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重錦指節發僵,慢慢地收回來,他穿著白色綴銀邊地開襟摮袍,此時便將雙手攏入袖籠,靜了靜才答:“確有此人。”

“為柏氏平反,此人膽量不小。”秦殊這話讓紀王心中一顛,不由得向他望去,眼角更是帶過月王。月國數月前的那份召告驚動天下,當時紀王就曾歎息過,年青人少不更事,竟連上輩君主定下的事也敢反盤,這事折騰起來,是殺人的人錯了?還是被殺的人錯了?那可是禍及先祖的一鍋渾水,更何況提及此事,就是公然與秦叫板,看吧,秦王果然問起此事,倒要看月王如何自處!

他那裏提心吊膽,這邊月重錦神色卻沒什麽變化,隻是微抬了眼簾,看了眼秦殊“當年先王慧後雖然為形勢所迫不得不為,可是草菅人命,終究無法心安。這些年來,本王也時常回想此事,這事,確是錯的離譜。”這話更是讓紀王眉眼直跳,就連一旁楚王,也抬了眼睛,望向離殊。

“僅憑虛無地幾個字,便置柏氏於死地,這豈是一國之主應該做的事。我輩曆來頌揚愛民如子,將子民愛到滅絕氏族,未免貽笑天下。輕率而為,到頭來,失的是君威,是百姓之心。為柏氏平反,是本王一力促就,不過做些亡羊補牢的事而已,未能救柏氏於水火,本王愧對先祖。”

這番話更是公然與秦王叫板了,一時紀楚二君都是默默,目光在二人之間轉了又轉,卻見秦殊雙目微彎,笑意更深“素聞月王宅心仁厚,百姓稱讚,今日一見,果然有顆菩薩心腸!”說著話鋒一轉,又道:“其實殲滅柏氏,那是先祖所為,如月王所言,確有些不恰之處,月王此舉,本王倒也頻感認同。”

紀王被他這話說的一頭霧水,轉頭看向楚王,想從這同盟眼中尋點答案,卻哪料楚王早在秦殊開口說話時,已經收了詫異之色,此時更是一臉漠然,如入定一般端坐不動了。紀王看不出什麽,自然隻得再回頭看月重錦,卻見他也隻是淡淡一笑,也不接話,這些人都是話留三分的樣子,倒教紀王一時絞盡腦汁也不明其意,好不苦惱。

隻見那秦殊笑了笑:“那位柏將軍有如此胸襟膽識,倒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不知此次隨行可有此人?本王好奇心起,想見上一見。”

月重錦鳳目一凝,推辭道:“柏將軍是有隨行,可是身有染恙,所以一直在休息。”

“是麽?在向山上染病那是本王照顧不周,更要見見了,也好讓本王聊表歉意才是。”看秦殊始終含笑,目光亦是柔和,一時間,倒讓一旁的紀王如墮雲霧,不知他用意怎樣。那月重綿倒也不再堅持,朝身吩咐“去請邵將軍。”後麵有人應了,轉身退下。

秦殊笑呤呤地看著那人走遠,將酒盅拿到觜邊淺茗了一口,又道:“月國自提出為柏氏平反之後,便有千餘人前去投靠,而月國在四國間因此事口碑更譽,得民心而強國力,月王這一著棋子走的甚妙。”

“為民者,民心自然向之。”月重錦神色淡然“本王雖已盡全力促成此事,可是今日所為,難補當年犯下的惡業之萬一。循回有報,有的事,未必彌補得了。”

“月王這話竟是透著玄機。”秦殊看著他,臉上雖笑著,眼神卻已漸漸變冷。

月重錦笑笑“聽者有心罷了。”

“我怎麽瞧著月王倒不似個君主,倒像個帶業修身之人了。”秦殊微微後仰,晶亮地眼自微曲地長睫下看著他“不知月王拜的是哪尊佛,信的哪個神?”

月重錦鳳眸回掃,看定他,忽然微微一笑。

他的相貌本就偏柔,此時微風拂麵,頸側的白摮袍邊的銀絨絞合著烏黑地長發,黑白分明地在他臉頰下輕輕動彈,愈發使得他透著妖嬈地容貌,滿布張力“月某一介凡人,不拜神亦非信佛,我所信的,不過是一個人而已。”他的眼中透著柔光,看秦殊臉上的淡笑漸漸隱去,變作一股陰霾之色,他卻笑意更深,目光越過秦殊,眺望峰巒疊聚地群山“我信她,更慶幸與之相遇,將來種種,隻要是她作下的決定,我都絕無反複。”

能聽明白這話的,自然不算紀王在內,他迷茫地目光在另外三人臉上轉了片刻,雖然不明白,可也隱約察覺氣氛似乎微有變化,恰才地融洽,即使是表麵的,也與此時悄然消失,看著秦王拿著酒盅淺飲一口的樣子,紀王忽然,心生寒意。

一時場中靜了下來,山風習習中,屏風後忽然傳來的一陣由遠而近地喀喀響聲,便變的異常引人注意。這聲音倒是像平板車推過碎石山路發出的聲響,眾人都有些愣怔間,便聽那聲音停在了屏外,緊接著便有人走到月王身後耳語,他點了點頭,回頭向秦殊道:“敝國柏將軍已到,”說罷朝後揮手“請她上來。”

這名頭委實響亮,眾人不約而同都扭頭去看,隻有楚王眼簾輕挑,卻是先瞟了眼秦殊忽然變色的臉龐。

屏後靜了片刻,那喀喀聲再度響起,一座木製輪椅就這樣緩緩印入眾人眼簾,而木椅上坐著的,雖然盔甲著身,卻分明是一個清瘦女子。場上頓時低語四起,紀王最先失聲驚呼:“這位便是揚名天下的柏青大將軍麽?她怎麽……怎麽是個……”

月重錦拱手道:“我國有先賢慧後在先,自然也有這巾幗英雄女將軍。”說罷看了一旁的邵青一眼,又道:“望國君們諒解邵將軍有傷在身,不便行禮。”

紀王忙拱手坐回原位,與場中其它人一樣,眼睛控製不住的隻將這邵青細細打量。隻見她不過二十出頭,眉目間尚有青澀之色,五官生的倒是頻有英氣,隻是此時麵對四國君主,一張小臉發白,略有緊張神情。

大名鼎鼎地邵青居然是個年青女子,眾人雖都不敢置信,可月王親自為其正名,又有什麽可疑的,隻是目光少不得都有些輕視之色。

楚王也隻是在最初時掃了一眼她,便將目光轉向另一人。此時此刻,那秦王臉上愈發地柔和了,隻是這滿目地沒有暖意地笑容,看在楚王眼中,卻是分外驚心。

“這位便是柏將軍麽?”秦王笑問。

“正是,”月王朝那柏青點頭示意,她便朝秦王抱拳“臣柏青,見過秦王。”儼然一幅江湖作派。

“聽聞柏將軍原非姓柏,而是自請此姓,不知將軍原本名諱是什麽?”秦王神色慵懶,一臉笑意地看著她。

那柏青本已緊張,被他一瞧,更是臉色發青,扶著輪椅的雙手握地指節發白“臣……”

月重錦微笑道:“柏將軍的先祖極有名望的,隻是為了避禍,這才隱藏姓氏多年,說是賜姓,其實本王隻是將她的本姓賜還而已。”說著目光柔柔,落在柏青身上。

那柏青與他對視,臉上的緊張神情終於漸漸褪去,微昂了脖子,轉向秦王“臣本就姓柏,祖父名諱柏其軒。”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眾人震驚地目光中,唯秦王笑道:“這麽說來,大名鼎鼎地驚雷,便是出自將軍之手?”

柏青道:“那是祖父之功,臣不敢逾據。”

“原來如此,”秦王含笑點頭“你為月國獻了這樣的寶貝,自然要還你先祖一個清白,換作是本王,這個姓,也是要賞的。”他的眼睛斂著光,將柏青一分分細細打量,又笑“月國有你,真是得了個寶貝。你祖父若是還有別的奇器留下,看來不久地將來,我等便要奉月國為尊了。”

話音落下,席上眾人再度一驚,轉向月國的目光立刻又有變化,月重錦坦然受之:“本王以仁立國,兢兢業業,隻為守望先祖留下的這份基業。天下太平,才是萬世功德,不以強淩弱,自然也不會任人宰割。”

秦殊大笑:“好一個不會任人宰割。月國得驚雷在先立柏氏在後,這樣驚動天下的作為,卻原來隻是不想任人宰割!說的好,說的太好了。本王倒想聽聽,擁有天下第一工的月王,為何會有這樣的顧慮?你若是還怕人宰割,我等又何來立錐之地呢?”

他始終柔聲笑語,說的話卻是聽的眾人心中一顛,看向月王的目光更是變的驚懼懷疑,樣樣皆有。

這月重錦以十九之齡自慧後手中接過帝位,登基後的數年中,施行輕武重商地國策,與慧後的時政南轅北轍,而受慧後輩加氣重的左膀右臂“鐵軍”在他的手下也是連逢壓製。因此在三國看來,這位月王柔弱怯戰,膽色行事,怕是不及慧後半成。可是一年前地楚月之戰,月軍地表現卻令世人乍舌震驚。勇猛如脫韁野馬般地月軍,竟勢頭強勁地連敗楚軍,就連後來秦軍增楚,與之對抗,也沒從他手上討到什麽大便宜。三國這才驚覺,這位月王不容小覬。

而此時此刻,秦王的話,卻更令眾人驚疑不定,看向月重錦的目光也變地異樣深邃。他卻似毫不在意,隻淺淺笑答:“四國安然,自然因為有先祖承諾在先。可是世事每日變化,要想永久地維持先祖遺訓,防患於未然,卻是不能不做。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變強,強到他人不敢覬覦,才能實現守護百姓之心。”

“月王這話更是難懂了,月國如今有天下第一工的傳人在手,鳥瞰天下之勢指日可成,何來如此膽怯地說法?防患於未然麽?本王倒是想問問,月國防的是什麽?患從何來?”秦王緊追不放。

“近年來,四國間頗多變故,其中紛亂,皆由一個組織而起。不知在座眾王可有聽聞?”月重錦神色淡淡,其餘三王中,隻有紀王挪了挪坐姿,朝前探首,想聽的仔細些,楚秦二王,自然沒什麽神情變化。

“這個組織名為月影,人數眾多,潛伏於四國之中伺機以動。月影之下,更是組織嚴密,分工細致。下毒行刺,僑裝暗殺,便是皇宮大內,也如入無人之境。名動天下的紀國‘洛水閣’慘案與本國一年前醫館滅門之慘事,皆由此起。”

紀王渾身一震,失聲道:“月王此話當真?”

月重錦點頭道:“若是紀王信的過,本王倒是可以對您的疑問一一解答,怕是貴國太子之失,也與這組織有關。”

紀國這邊驚呼卜出,那一頭秦王早笑了:“如此神奇麽?本王倒是頭回聽聞。不過紀國之事,為何月王言之鑿鑿?難道月王的人出入紀境,也是如入無人之境麽?”

紀王一驚,抬眼看向月重錦,後者無甚神情變化,反而正視秦王道:“月國慘遭滅門慘案,月某傾全國之力,也必將此事調查個水落石出,月影之迷,便是由此解開。秦王認為有什麽不妥麽?本王對月影尚有幾下散手,秦王若是不信,本王倒可為眾人演試一二。”

這話一出,楚王眉角輕跳,立刻便看向月重錦。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麽?秦殊身上散出的殺氣已然彌散開來,這小子居然還敢如此張狂,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架式,並不曾聽聞月重錦是如此輕狂之人,這裏麵,莫非有什麽隱情不成?還是他已然窺見此局,幹脆要鬧個魚死網破麽?

紀王不知其中究竟,隻是看月王神色不善,而那秦王雖然仍是笑著,可周遭忽然緊張地氣氛,他還是體會的出來,自然也很知趣地閉上嘴巴,隻將一雙眼珠子滾來滾去,在二人臉上轉動不停。

場中再度靜下,過了片刻,倒是一旁的柏青輕咳一聲,低聲道:“月王,臣是否退下?”這聲音雖小,此時卻是因場中極靜而使得眾人都聽見了。

月王朝她點頭,正要說話,卻聽一旁秦王道:“柏將軍留步。”說罷他竟起身朝這邊走了過來,那柏青臉上驚慌一閃而過,轉頭朝月重錦看上一眼,這才略為收斂了緊張神色。

隻見秦王走至她麵前,毫無避諱地對著她的臉看了片刻,忽然笑道:“本王聽聞了柏將軍的許多事跡,甚為欽佩,一直盼望能夠一見,今日得見,更沒想到柏將軍竟是幗國英雄,本王向來求賢若渴,今日如此大才就在眼前,本王確是起了仰慕之心,隻是,不知柏將軍可否以真麵目示人?”

此言一出,在座眾人的目光全部匯聚到了柏青的臉上,隻看得她臉上紅了又白“哪來什麽真麵目,我又沒有易容。”

秦殊淡淡一笑,卻是搖頭:“將軍的大名,本王知曉已久,如此大才,自然也值得本王費點心思,因此在半年之前,本王就已得了將軍的畫像。可是今日一見,卻沒想到,並不相同。不知是本王的畫像出了問題還是柏將軍做了些小小變動?”

柏青臉色一變,目光轉向月重錦,後者正要說話,那秦殊一揮手,卻是朗聲道:“拿上來。”眾人回頭,便見兩個太監抬著一幅巨大的卷軸自屏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