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姬上次離開時對我說的話,總是時不時在我腦海裏縈繞,她說:人來到這世上,是追求幸福的,不是追求真理的。而我卻不這麽認為。

我坐在楊朱對麵,忽然又想起了這個問題。就作揖問楊朱道:“人活一世,生死為大。敢問先生如何看待生死?”

楊朱說:“一百歲,是壽命的極限。能活到一百歲的,一千人中難有一人。

即使有一人,他在孩童與衰老糊塗的時間,幾乎占去了一半時間。再去掉夜間睡眠的時間,去掉白天休息的時間,又幾乎占去了一半。加上疾病痛苦、失意優愁,又幾乎占去了一半。

估計剩下的十多年中,舒適自得,沒有絲毫顧慮的時間,也沒有其中的一半。

那麽人生在世又為了什麽呢?有什麽快樂呢?為了味美豐富的食物吧,為了悅耳的音樂與悅目的女色吧,可是味美豐富的食物並不能經常得到滿足,悅耳的音樂與悅目的女色也不能經常聽得到與玩得到。

再加上要被刑罰所禁止,被賞賜所規勸,被名譽所推進,被法網所阻遏,惶恐不安地去競爭一時的虛偽聲譽,以圖死後所留下的榮耀,孤獨謹慎地去選擇耳朵可以聽的東西與眼睛可以看的東西,愛惜身體與意念的是與非,白白地喪失了當時最高的快樂,不能自由自在地活一段時間,這與罪惡深重的囚犯所關押的一層又一層的牢籠又有什麽區別呢?

上古的人懂得出生是暫時的到來,懂得死亡是暫時的離去,因而隨心所欲地行動,不違背自然的喜好,不減少今生的娛樂,所以不被名譽所規勸,順從自然本性去遊玩,不違背萬物的喜好,不博取死後的名譽,所以不被刑罰所牽連。名譽的先後,壽命的長短,都不是他們所考慮的。”

我聽了深有感觸,說道:“先生所言,是說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

楊朱點頭道:“正是!”

坐在我旁邊的曼姬聽了,卻說道:“人生苦短不假,但也應有所作為,怎麽能僅僅耽於酒色玩樂呢?”

楊朱聽了默不作聲。

我聽了,心裏想既然人生苦短,為什麽不及時行樂呢?又怕說了曼姬生氣,隻是略微一笑。向楊朱繼續問道:“那先生如何看待死呢?”

楊朱說:“萬物所不同的是生存,所相同的是死亡。

生存就有賢有愚、有貴有賤,這是不同的;死亡就有腐爛發臭、消失滅亡,這是相同的。

即使是這樣,賢愚與貴賤也不是人所能辦到的,腐臭、消滅也不是人所能辦到的。所以生不是人所能生,死不是人所能死,賢不是人所能賢,愚不是人所能愚,貴不是人所能貴,賤也不是人所能賤,然而萬物的生與死是一樣的,賢與愚是一樣的,貴與賤也是一樣的。

活十年也是死,活百年也是死。仁人聖人也是死,凶人愚人也是死。活著是堯舜,死了便是腐骨;活著是桀紂,死了也是腐骨。腐骨是一樣的,誰知道它們的差異呢?姑且追求今生,哪有工夫顧及死後?”

我聽了,自言自語道:“活十年也是死,活百年也是死。仁人聖人也是死,凶人愚人也是死……既然最後都是一個死,那還做什麽仁人聖人?還分什麽是非對錯?”

曼姬聽了,對我說道:“顏郎!你在胡說什麽?宋朝的文丞相不是說過: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明朝的於謙也說過: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你怎麽能因為人終歸不免一死就不分是非對錯呢?”

我聽了笑道:“曼兒,你看的書越來越多了啊!上次是晉書,現在連宋朝明朝的書也讀了?”

海若聽了,對我不屑一顧的說道:“曼姬姐姐好學深思,連我都佩服!哪像你一天不思進取,就想著花天酒地?”

不想楊朱聽了卻笑道:“花天酒地有什麽不好?我卻認為人生在世就當如此!”

我聽楊朱為我說話,心裏高興,說道:“敢問先生有何高見?”

楊朱聽了說道:“曼姬姑娘說的要留清白在人間,不過是說死後要留清白的名聲!而在老夫看來,名聲這東西最是虛假不實!”

我聽了好奇道:“願聞其詳!”

楊朱說道:“有實無名,有名無實!有實事的沒有名聲,有名聲的沒有實事。名聲這東西,實際上是虛偽的。

過去堯舜虛偽地把天下讓給許由、善卷,而實際上並沒有失去天下,享受帝位達百年之久。

伯夷、叔齊真實地把孤竹國君位讓了出來而終於失掉了國家,餓死在首陽山上。真實與虛偽的區別,就像這樣明白。”

海若聽了氣道:“哼!堯舜這樣的大聖人,卻讓你說成是虛偽的人了?”

楊朱聽了笑道:“我隻是說伯夷叔齊太實誠!不懂得虛讓!”

海若聽了,頭一偏,說道:“反正我就覺得你說的不對!”

楊朱搖搖頭,說道:“你這小姑娘,還是太年輕!聖人就什麽事都對?惡人就什麽事都錯?”

海若聽了,偏頭不理楊朱。

楊朱繼續說道:“我再來說說曼姬姑娘說的留取丹心照汗青!

太古的事情已經完全消滅了,誰把它記載下來的呢?三皇的事跡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五帝的事跡好像明白,又好像在夢中;三王的事跡有的隱藏了,有的顯示出來,一億件事中未必知道一件。

當世的事情有的聽說了,有的看見了,一萬件中未必明了一件。眼前的事情有的存在著,有的過去了,一千件中未必明了一件。

從太古直到今天,年數固然計算不清,但自伏羲以來三十多萬年,賢人與愚人,好人與壞人,成功的事情與失敗的事情,對的事情與錯的事情,沒有不消滅的,隻是早晚快慢不同罷了。

顧惜一時的毀謗與讚譽,使自己的精神與形體焦灼的痛苦,求得死後幾百年中留下的名聲,怎麽能潤澤枯槁的屍骨?這樣活著又有什麽樂趣呢?”

曼姬聽了說道:“美名雖說不能潤澤枯槁的屍骨,但卻能流芳百世!”

楊朱聽了說道:“好!那我們來說這美名!天下的美名歸於舜、禹、周公、孔子,天下的惡名歸於夏桀、商紂。

但是舜在河陽種莊稼,在雷澤燒陶器,四肢得不到片刻休息,口腹得不到美味飯菜,父母不喜歡他,弟妹不親近他,年齡到了三十歲,才不得不在沒有先告知父母的情況下就娶妻。

等到接受堯的禪讓時,年齡已經太大了,智力也衰弱了。兒子商鈞又無能,隻好把帝位讓給禹,憂鬱地一直到死。這是天子中窮困苦獨的人。

鯀治理水土,沒有取得成績,被殺死在羽山。禹繼承他的事業,給殺父的仇人做事,隻怕荒廢了治理水土的時間,兒子出生後沒有時間給他起名字,路過家門也不能進去,身體惟悴,手腳都生了繭子。

等到他接受舜讓給他的帝位時,把宮室蓋得十分簡陋,卻把祭祀的禮儀做得很講究,憂愁地一直到死。這是天子中憂愁辛苦的人。

武王已經去世,成王還很年幼,周公行使天子的權力。邵公不高興,幾個國家流傳著謠言。周公到東方居住了三年,殺死了哥哥,流放了弟弟,自己才保住了生命,憂愁地一直到死。這是天子中危險恐懼的人。

孔子懂得帝王治國的方法,接受當時各國國君的邀請,在宋國時曾休息過的大樹被人砍伐,在衛國時一度做官卻又被冷落,在商周時被拘留監禁,在陳國與蔡國之間被包圍絕糧,又被季氏輕視,被陽虎侮辱,憂愁地一直到死。這是有道賢人中驚懼慌張的人。

所有這四位聖人,活著的時候沒有享受一天的歡樂,死了後卻有流傳萬代的名聲。死後的名聲本來不是實際生活所需要的,即使稱讚自己也不知道,即使獎賞自己也不知道,與樹樁土塊沒有什麽差別了。

夏桀憑借曆代祖先的資本,占據著天子的尊貴地位,智慧足以抗拒眾臣,威勢足以震動海內;放縱全國所想要的娛樂,做盡意念所想做的事情,高高興興地一直到死。這是天子中安逸**的人。

商紂也憑借曆代祖先的資本,占據著天子的尊貴地位,威勢沒有任何地方行不通,意誌沒有任何人不服從,在所有的宮殿中肆意**樂,在整個黑夜裏放縱情欲,不用禮義來使自己困苦,高高興興地一直到被殺。這是天子中放肆縱欲的人。

這二個凶惡的人,活著時有放縱欲望的歡樂,死了後蒙上了愚頑暴虐的壞名聲。實際生活本來不是死後的名聲所能相比的,即使毀謗他也不知道,即使懲罰他也不知道,這與樹樁土塊有什麽不同呢?

那四位聖人雖然都得到了美名,但辛辛苦苦一直到最後,都歸於死亡了。那兩個凶惡的人雖然都得到了惡名,但高高興興一直到最後,也都歸於死亡了。”

海若聽完,一拍桌子,罵道:“好你個楊朱!你還真能說!真是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桀紂都讓你說成完人了!”

曼姬聽了,也起身說道:“先生所言,恕曼姬不敢苟同!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此別過!告辭!”

我聽了驚訝道:“你們怎麽說走就走啊?……”

海若厲聲打斷我說道:“你走不走?”

我聽了說道:“我覺得先生所言也沒什麽不對……”

不等我說完,曼姬冷冷的看了我一眼,說道:“好一個沒什麽不對!海若,我看他是鬼迷心竅了!不用管他,我們走!”

說完,拉著海若出去了。

我一時站在那裏,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心裏又惱曼姬在外人麵前不給我麵子,也就不想追出去。兩手一攤,對楊朱說道:“婦人之見!還望先生不要見怪!”

楊朱笑道:“尊夫人和令妹還真是貞烈女子,一言不合就告辭啊!”

我哈哈大笑道:“我與先生可是誌同道合!”

說完繼續坐下和楊朱喝茶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