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黑衣人立刻轉身安排,離殊跟在後麵慢慢踱出來,目光帶過街上被黑衣人聚集過來的百姓,他的神色極為陰冷,背負雙手沉默站著,可周身散發出的殺氣,卻令這炎炎夏季也似嚴寒。

街這邊聚了最先被趕過來的十來個人,都是茫然地顫抖著,婦人孩子則在啼哭,男人們卻是連聲音也不敢輕易發出,生怕一點點動靜也能吸引此人可怕的眼神。隨著抽泣聲漸漸增加,越來越多的人被迫朝這邊踉蹌地聚了過來。幾個黑衣人動作神速,隻半刻功夫已經將鎮子掃了大半,已經帶了人過來的,便候在離殊身邊,一時間小鎮上遠近不時有痛哭聲求饒聲傳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人。

離殊始終神情淡淡,在一張張麵孔上細細掠過,正凝神間,一個月影靠近過來,輕而急促地說道:“南邊大道有大隊月軍正朝這邊來。”

離殊微微一怔,眯了眼睛“月軍?”

那月影點頭:“看不清人數,可是軍旗招搖,塵土飛揚,絕非散兵遊勇。”

此時另一個月影也從長街那頭極快地奔到麵前“主子,我看到月……”

離殊用眼神止了他的話,極冷的目光在近處那些百姓身上沉沉遊走,嘴唇輕抿,吐出一個“走”字。

幾個月影得令,立刻回順來客棧牽馬過來,離殊翻身上馬,再度看了這些百姓一眼,他忽然輕輕一笑,朗聲道:“白韶卿,這一回血債,我們一起來擔吧。”說罷眉角一挑,身後幾個黑衣人同時揚手,幾道紅光一揮而起,匯成整片的奪目紅霧,隨風而去。眾百姓隻在愣怔之間,鼻子味到一股異香的同時,已經臉色發黑,嘭嘭連響,自近而遠,倒了七成。還有沒中毒的,也是因為站的實在太遠,可是看了眼前的情形,也是驚恐萬狀,竟挪不開步子,連逃生的本能,也已失去。

離殊的目光在這些人身上一溜而過,又落回已經撲成一片的屍身上,眼中冷光更冽,此時下去搜查,或許便能發現這群人中,有一個裝死的人。

白韶卿!他為了她的孩子,特意將那對斷鐲的每一截都磨成玉珠狀,串孔做成手鏈讓她帶著,玉鐲雖斷,可依舊可以防毒,即使這毒霧再強一倍,也不見得就能毒死她。因此,此時此刻,在這群死人裏尋找,也許是最後一個能找出她的辦法。

可是……他的長睫微微一動,地麵已經隱隱有振動之感,月軍就要到了,而且人數不少,會這麽巧的在此時到來,絕不可能隻是巧合。可她究竟是怎麽跟那邊聯係上的?她身上居然有千裏傳音的東西?

他一直認為自己對她了如指掌,可是,這是第二次,她從他掌中脫困而出。她還有些什麽是他不知的?她居然還藏有這麽大的秘密,能千裏傳音,那是什麽?

他必須知道。

即使,要付出一個令他念及便覺怒恨交集地代價,他毫不懷疑,那孩子要失去了。

她竟真的不顧一切,想要自己什麽也得不到麽!

她即心狠,他便以手辣回敬。他再度露出噬血的笑容,濃黑的劍眉微顰,遠目一眺,他決定了。再給她最後一次機會,給她一個與自己對決的機會,他倒要看看,第三次,她要怎麽逃!

跨下的黑馬也因那地麵隱藏的振動不安地回來踱著蹄子,離殊猛地一提韁繩,黑馬前蹄離地,長嘶聲尤在,馬身已如一道黑光,直掠了出去,身後眾月影如影隨行,一行人頓時飛快地消失在了北邊的大道上。

片刻,地上那一堆屍體中,果然,一個人影搖晃著站了起來,此人一張老臉上密布焦黃地深深皺褶,細眯的小眼,卻是緊緊凝視他們消失的方向,一動不動。

長街那一頭卻在此時忽然蹄聲大作,這裏的百姓真是一輩子也沒見過如此反複驚心地場麵,都是一臉死灰地赫然回頭。

聽見眼前蹄響馬嘶,大隊人馬已經直衝進了鎮內,到這堆屍體麵前才勒馬止步,當先一個男子,一身盔甲,昂然馬上,可俊逸地麵孔上卻是瘦削的隻剩一付骨架般,一雙鳳眼死死盯著那個站在屍體中的老者。

後者轉回頭來,與之目光相接,“他”開始,一點一點,往自己的臉上撕下什麽東西,手顫抖地控製不住,卻堅定地一分分去除易容,露出蒼白地臉頰,烏黑地雙瞳。

馬上那人就這樣看著,身後眾兵士也都是肅然不語,沒有人下馬,沒有人說話,就連馬地輕嘶,也是極少。

待眼前這人終於以一張全新的麵容顯現在眼前時,當先那人翻身下馬,朝她緩緩走近,垂在身側地手指微微顫動,筆直地到她麵前,說話聲卻是幹澀之極:“一切都過去了。”他似是想安慰她,可吟哽的聲音,卻讓她,紅了眼睛。

“你不該親自前來。”她仰了臉,聲音很輕。

他牽動臉上的肌肉,想要給她一個微笑,可卻隻能做到輕微地抿了抿嘴,這將近三個月的生不如死地日子,他已經不知,何為,笑了。

以為她死了!看到那一院子的屍首時,木曆抱著顏天的屍體狂抖地說不出話時,他第一次,胸中滿溢著想要殺人想要血洗一切的狂念。這些人對她而言是何等重要,他又怎會不知,那一刻,他竟又盼望著她死了,見不到眼前的慘劇。然而,遍尋不到她的屍體,他又開始抱一絲期望,她沒死,隻是被擄了去。

這個時候,他想起她曾說過的話。那個人,就站在楚國的身後,他憤然而起,不顧滿朝大臣的阻撓,堅決伐楚。大戰一開,他甚至決定禦駕親征,最後,是木曆帶來的消息阻止了他。

她活著,用奇特的傳音工具,一隻飛鳥帶來一紙信息,隻有簡單地四個字“鬆柏長青”!他不明何意,可木曆知曉,更因為另一件他們竭力隱藏的事隱藏的人,他知曉這個秘密。能說這話的人,遠在天邊的,隻有她而已。

她沒有死。他們立刻給予回複,不敢說多不敢稱呼,生怕還有意外,好在消息接踵而至,她製定計劃,等待時機,等待匯合。

他注視著她,簡直是貪婪地看著,她的情緒反而漸漸平複下來,越過他,她看向鎮那邊的大部隊:“行跡已露,我們還是即刻離開吧。”

月重錦點了點頭,回身安排,這邊白韶卿沉默地看向不遠處的數十個屍體,默默在一旁站著,月重錦重回她身邊時,見了她的模樣也猜出幾分,不好安慰,隻得命人將這些人先行掩埋。周圍的百姓這時才敢圍上來,尋找各自的親人,放聲大哭,月重錦又安排了撫恤下去,眾人這才知道眼前這位竟是月王,立刻嚇的又不敢支聲了,直到他們大隊離開,他們才回過神來。

白韶卿一直沒有換衣裳,身上穿的還是從那個老漢身上撥下的粗布裳,又油又髒簡直看不出顏色,她神色始終黯然,對這事全不在意。大隊行出十數裏,天色漸黑前,終於到達了暫駐的大營。

月重錦親自拿了衣物過來給她換洗,又不想就此離開,便在帳外等著,等她弄妥當了回營去好好吃點東西。他站了一會,便聽到身後帳子響動,轉過頭來,不由愣了愣。她倒是換過衣裳,一身水藍色的長裙,可是,她為什麽沒有拿下易裝的假發呢?迎著淡淡地月光,也看不真切,何況月重錦總是習慣等待她自己說出一切,也就不再多說,攜了她手,同回自己營帳,帳內已經開了個小席,二人坐下來,他給她挾了幾樣菜:“多吃一些。”

她輕輕點頭,把菜放入嘴裏吃了,也辨不出什麽味道,隻是他挾來了,她便一樣樣的都吃個幹淨,帳內除了碗筷地偶爾相碰,再沒別的聲音。看著她沉寂安然地麵容,月重錦感覺到了一點不同,可究竟是什麽,卻又說不上來,隻是此時帳內的氣氛有些令他不安,想要驅走這點不適,他琢磨著先開了口,因為他有一件事,對她而言,是天大的喜事要告訴她。

“飛鳥傳信實在說不了什麽,有件事我一直想見到你再說,讓你好歡喜一些。”他溫柔地看著她“柏姑娘和小六,都沒有死!”

啪的一聲,手中的筷子落了下來,白韶卿茫然抬頭,定睛看了他好一會,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鬆花……小六……她們……”

“沒有死!”月重錦握住她的手“是小富子救回來的,好在有他,隻是別的人,終究回天乏術。”

白韶卿定一定神,依舊有些呆滯地喃喃著:“沒有死?”自己重複了幾遍,再看看他,才隱約地有些信了,一時竟是控製不住的渾身顫抖,呆呆地,顧自笑著,一邊笑一邊淚水,也涔涔而下。

發生劇變至今,她一滴淚,也不曾落過。

是因為知曉,哭,並沒有用。流再多的眼淚,在離殊麵前,隻是示弱隻是令他更有身為強者的歡暢。

她不哭,她隻是心死。那回憶一遍遍地重現,吞噬她,將她的過去輾轉成泥,絲絲縷縷全部化作恨,濃稠地肓人一般黑地永無明目地恨。

她以為這一生,都要這樣了,流不出眼淚,施放不了,隻有自己舔舐傷口,直到,將離殊穆遙,全部斬殺在麵前的那一刻。

可卻不曾想,還有這樣的安排,她們沒有死!沒有死沒有死沒有死沒有死……

她腦海裏單調地隻重複著這幾個字,回轉神誌時,發現月重錦已經近在咫尺,自己被他輕輕的摟在懷裏,他的手正輕撫在她的背脊。這熟悉的體息,迎麵而來時,她卻登時清醒了,身體立刻掙了一掙,想脫離他的懷抱,可月重錦卻也在此時忽然劇烈震動了一下,向來平靜的他,竟然失聲叫道:“你的頭發……這是怎麽回事?”

他看清了,這滿頭銀發,並非偽裝,根根係係,全是真的頭發,是因為她親目目睹了那一幕慘劇?太痛太恨麽?她竟然……他心如刀絞,使力抓住她緊緊抱住,摁到胸前,淚水滾滾而下:“我找人給你煉藥……一定有法子的……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懷裏的人卻在此時掙脫了出來,清澈地目光直視他,蒼白地臉龐透出極致的堅毅,她吐字清晰,一字一頓地說道:“並沒有過去,而是,剛剛開始!”

月重錦渾身一震,怔怔注視著她。

大軍加速行軍,數日後,到了齊壤,白韶卿一入京城,便立刻想去探望二人,月重錦便將她帶進了皇宮,在皇宮中一直往裏,直走到妃嬪的後宮,才在一個偏殿停下。

麵前是一扇園形的黑漆小木門,月重錦卻是遲疑了片刻,才在門上輕叩四下,一長三短。清脆地叩門聲在寂靜中回響,不一會,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木門隨之吱呀一聲打了開來,有人輕喚“皇上,你……”說到這裏,來人忽然禁聲,睜著一雙大眼睛怔怔地看著白韶卿,眼睛迅速變紅,淚水滿溢,卻是抖著嘴唇發不出聲來。

白韶卿淚如雨下,上前握住他愈發瘦的隻有骨頭架子地手“小富子,多虧有你。還好你,好好的。”

李富這才哭出聲來,一邊伸袖子擦眼睛一邊哭道:“公主,你回來啦。我……擔心死了,公主!”

月重錦看著這兩個人就在門外大抹眼淚,隻得將他們推進去,自己動手關了院門,說道:“進屋裏再說吧。總不能站在這裏說話。”白韶卿點了點頭,由得李富緊緊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往裏走。

這裏是一個三進的院子,院子的地上鋪了不少幹草藥,整個院落藥味十足,小富子領著她徑直便往左側的一間廂房裏進去,白韶卿緊緊跟著,腳步加快,搶在前麵一掀簾子……

屋裏很明亮幹淨,靠近窗的地方,卻擺著一張輪椅,瘦的隻剩一把骨頭的鬆花蓋著薄毯半坐半靠在上麵,似是睡了。這麽熱的天,她卻穿著春衣,蓋著毯子,白韶卿一步步,直直地走進去,在她麵前蹲下來,想伸手去摸她的腿,卻是不敢,生怕驚醒了她。可是,又想她能立刻醒來。

月重錦歎道:“醒的時候不多,大多時間都是睡著……她的雙腿,無法行走了,小富子救醒她以後,她一直便是這樣,除了上次對著木曆醒過一回,之後一直也沒有醒。”

白韶卿本來就蒼白的臉此時更是又白又脆像薄瓷一樣,發著微青的暗光:“小富子,她還會醒麽?”

小富子愁眉苦臉,看看她的臉色,又不敢再說什麽刺激她,再看一眼朝自己打手式的月重錦,隻得道:“再試試吧,還有好些藥沒試呢。我這手藝……公主你是知道的,我總有一天……”白韶卿轉臉對著他,眼中淚光閃閃“你要救她,一定要救。”李富一個勁的點頭。

她又回頭去仔細地打量鬆花,幾乎是一寸寸地看她,伸出去的手卻始終不敢落到她臉上,虛無的輕輕撫摸著,看得身邊兩人都是心酸不止,正難受間,卻聽門簾一掀,一個歡快的聲音道:“好熱呀。”

聽到這聲音,白韶卿整個人都僵了,她正要轉身,身邊卻掠過一陣風,一個粉色的身影與她擦身而過,直接靠在輪椅上,揚著手上的一把青草,幾乎是笑盈盈地說道:“花姐姐,看,好漂亮的花呢。”

小六也是瘦了,隻是她本來個子就小,此時倒覺得變化不大,隻不過,從她進屋到現在,她眼裏沒有別人,一個也沒有。好像這屋裏空****的,除了她便隻有鬆花,她隻看到鬆花。她臉上眼裏全是笑容,無邪的天真之極的笑,就是從前的小六,也不曾這樣笑過。她舉著手中的綠草,卻隻說是花兒,還掰出兩根來插在鬆花頭上,她自己頭上也有同樣的裝飾。

白韶卿怔怔地看著這一切,她已經不再需要解釋了,這一回,她甚至沒有回頭去看月重錦或是去詢問李富,她,不需要解釋。

身後二人都有些憂心忡忡,不敢告訴她這兩人一個殘一個瘋,已經成了廢人。隻能靜靜地等待,傷痛是難免的,這是誰也無法接受的事實,可是,如他們一樣,這一切,終究會成為過去。

屋裏隻有小六一人的笑聲,她偎在鬆花邊上,自言自語地說些聽不明白的話,一時又自己個兒笑了起來,還衝鬆花點頭又擠眉毛,好像她在和自己對話一般。

月重錦皺著眉,李富則是苦著臉,陪著白韶卿站了好一會,才見她伸手去幫小六拂了拂散開的發絲,轉身走了出去。

二人都是不安地跟在後麵,李富一麵小心翼翼地打量,一麵忍不住去握她的手,白韶卿卻在此時伸手過來,反而先握住了他的,她的臉上,赫然竟是溫和地微笑,語氣也是平和:“你跟著我,一直在吃苦,可是,卻一回回幫了我,這一次,若不是你,她們也不可能活的下來。”

“可是她們……小富子沒用……公主你放心,我一定……”小富子聽她這麽說,眼圈又紅了。

她也是含著淚,不過卻是帶笑地看著他:“哪裏沒用了?你救活了她們,還有什麽比活著更重要的麽?我……實在是太歡喜了。她們活著,她們活著!”說著話,眼淚也流了下來,小富子看她流淚,自然更是淚流滿麵,一邊月重錦倒是欣喜她的反應。是呀,對她而言,一直以為她們都已死去,此時能見到她們活著,比什麽都重要。她能這麽想,也是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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