步,隻是一步跨入,人尚半隱門後,她,已然呆滯。

這亦是一間石室,掉在地上的火把將這靠近門的這邊半截照的透亮,隻有半室的亮光,卻分明可見到,整個山壁上皆是她!

是她而又不是她!

那麵目分明是她,可那裝束那神情卻如此不同,每一幅畫,那個女子都是盛裝,或是低笑或是顰眉,峨眉宛轉間,卻有與她絕然不同的風采。她的笑,嫵媚如絲,她的眼,卻流露出刺骨地冰芒,她分明淺笑嫣然,卻有淩然之勢。她的眉峰微揚,豐唇輕抿,雖然媚到極至卻依舊令人望而生畏。

而最令人詫異的,是她的裝束。

那一身紫中透紅的冠帶,長絛飄垂,寬袖如翼,包裹著她嬌好身段的,竟非女裝!或者應該說,那不是皇後的鳳冠霞帔,而是天子方有的裝容,而且,那一身朝服,絕非四國之色。

白韶卿呆呆站著,仿佛時間就此停住,又仿佛,她隻是身在夢中,雖然便是最荒謬的夢境也沒有過這樣的情形,可是被眼前這無數個似是而非的自己包圍其中,又怎教她相信,這是真實存在的呢?

身邊的亮慢慢移動,回過神來的穆遙已經拾起火把,將這石室中的三盞油燈也點亮了。或許是防止著火點燃這些畫卷,這石室裏的油燈是立在三個石柱上,而這三個石柱包圍的,卻是一方石台,台上有一個半人長的黑匣,並未上鎖。

白韶卿愣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順著光亮,慢慢朝前走去,左麵牆上幾乎全是盛裝的畫像,轉了半圈,她忽然顫抖起來,手指輕輕伸出落在一個女孩兒的畫像上。

那女孩才隻有三四歲,水汪汪地大眼睛,小而豐潤地嘴,此時正甜甜笑著,踱著腳往一個婦人手中伸手要糖,那婦人麵目根本沒有畫出來,整張畫卷,除了這個女孩,周圍皆是沒有上色地墨色,甚至輪廓也是極淡。可是白韶卿卻知,那是她的娘親,白府節省,一切內務都是由娘操持,她們姐弟二人更是從來沒有過保姆或是奶媽。畫這畫的人,也許隻是偷窺到了這一幕,將其映入筆下,那人想畫的隻是她,而她由此見到的,卻是日思夜想的娘親。

她顫抖地輕輕撫過那虛無的婦人,停留了好一會,才將視線挪開,哪知一看之下,淚水頓時奪眶而出,她伸手緊緊捂住嘴巴,嗚咽聲已無法自製。

這第二張,是她與弟弟玩耍。那時她已經八歲,弟弟尚在繈褓,她拿著街上買來的風車趴在他的搖籃前,逗著他笑。那時他小,看不出有什麽不同,偏是愛笑,任何人一逗弄,他便會滾著胖乎乎地身子笑個不停,肉團團地,讓她老想親他。可是和上一張一樣,搖籃雖在,裏麵的人卻隻有虛線粗描的形,唯獨她光彩奪目,笑麵如花。

再看下去,皆是如此,每張畫中都有旁人,分明是她生活中的片段,卻隻見她一人,鮮豔地剌目痛心,她恍恍間,好似明白,這一生,遇到她,與她有關的人,最後都會如這畫一般,隻落個麵目都無的虛影!這念頭令她全身發抖,連牙齒都咬地咯咯作響。

一直跟隨在身後的穆遙伸開雙臂將她緊緊摟在懷裏:“我們不看了,”他挨著她的頭,輕聲道:“一把火燒了這裏就是,犯不著為這個傷神。”

白韶卿卻是搖頭,在他懷裏哭了一會,略為收斂了情緒,再朝前走去。接下來的圖,倒真是再也無法令她痛哭,隻有滿腔的驚詫——

從楚國刑場逃脫,再到身為乞兒,甚至身陷烏行安府內,華裝巧扮自鑒為公主做替身……每一個的她都是如此鮮明,每一張圖,她皆在成長。再然後,她到了向山,又赴秦國……月夜劍舞,雙影縱躍;廣林殿上,她手捧“妖石”,那光芒萬丈,映照著她的眉眼綻放著異樣的風采;離秦入楚,她曾一襲白衣在楚夙的醫館裏漫步;送月回國,與刺客周旋,黑林纖影,躍然紙上;偽裝入宮,平定內亂,城樓上,她當時分明是易作月重錦的樣子,可這畫上卻是男裝的她,含笑淡定,竟有一分那盛裝女子的模樣……林林種種,就像有人跟在她的身後,她的每一個足跡,每一點變化,都映現紙上,直到……洛水閣那晚!

最後那張,隻是一片火光上,用重筆描繪了她的眉目。白韶卿定定注視著這張臉,不由得伸手輕輕撫摸自己的臉,她感覺到了不同。和四年前,和兩年前,甚至半年前的畫,她已經不同,變化就在不知不覺中產生。

促成這一切的,自然是他。

她站在最後一幅畫前好一會,才轉身環視一圈,道:“這個盒子裏,不知是什麽?”

穆遙看她臉色不好,實在是怕這盒子裏還有什麽更刺激到她的東西,不由上前一步道:“一天也看不完,我們出去透透氣,歇一會吧。”

白韶卿輕輕吐出口氣,卻道:“正是因為剛剛看了那些,才有勇氣再看別的,我從來,便不信命,可是此時……”她伸手指向那個盒子“我卻忽然有感,那盒子裏……就有我的命運!”

穆遙一怔,她已經往前走,眼睛直直地“打開它吧。沒有鎖,不就是等我來看麽?”

“你沒事麽?”穆遙小心翼翼“你確定要看?”

“要看!”說話間,她已走到近前,穆遙讓到一邊伸手抓住鎖扣往上一掀……

二人一時均是怔愣,穆遙喉節一動,甚至不敢伸下手去,眼睛直直瞪著盒裏的東西,隻覺得口幹舌燥。

滿盒之中,皆是卷軸!長短不一,色澤質地,卻是相同。雖然似乎時代遙遠,略有褪色,可是那抹不似赤金,不似緗色地明黃,卻依舊亮的灼目。

四國君主,早在先祖四分天下時,便立誓不啟明黃,因而各執皇袍不同色質,各國亦是稱王,皇之一字,亦屬禁令。

既然連四國國君都不能用明黃這個高貴至極地色澤,那這些卷軸,不,應該是聖旨,從何而來!

穆遙猶豫再三,終是不敢下手,白韶卿輕輕吸進一口氣去,道:“誰知道是哪個朝代的東西,還能咬人不成!”說著便狠狠拿了兩個,遞一個到他手上,自己則將一個嘩一聲展了開來。

長卷雖展,她的目光卻被左手邊的一行小字牢牢吸引,心底深處有什麽開始輕輕碎裂,又似有什麽正在破土而出,不管怎樣,她開始相信,冪冪間原有天意,或許,這應該便是,宿命!

——欽此

金鼎元年十月二十五日

其上是兩方血色大印

——奉天皇帝之寶

——製誥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