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下,正德之妹長公主無雙正縱情奔跑著。

那時候的大明土地,鄭和、於謙已然不在,海瑞、戚繼光、嚴嵩還沒有長出來,連武林名反派東廠劉公公都被喀嚓了,所以難免少了些傳奇。雖然貪官一如既往地貪著,饑民一如既往地反著,不過都難以在青史上留名,連野史作者也不感興趣。像草寇馬匪楊虎王六李華這些人,是武俠小說家也不屑拿來做配角的,用後現代的話來說:“反都反得這麽沒性格。”瓦剌小王子偶爾南下度假,也多是搶幾百馬匹燒兩個崗樓,既無驚天的大戰,也無蓋世的英雄。在勢利的曆史大筆下,百姓們默默無聞地活著,活出一個默默無聞的時代。

可是,這個小時代還有小霸王。

“很多年之前,我有個綽號叫做小霸王。任何人都可以變得霸道,隻要你嚐試過什麽叫無聊,我不會介意別人怎樣看我,隻不過不想別人比我更開心。”小霸王緊盯前方如是說。

“大哥說得有理。”“有韻味。”“大哥你不愧為一代有文化的馬賊!”一字策馬排在他身邊的眾馬賊迭聲喊道。

“今年玉皇臨太歲,到處都有旱災。有旱災的地方一定有麻煩,有麻煩我就有生意。我們是馬賊,也就是大家俗稱的強盜。我們的職業是給人解除麻煩,因為……身上銀子太多,無論如何都會是一件麻煩事。”另一馬賊看向前方冷冷地說。

“我踢!”小霸王阿龍一腳把他踹下馬去,“要學拜托你也學得像一點啊!你知不知道,要是大家都這麽說話就一點性格都沒有了?”

“喂,客氣點,憑什麽你說得俺說不得,別看我現在隻當個小馬賊,將來可能比你還出名呢。”馬賊乙倒在地上不服氣地說。

“什麽,還頂嘴?”小霸王又作勢要打,忽一馬賊喊:“龍哥,有貨上門啦!”

眾馬賊望著山下,煙塵滾處,一馬車正馳來。

“打劫啦!”眾馬賊拔刀策馬,一窩蜂衝下山去。

小霸王阿龍追上馬車,對馬車夫高喊:“嘿,你,靠邊停!還敢跑?沒看見旁邊限速二十裏的牌子嗎?”

“我沒有超速啊!”車夫嚇得跳車而逃。

阿龍一把抓住車馬韁繩,使它長嘶一聲停了下來。

車上老者一把掀開簾子:“大爺,沒有腳底板了,剛才在五行山被一夥山賊搶走啦。”

阿龍伸頭過去,露出獰笑:“大叔,你趕場趕串詞啦,這裏是白駝山一號收費站,你看看這樹,這路,多標致啊,我們修這景點容易嘛我們……”眾馬賊一旁點頭傻笑:“謝謝進山費五十兩銀子您嘞。”

“啊?五十兩?還是殺了我吧。”

“喂,如果這世界上每個人都像你這麽要錢不要命我們還要不要混?給我們一條生路好不好老伯?”

“沒的談!我這錢是要落葉歸根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去的。”

阿龍皺眉:“老頭,命都快沒了還衣錦還鄉呢你。”

“廢話,如果一輩子辛苦賺了錢又不能回家享用那要命幹什麽?”

“嗯?”阿龍若有所思,“是啊,有道理,一代老霸王項羽曾說,我們這麽辛苦地打劫,這麽有成就,可如果不能回家鄉,就如錦衣夜行一般啊……”

“大哥,項羽好像沒打過劫吧?”馬賊乙說。

“屁!我們打劫的不過是一點銀子,而他打劫的是整個天下,你說我們誰更像賊?”

“你。”馬賊乙堅定地說,“……哎,打我之前想清楚我將來可能是大人物的喲。”

阿龍白他一眼,轉頭問老頭:“老伯是哪裏人啊,聽你口音,好熟啊。”

“阿拉是江南朱家角的啊。”

“啊?朱家角啊,阿拉是梅龍鎮的啊。”

“哎呀,那你是不是那梅龍鎮的阿龍啊。我常去那裏的啊。”

“是啊是啊,我就是阿龍啊。”

“啊,一轉眼這麽大了,當年你還拖著鼻涕拿彈弓打別人家窗戶紙時哎呀我就看出你長大一定發達的啦……”

“是嘛是嘛,這都被你看出來啦……”阿龍咧嘴尷尬地笑,捂緊了自己的破衣裳。

“阿龍啊,在外麵這麽久也沒回家去看看?”

“啊哈哈哈看個鳥啊。”

“哎呀你難道不想家的嗎?”

“啊哈哈哈不想家……”阿龍笑著笑著腔調一變就哭了,“……不想家那才是孫子呢……”

“哎呀你看看你在外頭這麽久連說話都南不南北不北的,外麵也吃不著梅龍鎮的小吃吧……”

阿龍帶著哭腔:“我想念梅龍鎮的過橋米線啊……”

“外麵看不著江南的美麗女子吧?”

“我想念梅龍鎮的美女……”

“外麵沒有江南那麽漂亮的窗戶紙讓你拿彈弓打吧……”

“我想念梅龍鎮的窗戶……”

“所以嘛,快回去看看吧……你的鄉親們一定都會歡迎你回去的……”

“是啊……”阿龍沉思起來,“這麽久沒回去,大家看到我一定會很驚喜的吧!嗯,也許會請我各家去做客,擺個各色小吃,”他咽了一下口水,“然後……姑娘們圍著我,聽我講著外麵的經曆,她們會說:‘阿龍你好好厲害喲……’”阿龍憧憬著,眼睛眯成一線,似乎已坐在溫柔鄉:“對!我這就回去!”

阿龍翻身上馬:“我回家一趟,你們看好寨子。還有,這個老家夥,專揭我過去臭事,不交五百兩銀子別讓他走啊。”

“啊?老鄉還漲價啊……”

不顧後麵老頭大罵,阿龍策馬一陣風向著他的江南奔去了。

一江煙水照晴嵐,

兩岸人家接畫簷。

芰荷叢一段秋光淡,

看沙鷗舞再三,

卷香風十裏珠簾。

畫船兒天邊至,

酒旗兒風外翻,

愛煞江南。

不僅元人張養浩的這一曲《詠江南》,千古文人的詞曲早把一個江南畫在所有人的心中。江南小鎮上的那一方天空,總是清淡而空靈,無雪又無塵,偶爾小雨,飄起些許莫名清愁。十裏江堤曲,四野酒旗風,橋與溪織起的土地上,總是住著如水溫婉的少女,如橋堅實的少年,隻把一口吳儂軟語,說得如此動聽……

“喲,要死了你,往哪撞!你怎麽不往那柱子去?那一頭撞得多痛快啊?看,看什麽看?一看你就是六神無主心懷鬼胎,慌裏慌張的要幹啥子去咧?一頭衝進來,跟丟了魂似的?也沒看見有狼追你,也沒看見你搶人二百兩銀子……”江南梅龍鎮上的龍鳳酒店裏,一位著男裝的少女正在揪著另一位鄉人的耳朵斥著。

“不,不是狼……是龍……我看見小霸王阿龍回來了。”

“啊,他要回來了?”少女一愣。

“啊?小霸王阿龍要回來?”酒店中所有的客人把筷子一丟,看向這邊。

“嗬嗬,大家不要這麽激動,隻不過是……”少女笑著。

“快跑啊……”人群一散而空。剩下女孩兒的笑僵在那裏。

“這個流氓坯,還敢回來!”少女眼神也變了,“看我怎麽收拾他。”

鎮中人奔走相告,一轉眼家家關門閉戶,收攤封窗,熱鬧的街頭轉眼空無一人。

少女手握一根燒火棍,來到街心,一人獨立,等待著什麽。

清冷的街頭,時間像凝固了。

風,卷起落葉。

落葉飄散處,那個身影出現了。

他牽著馬,緩緩走了過來,他的步子不太大,鬥笠遮住大半個臉,左手握住腰間的馬刀柄。

一步,一步……不多不少,五十步,他走過了前街……來到了少女的麵前。

兩人對峙著,默然無語。

少女終於先開口了。

“你還敢回來?”

“這裏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為什麽不能回來?”

“你知不知道這裏沒有人希望你回來?”

“我想,至少會有一個吧。”

“我恨不得把你打成八瓣兒。”

“從小你就不是我的對手,不管是打彈珠還是跳皮筋,你每一樣都輸給我,你以為現在我就會怕了你嗎?”

“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麽?”

“知道,不要悶在心裏,盡管衝我來吧。”

少女秀眉一皺,淚光一閃,舉起棒子衝向那個身影——小霸王阿龍。

阿龍握刀的手卻鬆開了。

少女跳到了他的麵前:“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打你這個混蛋,這麽多年你跑到哪去了?把我一個人丟在店裏,我打死你打死你啊……”

她棍子亂敲下去,卻隻打起片片塵土。終於,她停了下來:“你看,這麽大灰,好了,拍幹淨了……”

阿龍抬起頭看她,她已是淚流滿麵。

“哥,我想你啊……”少女一把抱住阿龍,終於大哭起來。

“好了好了,阿鳳,我回來了,哥回來了……”阿龍輕拍著她的背,抿著嘴唇,似乎不想讓人看見他也會流淚。

有時候愛得太久,人心會醉;有時候恨得太久,人心會碎;有時候等待得太久,人心會幹涸。阿龍阿鳳這對孿生兄妹終於重逢了,又該用什麽方式說一聲“我真高興”呢?也許隻有互相拍著身上的灰塵,揣測一下多年光陰的痕跡……

龍鳳店中。

“救命啊……”阿龍的慘叫聲傳出來。

“你又犯什麽病?”阿鳳嚇得一蹦三尺遠。

“終於,終於……我終於又吃到家鄉的蟹肉麵了……太,太好吃了……”阿龍狼吞虎咽地吃著一碗麵,“老妹你的手藝啥時變得這麽好?”

“你忘了,小時候還是你常煮麵給我吃呢,那時娘說過,煮麵和做人一樣,要有愛心,當你帶著愛心去煮一碗麵,那麵就不再是麵……”

那是什麽?”

阿鳳含笑的兩眼盯住他:“是愛心麵哪,多久沒吃梅龍鎮的蟹肉麵了?”

“唔……”阿龍嘴中塞滿了麵,還從嘴角掛到碗裏,“我說……全梅龍鎮的蟹肉麵,還就是……咱家的好吃……唔……”看起來,他恨不得把這些年的饞勁全使在這一碗麵裏。

“那當初又何必走?”

“大丈夫誌在天下!再說……我不走……店裏能有人來嗎……”

“哼!還不是你當年壞事幹太多,你三歲偷別人家雞,五歲吃別人家狗,七歲就上房揭人家瓦,九歲就跟小混混去打群架,十一歲就搶劫縣太爺家的瓜田……”

“唔……我現在可出息了……不搶瓜田了……”

“那搶什麽?”

“搶腳底板……啊不是,什麽也不搶了,我想好了,從今往後,要堂堂正正做人,再也不做那小偷小搶的活了,要搶也搶票大的,像國庫啊皇宮啊,最好把皇宮裏的美女全搶來……”

“死性不改啊你!不給你吃了……”

“唔讓我再吃兩口……唔不要拿走啊……”阿龍嘴裏含著麵條,另一頭在阿鳳搶過的碗裏,他就這樣伸著脖子跟著阿鳳一路走一路把麵全吸進了嘴裏。

可是自阿龍來後,龍鳳店是再沒什麽人了,在空空桌椅邊嬉鬧的兩兄妹一時未能察覺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