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血和沙

一片樹葉斜斜地飄下來,正落在簡仲嵐的肩頭。這輕輕的一擊讓他站住了,仰起頭看了看那株樹。

這株樹本是文侯手植,至今也已數十年了。數十年,足以讓一個年輕人變得老朽,也足以讓一個記憶淡忘。現在,這株樹仍是枝繁葉茂,但簡仲嵐也知道,不消幾天,這一枝蔥蘢都將化作黃葉,委於泥土。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不禁有些感歎。幾年前,有誰會相信養士三千,門庭若市的相府今天會淒清如此。

帶他進來的家人見他站住了,也停住步子,小聲道:“簡參軍,請進去吧,太師已等候多時了。”

簡仲嵐轉過頭,看了看相府大廳的匾額。這匾額由以前的“文以載道”改成了“工利其器”,其它的,仍然一樣。他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好吧。”

走進大廳,登時有一股寒意,他看見在屋子靠南一邊,太師正站在案前揮毫練字。以前文侯在的時候,大廳裏總是熱鬧得很,也從沒這樣冷清過。他躬身道:“太師,職行軍參軍簡仲嵐參見。”

太師是今年剛被帝君由工部尚書提升為太師的。以他這樣一個三十三歲的年輕人為太師,在整個帝國史上也是尚無先例的,但沒有人覺得有什麽不對,甚至有人覺得,以太師的才幹功勞,他實在早該當太師了。

太師沒有抬頭,手中的筆仍在紙上遊動,隻是道:“簡參軍,你來了,請坐吧,稍候。”

那個家人知趣地走了出去,出門時將門也掩上了。簡仲嵐坐在椅子上,隻覺得如坐針氈,人也渾身不自在,盡管這椅子寬大平整,椅麵上絕不會有一個毛刺。

太師仍是筆走龍蛇,在紙上練著字。遠遠望去,他寫的是“誌在千裏”四字,正寫到“裏”的最後一筆。自從太師發明了紙以後,書寫一下成了一件人人都能做的事,不象以前,隻能寫在絲帛上,除了一些王公富貴,誰才用不起。現在,書法也成了帝都最為人看重的技藝了。而這也是太師的一件德政,單為此事向太師感恩的,就何止千萬。簡仲嵐雖然不懂書法,但太師這幾個字他也覺得寫得好,隔著幾步,他似乎也能感到每個筆劃間透出的鋒刃之氣。

那是王者之氣啊。

帝國的王爵雖然隻封宗室,可是自從文侯逃走以後,已經兩三次有人上疏向帝君要求加封太師為王爵,隻是被太師拒絕了。但簡仲嵐也知道,太師並不是不想受王爵,隻是因為楚帥堅決反對而不得已拒絕。

太師已寫完了最後一筆,這“裏”字的最後一橫拖得長長的,卻因有力,並不讓人覺得累贅,反似一柄長刀,更增這幾個字的英銳。

太師將筆擱在硯上,笑道:“簡參軍,你看看我這幾個字可好?”

簡仲嵐站了起來,走到案前,道:“太師,卑職並不懂書法……”

“但說無妨,書法原無成法,你便說說你的看法吧。”

簡仲嵐咽了口唾沫,才道:“太師四字,英氣勃勃,如孤鶴決雲,長鯨吸海,氣象萬千。最後一橫尤其有力,直如鋼刀突出,令人望而生畏。”

太師笑了起來:“好一個望而生畏。”

他看了看簡仲嵐,簡仲嵐也被他看得發毛,垂下頭去,道:“卑職不過胡亂說說,太師請勿怪罪。”

“豈有怪罪之理,簡參軍深知我心,請坐吧。”

太師坐到了椅子上,抓過了邊上的一隻茶杯,道:“簡參軍令正可好?”

簡仲嵐本已坐好了,又站起來道:“拙荊在家照顧卑職起居,時常說起太師之德,萬分感念。”

太師將杯蓋在杯上輕輕敲了敲,看著窗欞,淡淡道:“你二人真是一對璧人,簡參軍少年有為,也讓人稱羨啊。”

簡仲嵐站直了彎下腰道:“這都靠太師的栽培,卑職當年犯了軍令,若非太師垂憐,哪有今日,早已為楚帥斬殺了。”

太師眯起眼,似是在想著什麽,簡仲嵐也不敢坐下,隻是這般站著。妝晌,太師才象回過神來,道:“坐吧,坐吧。”

簡仲嵐又坐了下來,心頭不由有些微不安。他實在不知太師命人秘密傳來,又屏去家人,不知到底有什麽事。隻是,他知道以太師之能,定是有重任相托。

果然,太師隻是頓了頓,又道:“楚帥北征,入大漠追殺叛賊甄匪,便是在後日啟程吧?”

簡仲嵐又要站起來,太帥伸過左手道:“坐著說吧。”他才道:“稟太師,後日午時,全軍啟程。”

太師笑了笑,道:“楚帥率地風二軍北征,甄匪跳梁小醜,螳臂不足當車,自然一鼓而滅,一個月裏便能得勝還朝了。”

“楚帥用兵如神,想來如此。”

太師忽然歎了口氣,道:“簡參軍,我對你如何?”

說到正題了吧。簡仲嵐不知怎麽,渾身都是一顫,道:“太師恩重如山,卑職粉身難報。”

太師放下茶杯,盯著簡仲嵐。他的雙眼如同兩個深不可測的古潭,讓簡仲嵐遍體寒意,他也隻覺背上已滲出了冷汗,隻知一動不動,不敢再去麵對太師的眼睛。

“簡參軍,知此便好。”太師忽然笑了起來,“我們入內室相談。”

走出相府,簡仲嵐隻覺雙腳都麻了。時值新秋,天氣初肅,還不太冷,但也不熱了,可是他卻不知渾身是冷還是熱,既是遍體生寒,背上又汗出如漿。他在路上一步步走著,幾乎不知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推開門,一眼便看見小纖正坐在桌前縫製秋衣。小纖見他進來,咬斷了線頭道:“阿嵐,你來得正好,試試這件新衣服吧,飯菜在桌上,就等你吃了。”

他有點木木地道:“好吧。”

小纖給他解下外套,把新衣服披上。新製的衣服穿上身有種幹硬之感,隻是他也覺不出來。小纖試了度袖子、腰身等處,又給他脫下來道:“正好,那我可就縫起來了。”

他把舊衣服套上身,仍是有些魂不守舍的。小纖也不曾注意,一邊穿針引線,一邊道:“阿嵐,後天你便要隨大帥出征,北方好冷的,記著添衣服啊。”

簡仲嵐點了點頭,呆呆地坐在了桌前,等著小纖縫好衣服一起吃。小纖也仍沒抬頭,隻是道:“對了,太師的如夫人讓我在你出征時住在相府去,叫你不用擔心。”

不要去!簡仲嵐似乎聽得心底在這般叫著,但他嘴裏卻還是慢慢道:“好啊,太師對我們可真是恩重如山。”

“你有太師撐腰,回來隻怕也要升官了吧?”小纖抬起頭,抿著嘴向他一笑。簡仲嵐一驚,忙堆起笑道:“這個事可不能多想,聽其自然吧。”

“楚帥與太師是患難之交,有太師關照,楚帥哪會不照顧你的?你又文武雙全,自己也有本事,說不定啊,到太師這年紀,你也能和楚帥平起平坐了。”

簡仲嵐沒有說什麽,隻是往嘴裏扒著飯。小纖做的這兩個菜都相當入味,可是他吃到嘴裏,卻如同嚼著木屑,哪裏吃得出半分味道來?

吃完晚飯睡下後,簡仲嵐仍是輾轉反側,無法入睡。身邊,小纖的鼻息悠長恬靜,他坐了起來,在黑暗中,借著窗縫裏透進來的月光看了看小纖。她睡得很香,似乎什麽也不想。

她也什麽都不必想吧。

簡仲嵐披衣起來,從壁下取下了刀,推開院門,走到了井台邊。

井裏,一輪滿月映在水中,當水桶打破水麵時,月影也散作萬道銀絲。簡仲嵐用半桶水洗了洗磨刀石,坐在井欄上細細地磨了起來。

本就十分鋒利的刀刃,隨著他的磨製,更加發亮。他掬了一捧水,洗去磨出的石屑,又摸出塊絲巾細細擦淨,將刀舉起來,從正麵看了看刀鋒。

刀鋒一線,直如無物。以他的無形刀法,配以這把鋒利已極的快刀,也可以殺人於無形吧。

月色下,刀鋒象冰一樣閃亮。簡仲嵐揀起一根木頭,把它豎在井欄上,一閃身,人如同一抹輕煙般,輕輕巧巧,已到了井台的另一頭。

什麽變化也沒有。而這時,院子的門忽然“吱”一聲開了,他扭過頭,隻見小纖披著衣服,臉上帶著驚慌,小聲道:“阿嵐,你在麽?”

簡仲嵐把刀輕輕放入匣中,道:“我在。怎麽了?”

“我醒過來,不見你,還以為出什麽事了呢。”

小纖站在門口,身體顫抖得如一枝不勝夜風吹拂的蘆葦。簡仲嵐走過來,道:“要出征了,我睡不著,來磨了磨刀。”

小纖忽然抱住了他,哭道:“我做了個夢。”

“夢見什麽了?讓你這麽害怕。”

小纖沒有說話,眼裏隻是不停地流下淚來。半晌,她才抬起頭,低聲道:“阿嵐,答應我,你要回來。”

簡仲嵐有些不悅地道:“平了反賊,我當然馬上回來。”

小纖不再說話,隻是緊緊地抱著他。簡仲嵐想推開她,可是手剛碰到她肩頭,卻不由自住地攬住了她,柔聲道:“我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

月色淒迷,也象冰一樣。這是新秋第一次圓月。

也許,下一次月亮圓的時候,我就已經回來了吧。

簡仲嵐看著月色,淡淡地想。

“如果沒有戰爭,那我們一起快快活活地過日子,那有多好啊。”小纖抱著他,喃喃地說著。

是啊,沒有戰爭的話,四海之內的百姓都能休養生息,安度生涯,那該多好。他拍了拍小纖的肩頭,道:“會來的,這一天一定會來。”

他攬著小纖走進門。

門剛關上時,他剛才放在井台上的那根木頭忽然裂成了兩半。

楚帥部下最精銳的四相軍團中,水火二軍團因為以前從屬文侯,為避嫌,仍在帝都守衛。共和軍仍在南方出沒,楚帥南征半道被招回,一定讓共和軍有種死裏逃生之感,肯定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加緊發展,所以帝君在誓師會上,明令楚帥務必要在一個月內回來。因為要去的是大漠,水軍本來無用,火軍行動太緩,所以即使不用避嫌的話,仍是不用這二軍的。

楚休紅在帝君說完一番冗長的訓話後,與三軍齊聲山呼萬歲。他把盔戴回頭上,心頭卻有點啼笑皆非之感。

帝君的訓話中,說什麽“叛匪甄礪之,竊居相位十有餘年,屢犯天威,終幹天怒”。他也明明記得,當年帝君還是太子時,若非時任文侯的甄礪之鼎力扶持,文武雙全的二太子早已將太子的儲君之位奪走了。後來二太子煽動手中的禁軍發動宮門之變,又若無甄礪之的府兵力戰解圍,太子也已死在禁軍手裏了。這些事,在那時的太子,現在的帝君心裏,一定早已忘了,或是覺得那些都是甄礪之別具用心所為吧。

向帝君最後一次行禮,四千八百精兵離開北門,浩浩****而去。

楚休紅在馬車上,覺得有些無聊,他從懷裏摸出一個木盒,打開了,裏麵是一把刻刀和一個木雕。這木雕雕的是一個女子,尚未完成,一張臉也模模糊糊地看不出來,但衣帶如仙,身材娟秀,依稀看得出那是個絕美的女子。

楚休紅把刻刀放在木雕的臉上,卻不曾用力。他看著這雕像,眼著,恍惚中仿似又出現了那個人。

他的木雕之技是向工部尚書薛文亦學的,這幾年來,戎馬倥傯,他卻一直抽空都雕一些蒼鷹、真虎,以及現在已經絕跡的蛇人。在軍中,無論是誰,也以能得賜楚帥所雕為榮,人人都覺得,楚帥雕的這些小東西樸質渾成,帶在身邊也能如他一般神武英勇。可是,誰也不知,楚休紅在沒人的時候,總是在雕著這個女子的像。

幾年來,每一根裙帶,每一條衣紋,甚至髻上的每一線發絲,他都已經雕成了,可是這張臉一直無法下刀。不是不會雕,楚帥偶爾所雕的人物也生機盎然,維妙維肖,隻是他搜遍記憶,卻再也記不清記憶中那張絕美的臉龐了。

他實在不願讓這件作品有半分不滿意的地方。璞玉渾金,天道本有不足,雕不完那也是天意吧。有時楚休紅也這般自我解嘲,可是,想雕出那個人的念頭卻永遠也揮不去。

十四年了。二十四歲的青年人,現在也已是三十八歲的帝國最高軍事統帥。那些無盡的廝殺和征戰,已洗褪了記憶,也許,也永遠都記不起她的樣子了吧,記得的,隻是那軍帳中,白如美玉的手指,碎珠交迸的琵琶聲。

車突然停了。因為有些突然,楚休紅的手一抖,他大驚失色,急忙將手抬起,但晚了,刻刀已在雕像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刀痕。雖然不深,這像的臉部也沒雕完,可是平添這一道刀痕,卻讓他的思緒也亂了。

從此,再不能在這混沌一片的麵目中依稀看到她的麵容了吧。

楚休紅心頭一疼,這時,聽得車外有人高聲道:“楚帥,前方發現駝馬之跡。”

他把雕像放回盒子裏,仍塞在懷中,拉開車簾道:“是甄礪之所部麽?”

他一直無法如旁人一般稱呼為“甄匪”、“叛賊”之類。不過,以他大帥之尊,也沒人敢挑他這個小小的錯處。

那個斥堠兵道:“痕跡極亂,大約總在千人以上,其中既有府兵落下的舊軍服,也有狄人扔掉的垃圾,痕跡尚新,隻怕隻在這兩三天裏留下的。”

西北大漠中,有狄人聚集,逐水草而居。甄礪之當年還是文侯時,曾數敗狄人,狄王對他極為尊崇,視之如神,甄礪之逃出帝都後,一定來投奔狄王了,狄王也因此不理帝君所下詔書,廢帝國都護府,算是正式與帝國決裂。

不管是誰,留下這痕跡的絕非善類,不可輕敵。楚休紅道:“叫全軍停下,請邵將軍過來。”

沒有多久,風軍團統領邵風觀騎馬來到中軍。楚休紅已下了車騎在戰馬上,邵風觀行了一禮道:“楚帥,聽說已找到痕跡了?”

“前方有駝馬之跡,按地圖,我們快到格勒綠洲了,隻怕狄人在那兒設伏,以逸待勞,還是有勞邵將軍辛苦一趟,探個究竟。”

邵風觀微微一笑道:“是。文侯足智多謀,這痕跡未必是真,我去看看,請楚帥放心。”

他打了個呼哨,叫道:“風軍團集合!”

四相軍中,風軍團人數最少,隻有八百人,但也是最為特異的一個軍團,裝備有五百架飛行機。飛行機在這場已綿延十餘年的大戰中,可以說是比張龍友發明的神龍炮更為特異的武器,當飛行機第一次在反攻蛇人的戰役中使用時,那些蛇人乍見滿天飛鳥一般的飛行機,全都驚得呆了,以至於忘了戰鬥。狄人也不曾見過飛行機,一定更不懂這是什麽東西。

因為並不是戰鬥,邵風觀隻調出了五十架飛行機。五十架飛行機被安在發射架上,整整齊齊地排成一長排,邵風觀又檢查了遍,自己坐到當頭一架上,喝道:“弟兄們,這回是讓你們搜索前麵的動靜,你們可把招子放亮些,別漏掉什麽,看到什麽馬上回來。”

每架飛行機上都坐了兩個風軍團的士兵,他們齊齊向邵風觀行了一禮,一個個被發射出去。

沙漠中風太大,風向也太亂,實不適合發射飛行機,但邵風觀的風軍團一個個都身經百戰,對駕駛飛行機相當熟練了。五十架飛行機放在地上時,是長長的一排,一上空中便散作了星星點點一片,也不覺得大。

不論天下有多大,終究是在天之下,隻有天,才是無窮無盡的吧。簡仲嵐眯著眼,看著飛入空中的飛行機,不禁有一陣茫然。小時候,他也曾立誌要握天下權柄,做一個指揮萬軍的大將軍,現在想想,即使是千萬人的大軍,聚集在地上時是威風凜凜地一大片,一旦和天放在一起,依然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黑點而已。何況,又安知天外是不是還有一天,比這個天空又大上無限倍。

“簡參軍。”

楚休紅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簡仲嵐在馬上行了一禮道:“楚帥。”

“你是通狄人之語的吧?”

簡仲嵐道:“稟楚帥,末將自幼住在大漠上,七歲前隨家人與狄人共同遊牧,狄人的話至今還會說。”

“會寫麽?”

簡仲嵐不知楚休紅問這些是什麽用意。這個大帥當年要斬自己,若不是太師說情,隻怕今天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後來楚休紅倒沒有什麽對他異樣的地方,自己也仍是帥府參軍,但簡仲嵐每次見到他,總有些內心湧起的不安。

“會寫。”

“你去準備一些紙,用狄人的話寫上,若是他們交出甄礪之,帝**兵威雖盛,亦不加其分毫。再說些諸如狄人也有家室,家中定有妻子倚門盼望,希望他們安全回家,但刀槍無眼,為旁人枉送性命,大為不值之類的話,說得動情些。”

這是攻心策啊。簡仲嵐點點頭:“遵命,隻是狄人不住房子,他們住帳篷,大概不懂倚門盼望的話。”

“那就說有老母妻子在帳篷中盼望兒子丈夫歸家。多備一些,越多越好。”

簡仲嵐道:“是,我馬上就去。”

狄人的文字都是些字母,要寫下來也不難,他一天足以寫個幾百張。正要走時,楚休紅忽然又叫住他道:“對了,我剛想到一個辦法,你不必一張張寫,隻消寫在一塊平整的木板上,讓工正把每個字刻上,然後塗上墨印下來便可。隻不過,板上的字得反著刻。”

簡仲嵐也幾乎呆住了。他也根本沒想到還有這等方法,的確,刻一塊木板固然比寫一張要麻煩多了,但一旦刻出,這一塊板印個幾百張就輕輕易易。他不禁有些激動,道:“楚帥,這可真是個好辦法,其實……其實要是花點力氣,把書也這麽辦……”

楚休紅大笑道:“哈哈,我剛才也在想這個主意,看來我們想到一起去了。自從紙出來後,人人都能寫得起字,再把書這麽印出來,那人人都買得起書,可是前人做夢也想不到的。”

以前的書都是用羊皮做的,一本書非要用十幾頭羊的皮才行,一本書不是尋常人家買得起的。紙發明後,書的價格一下降了下來,但雇人抄寫費用也不便宜,貧家子弟兄能自己抄書,苦不堪言。若這個主意真能大行於世,那書就不成為貴重的東西,人人都能夠看書識字,帝國必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簡仲嵐也沒想到,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竟然會有這般遠景。他喜道:“楚帥,此事能行的話,那真是造福蒼生的大事啊。”

楚休紅苦笑了一下道:“沒這麽容易吧,不過這的確是個好想法,日後天下太平,我必將著手辦成此事。”

簡仲嵐向輜重車走去。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看了看,風沙中,隻見楚休紅的身影立在沙丘上,說不出的孤寂,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想起剛才楚休紅說:“日後天下太平,我必將著手辦成此事”這句話時,他心一疼,不敢再看,顧自走去。

這的確是個好辦法,他寫下那段話後,將紙反過來,讓工正很快把木板上反著的字刻好,再塗上墨,一張張印下去。開始還有些生澀,後來越來越快,幾乎已是神速,木板本是吸水的,吸飽了墨後,紙覆上去後,用刷子一刷便是一張。隻是印到一千張上,字跡漸漸模糊,隻怕再印下去便要看不清了。工正見他這般神速,不由嘖嘖稱奇,說回去要用石板來試試。石板比木頭不知要硬多少,印個幾萬張準也不在話下。

印好了一疊勸降書,也沒過多久。簡仲書跳上馬,回到中軍。這時天尚未黑,中軍升起了一堆篝火,那是給還沒回來的飛行機指路用的。遠遠望去,楚休紅正坐在那火堆邊,戰馬飛羽便拴在身邊。火光映出一人一馬的影子,也象石像一般。他此時正入神於手中的事,如果在這時……簡仲嵐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太師的聲音,他背上一寒,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催了催馬上前。

楚休紅正在雕著什麽,聽得簡仲嵐的馬蹄聲,他把手裏的雕像和刻刀收好,道:“簡參軍,辦好了?”

簡仲嵐將手中的一疊紙遞過去道:“楚帥,印了一千多張,若要的話還可以加印。”

楚休紅接過來看了看:“印好了?好快。很不錯,一千張現在也夠了。一旦邵將軍發現狄人的營地,馬上便讓他派人從空中投下去。”

大漠上,因為沒有阻擋,落日直到地平線上也能看到。夕陽如血,映得黃沙也似燃燒,而頭頂的星空卻已亮了起來。這景色極是雄奇,也是在另外地方看不到的。楚休紅站起身,看著落日,淡淡道:“簡參軍,你看,這世界多麽遼闊壯麗。”

簡仲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楚帥,我們定要肅清反賊,中興帝國。”

楚休紅回過頭,象要說什麽話,卻也沒有說。這時,周圍的士兵忽然紛紛發出了呼喝,他兩人也扭頭看去。

從北邊,飛過來了片黑點。

那是邵風觀回來了。飛行機雖然裝著張龍友發明的噴射器,但噴射器隻能用一次,不到萬不得已是不用的,風軍團僅借駕駛技術能將飛行機編隊飛行,他們駕駛飛行機的技術實已神乎其技。

到了營前,一架架飛行機按順序降落,風軍團剩下的人員已在下麵準備好,每降下一架便火速讓裏麵的人出來,把飛機器拆開收好,讓出地方給另外的飛行機降落。楚休紅目不轉睛地看著,等飛行機盡數降落,他忽然道:“咦,隻有四十九架!”

飛行機畢竟是在空中飛的,很容易出事,在沙漠上飛行,損失一架也是常事,簡仲嵐正想說這沒什麽大不了,楚休紅已將那一疊紙交到他手裏,飛身上馬,向風軍團那兒奔去。

他還不曾到,已見邵風觀當先向這兒走來,身邊有兩人背後各背著一個士兵,恐怕就是出事的人。楚休紅跳下馬,迎上去道:“邵將軍,發現什麽了麽?”

邵風觀的臉繃得緊緊的,慢慢道:“沒有。隻是,我們折了兩個兄弟。”

“是飛行機出事麽?”

邵風觀揮揮手道:“給楚帥看看。”

他身邊那兩個背著人的士兵把背上的人放下,楚休紅走上前。卻見那兩個士兵渾身都是沙粒,身上也是血跡,脖子上,赫然是一道傷口。

邵風觀道:“傷口是利刀所致,肯定不會是摔死的,雖然他們的佩刀已拔出在外,刀上也有血跡,但我看,絕不會是自殺。”

風軍團是帝**精銳中的精銳,如果說兩個士兵因為飛行機失事,便絕望自殺,那是絕無可能的。楚休紅掩上了死者的眼瞼,道:“有人見到事情經過麽?”

邵風觀道:“他兩人的飛行機落在最後,等我們要返程時才發現他們不見了。剛才地上也起了一陣風,根本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事。我找到他們時,發現飛行機也沒什麽大損傷,連噴射器也沒用過,完全可以再飛的,他們卻死在一邊。所以,他們是被殺的。而且,”他頓了頓,又道:“我們也不曾見到格勒綠洲。”

楚休紅站起身,看著前麵的沙漠。現在落日已有一半沒在地平線下,看過去,隻有連綿起伏的沙丘。他道:“看來,甄礪之應該就在前麵了。”

邵風觀道:“狄人生活在大漠中,極擅沙漠作戰,加上有文侯指揮,楚帥,我們這一趟差事可不好辦啊。”

楚休紅笑了笑道:“邵將軍,你也沒滅了自己的銳氣。今天我們就此紮營,明天由我的地軍團開路,我不信狄人的騎軍還能敵得過我的鐵甲戰車。”

邵風觀正色道:“楚帥,我覺得你現在有些輕敵了。文侯足智多謀,用兵如神,狄人的騎軍也慣於在大漠作戰,”

楚休紅麵容一肅,點了點頭道:“邵將軍,你說得極是。我們還是先回去,和眾將商量一下吧。”

這時,有一個衣甲非常華麗的騎士迎麵奔來,這是北征軍的監軍安樂王世子。安樂王世子和現在的帝君是堂兄弟,帝君雖然兄弟眾多,偏偏和這個堂弟極是投緣,以前帝國上下都稱他為小王子,現在這小王子也已是個英氣勃勃的青年了。人們傳說,宗室子弟,多半是些豚犬之輩,唯有這小王子可稱一龍。

小王子在他們跟前帶住馬道:“楚帥,邵將軍,出什麽事了?”

楚休紅和邵風觀立定了,向小王子行了一禮道:“世子殿下,我們正要請世子殿下來開個前敵會議,商議敵情。”

小王子道:“好,我馬上去準備,你們來我營帳吧。”

他來得快也走得快,一騎絕塵,已循來路回去了。看著他的背影,邵風觀歎道:“楚帥,幸好帝君派了小王子來做監軍。要是派個別的宗室,嘖嘖。”他搖了搖頭,舌頭打了個響。

楚休紅看著小王子的身影道:“小王子大概是為了武昭老師的事吧。他是武昭老師最喜愛的弟子,唉,真不知武昭老師怎麽想的,偌大年紀,竟然會隨甄礪之叛亂。”

此時周圍的人已走開了,邵風觀看了看邊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壓低聲音道:“楚帥,你覺得文侯真的要叛亂麽?”

楚休紅道:“甄礪之兵權被奪,手中能指揮的,無非是不到兩千的府兵,要我處於他的位置,也實在不是叛亂的時機,他足智多謀,這點總想得到。隻是,被太師逼到了絕路,他不反也不行了。”

邵風歎長歎了一聲,道:“我知道你與太師是患難之交,我和你的交情遠不及你與他的交情,但我覺得,太師有些事做得太過份了,文侯已願將兵權交出,實在不該逼得他如此緊。”

楚休紅沒有說話。他對甄礪之與太師間的恩怨也不太清楚,當年太師也是甄礪之一手提拔,太師固然功勞極大,但若無甄礪之引薦支持,他也不會有今日的地位。到最後,太師反戈一擊,令風燭殘年的甄礪之遠避大漠,仍不依不饒地調回南征軍來討伐,實在有點趕盡殺絕的味道。他也歎了口氣道:“我們都是軍人,這些話不必說了,甄礪之反出帝都總是事實,將他生擒後,我願以功名換他的安全,也算聊盡人事了。”

邵風觀看了看他,伸出手來與他握了握道:“楚帥,你有此心,我便深為感謝。雖然我與文侯嫌隙太深,但他終是識我用的恩人,到時我和你一起上疏求帝君寬恕,讓文侯找個安靜的地方安渡晚年吧。”

他們本是出生入死的戰友,雖不能心意相通,卻也肝膽相照。兩人對視了一下,又無言地向前走去。

“沙漠之中,多有綠洲,然綠洲多不固定,時有變化,故此圖並不足以為據。”

簡仲嵐指著一張軍用地圖侃侃而談,軍中的高級將領聽得專心致誌。他剛說完,楚休紅道:“簡參軍,那麽你說這附近這綠洲現在已經堙沒了?”

“有這可能,此地多風,象今天這樣的風沙不過是小而又小的,綠洲被堙沒也是常事。隻是這圖不過是兩年前的地圖,原先這兒的綠洲相當大,兩年裏似乎很難完全被流沙湮沒,最多縮小。”

邵風觀茫茫然地道:“可我在空中根本不見半棵樹,百裏以內全是茫茫一片,哪有綠洲的影子。”

風軍團的副統領解瑄也道:“邵將軍說得是,剛才我統帶的一隊人馬也根本不見有綠洲的影子。”

小王子道:“可是,邵將軍,你說你那兩個弟兄被發現的位置,就該在這綠洲應有位置的附近?”

邵風觀道:“正是。世子殿下,這事極是奇怪,我們根本不曾見附近有人,可那兩人明明是被刀砍死的。難道,狄人竟然能厲害到伏到沙下麽?”

楚休紅忽然站了起來,道:“邵將軍,我想請你明日再去一次那綠洲的位置。”

他一言出口,小王子和邵風觀也都站起身來,小王子道:“楚帥,你想通了內中關節了?”

楚休紅指著地圖道:“你們看,綠洲在此地,我問過簡參軍,綠洲縱然被流沙堙沒,那些死樹一定還不會全被掩埋,我們一路過來,路過的那死綠洲,豈不也見到一片死樹?”

小王子和邵風觀點了點頭。在沙漠上行走,最怕的就是把這些死綠洲當作還活著的。遠遠望去,隻能見一些樹,隻道那是有水的地方,萬一趕到跟前發現那綠洲早已死了,這等失望之情足以將人的精神擊垮。

楚休紅道:“可是,邵將軍說看過去茫茫一片,竟然連一棵樹也不見,豈不是怪事?”

邵風觀點頭道:“難道,楚帥你是說……”

楚休紅指著地圖上的綠洲道:“這綠洲隻怕還在原位,隻是狄王設了什麽機關,令我們看不到。”

小王子道:“可萬一是因為過來的流沙較大,將綠洲全部埋在沙下呢?”

楚休紅道:“此地多風,流沙再大,不用太久,表麵的浮沙也會被刮掉的,所以這裏才會有這麽多沙丘。兩年前這綠洲還有,就算綠洲被埋,那些死樹總不會已被風化,不至於連一點痕跡也沒有。若是甄礪之命人將綠洲盡數遮蓋一天,那頂上就被吹來的沙子蓋住,外麵一點也看不出來了。甄礪之設這圈套,設得太過,將痕跡全都消除,在這兒便露了馬腳。”

小王子道:“綠洲那麽大,能遮得住麽?”

簡仲嵐點頭道:“楚帥說得有理。風沙大的地方,有些駝隊被流沙掩沒後,過上一兩年又會被吹開的,不會連一點痕跡也沒有。而這個綠洲在最大的時候也不過生活一千許人,如果狄王有四五千人聚在此地,一人一件駝皮襖便能遮住了。綠洲裏的樹都不高,駝皮襖又和沙土顏色相差無幾,遠處根本看不出來的。”

小王沉吟道:“若他們這般躲著,拒不出戰,那我們該如何是好?我們帶的糧草食水,頂多也隻能堅持一個月。”

邵風觀道:“這個好辦,讓一些兄弟分組搜索,風軍團在空中支援,我們逐步推進,文侯要伏擊我們,最多也隻能伏擊到這幾個搜索隊。”

楚休紅低下頭,想了想道:“這樣不好。一來搜索的弟兄太過危險,二來他們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層層推進,隻怕效率也不高,一天能進個一裏地,那便是了不得的成就了,要搜遍這一帶,那要何年何月?”

楚休紅這般一說,眾人都無語。這沙漠太大了,大得幾乎無邊無際,雖然知道格勒綠洲就在這一帶,但要搜遍這兒方圓百裏,非得派出數十支搜索隊,搜上二三十天不可。在沙漠裏駐守二三十天,帝**縱然鋒銳如刀,那這刀刃也要鈍了。師老厭戰,糧草食水的儲量不說,士氣必定大大低落。

沉默了一會,一個地軍團的將領道:“楚帥,那是不是先派人搜捕近處狄人部落,從中問出底細來?”

楚休紅這時正走到那張地圖前仔細看著,他轉過身道:“臨出征時,我在想,甄礪之以敗逃之兵,遁入大漠,而狄王手下多半是些烏合之眾,實是勝之不武。現在看來,甄礪之雖是狼狽逃竄,卻依然未亂,他仍在隨時準備對我們還擊。看來,此次用兵,也將有些波折。當今之計,還是以風軍團在空中偵察為主。簡參軍,狄王能調動多少兵力?”

簡仲嵐沉吟了一下道:“狄人總數不過十萬,且散居在大漠各處,逐水草而居,雖然都奉狄王號令,但格勒綠洲一帶,充其量也隻有四五萬狄人。而我們追得又緊,這麽短的時間,狄王能調來的狄兵,最多不會超過一萬。”

楚休紅道:“狄兵慣於野戰,很有點象初起時的蛇人,單兵雖強,但以軍團相爭,我們五千精兵打他們兩萬都不在話下,何況我們還有鐵甲戰車和飛行機。甄礪之雖然現在能調動狄兵,但狄兵久伏之下,定會露出馬腳,我們每日行軍一裏,步步為營,由風軍團用轟天雷開路,時刻注意他們的動靜。隻消一發現格勒綠洲所在,那就是甄礪之的末日到了。”

邵風觀笑道:“楚帥,狄人大概見都沒見過轟天雷,聽得爆炸之聲,定會亂了陣腳。隻消他們一出現,我便將所有的轟天雷擲下,把那綠洲炸上一遍,讓狄人作法自斃,炸得他陣腳大亂,而後地軍團便全線出擊,將他們一鼓殲滅。”

小王子忽然道:“這樣殺傷太大,有傷上天好生之德吧……”

邵風觀道:“殿下,你是擔心武昭老師吧?不要緊,轟天雷威力雖大,卻不是傷人的,隻是為了讓那批躲起來的狄人炸出來。可惜這趟是來沙漠作戰,那些威力巨大的平地雷、八角雷都太過沉重,沒能帶來,不然,文侯就算躲在地下,也非炸得他粉身碎骨。”

小王子心事被人說中,臉不由一紅,卻仍是憂心忡忡,道:“武昭老師年紀老邁,若能將他生擒,那是最好的。”

小王子雖然貴為宗室,卻從來沒有一點宗室子弟的驕橫之氣,他對這四相軍團的四個指揮官,自幼便近乎崇拜,邵風觀這麽說他也不以為忤。他是武昭的關門弟子,據說武昭的交牙十二金槍術已盡數傳給他了,如果單從槍術而論,他可與楚休紅並稱為軍中雙璧。武昭一年無妻無子,對小王子也視若己出,小王子對他的感情,似乎比與自己的父親安樂王的感情還要好,自是怪不得他這般說。

邵風觀道:“殿下,請你放心,武昭老師也是我們的老師,自然盡量不會傷了他。”

小王子沉吟了片刻後道:“那好吧。明天天一亮,便照此辦理。楚帥,我們帶來幾輛鐵甲車?”

楚休紅道:“鐵甲車太過沉重,我隻帶了五輛大號的,想來也夠了。以鐵甲車開路,便是甄礪之有埋伏……”

他剛說到這兒,忽然外麵傳來一陣喧嘩,聽聲音,竟是全軍都在鼓噪。邵風觀臉色一變,打斷了楚休紅的話道:“出什麽事了?”

象是回答他的話,一個士兵跌跌撞撞地衝進來。一進帳中便嘶聲叫道:“不好了!全軍都嘩變了!”

小王子臉色也一下變得煞白。他經曆過的實戰最少,聽這這士兵這般說,猛地站了起來,叫道:“什麽?怎麽會嘩變的?”

這時帳外的聲音已傳了進來,果然夾雜著“打到霧雲城”之類的喊話。邵風觀也吃了一驚,道:“定是文侯派人來策反了地風兩軍!天啊,怎麽會有這等事?”他這般一說,帳中別的將領也都驚惶失措。此時高級將領都在小王子帳中,諸營無人彈壓,一旦有人嘩變,隻怕會越卷越大,本來不想嘩變的人也卷進去了。

楚休紅也站了起來,沉聲道:“豈有全軍都嘩變之理。”他大踏步走出營帳,道:“諸將聽令,不得出聲,有出聲者,立斬不赦!有聽到此令的,速將此令傳下!”

他的聲音很大,守在小王子帳外的也是地軍團的人,聽到此令,登時有人四處散去。幾乎是霎那間,聲音一下小了下來,隻聽得後營還有些聲音。楚休紅道:“定是甄礪之的人混入後營!帶馬!”

有人將座騎帶了過來,楚休紅轉過頭道:“殿下,你與邵將軍留在此處,護住糧草,其他人隨我去後營。”

他的命令幹脆利落,營中諸將紛紛上馬,簡仲嵐也跳上馬跟在楚休紅身後,一行人向後營飛奔而去。

四千八百人,連營大約有一裏多長,從中軍趕到後營,不過是轉瞬間的事。一到後營,隻見人頭攢動,馬嘶頻起,正亂成一片。楚休紅喝道:“楚休紅在此,全體噤聲入列!若再有人多言,立斬不赦!”

後營隻有一千人,楚休紅的命令一下,將士紛紛帶馬向兩邊跑去,一下排成整整齊齊的兩個方陣,卻在當中留下了幾十人沒動。楚休紅嘴角**了一下,喝道:“將當中的人擒下!”

這些人本來趁亂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時不時將兵器胡亂照人捅去,使得秩序更加混亂,後營的人誰也不知道當中已夾了外人在內,更兼天色已黑,看不清對麵到底是什麽人,後營更是混亂不堪。隻是這些人沒想到楚休紅一到,本來亂得不可收拾的帝**一下恢複秩序,他們無所遁其形,登時露在外麵了,此時反而輪到他們不知所措,後營士兵登時衝上,將這數十人或擒或斬,轉眼間便收拾了。

等這些人一擒下,楚休紅道:“諸位將軍,馬上回本部彈壓,若有出聲叫嚷者,定是內奸無疑。”

那些將領答應一聲,紛紛散去。一座大營本來象開了鍋似的吵鬧不休,此時又馬上恢複平靜。在一片寂靜中,卻聽得有一陣輕輕的蹄聲。楚休紅微微一笑,大聲道:“速開營門,把敵人放進來,準備迎敵。”

營門打開了,楚休紅已帶著一隊人到了營門處,來犯的敵人正全速衝來,見營門大開,隻道內應已經成功,一下衝了進來。這批人足有七八百,以疾風之勢衝入,又無阻擋,衝入的速度極快。等敵軍衝到一半時,楚休紅喝道:“動手!”

來犯的敵人本來以為營門邊是派來的內應,反沒料到竟會在這時遭到伏擊。此時營門口的帝**也不過數百人,但敵人被切成兩半,當先數騎馬上被亂槍刺倒,馬上的騎士掉下來後還待反抗,已被士兵砍死,後麵進來的人心知不好,扭頭要走,反而將營門堵得死死的,進也進不得,退又退不得,秩序登時大亂。在一片混亂中,隻聽得有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不要亂!不要亂!”但他喊得響,那些騎兵一大半都是狄人,根本聽不懂他的號令,仍是亂作一團,而帝**已是早有準備,此消彼長,敵人落馬的越來越多。

這時楚休紅揚聲道:“文侯府軍的弟兄,你們大多有家室在京都,難道你們不怕自己家人受牽連麽?”

夜襲的敵軍大多是些高鼻深目的狄人,當中也有不少是甄礪之帶出的府兵。在火把光下,隻見他們麵上驚疑不定。來時甄礪之告訴他們,這條計萬無一失,定能讓帝**一片混亂,到時衝進來,隻是為接應先前混在這裏的人而已。哪知帝**亂是亂過一陣,卻轉眼間複歸平靜,中圈套的反而成了他們自己。

這時,那個老將忽然厲聲喝道:“楚帥,事已如此,那你就來與我決一死戰吧。”

這人挺槍出來,白發白須,赫然正是有“軍中第一槍”之稱的武昭!

看到武昭,楚休紅不禁有些遲疑。他本來可下令,若來犯者不降,就將這衝進來的數百人盡數射死,可現在來夜襲的人居然是武昭領頭,他不由下不了這條命令。

武昭本來穿的便是帝**的甲胄,他手握長槍,一頭白發白須也隨風飄動,更是顯得英武。他騎著一匹高大的宛馬,威風凜凜。

楚休紅催馬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武昭老師,您好。”

武昭的槍在頭頂舞了個圈,道:“楚帥,十幾年前我們比試過一次,那次你就能看破我的幻變槍,但也擊不敗我。這十幾年來,不知你有沒有進步。”

楚休紅摘下槍來,仍是很恭敬地道:“武昭老師,末將這些年戎馬倥傯,也無暇與人比試,但在戰場上尚無人能在槍術上擊敗我,這都是老師你教導有方,末將至今深感於心。”

武昭大笑道:“楚帥,你還是跟十幾年前一樣,彬彬有禮,卻又不肯吃半點虧。好吧,今天我們就以真槍來決一勝負!”

楚休紅把槍舉了起來,剛要說什麽,簡仲嵐拍馬上前道:“楚帥,你不可中了他的下駟對上駟之計,敵人已是俎上魚肉,楚帥與他比試,勝亦無益,敗則誤事,還是命人以火槍將他擊落……”

他還沒說完,楚休紅已厲聲道:“簡參軍,你讓開!”簡仲嵐心知勸不住,隻得將馬牽開,心中卻有些詫異自己為什麽要去勸阻。

營門口並不大,兩騎都無法用助跑來加大槍力,隻能以腕力和臂力發槍。雙槍相交時,發出了一聲響,槍頭撞擊出一抹火花,卻聽得武昭悶喝了一聲,也不知吃了什麽虧。兩騎分開時,隻見武昭的一條手臂有些發抖。

楚休紅在自己一邊勒住馬道:“武昭老師,甄礪之夜襲之計已然破產,你若不降,隻怕要玉石俱焚,請老師三思。”

武昭把一條手臂甩了甩,大聲道:“楚帥,老朽庸碌一生,雖然得享大名,卻從未上過戰陣。今日,請楚帥成全我做一個武將的夢想吧。”

楚休紅的臉也沉了下來,低聲道:“武昭老師,僅僅為了這一個夢想,你便願捐生赴死麽?”

武昭笑道:“楚帥小氣了。”

他將槍舉到頭頂,厲聲道:“楚帥,我有交牙十二金槍術,你大概也知道。隻是你恐怕不知,這交牙十二金槍術,本身是一路槍法,並不是指我會十二門槍術。這路槍法平常不能用,今天,請楚帥指正。”

楚休紅沒說話。武昭的交牙十二金槍術傳說的很多,但沒人知道是怎麽回事,他也舉起槍道:“好吧,請老師指教。”

他正要挺槍出擊,突然從身後疾衝過來一隊人馬,隻聽得小王子的聲音叫道:“停!停手!”

小王子一馬當先,已風馳電掣般衝來,這時武昭已催馬攻了過來,正好被小王子接過。兩匹馬卷住一團,槍竿相撞之聲不絕於耳。楚休紅對這時跑過來的邵風觀道:“邵兄,你怎麽讓小王子過來了?”

邵風觀道:“有人報告說武昭老師在此,正與你決一死戰,你讓小王子過去啊。”

楚休紅麵色大變,也不對邵風觀說了,轉頭對簡仲嵐喝道:“簡參軍,馬上調集人馬,護住中軍!”

邵風觀也情知情況有變,拍馬過來道:“楚帥,楚帥!”

楚休紅頭也不回,隻是叫道:“邵兄,你給殿下掠陣,不能再出差錯。”

他話音剛落,中軍處已是一聲巨響,一道火光直衝雲霄。邵風觀麵如死灰,驚叫道:“轟天雷!我的轟天雷!”

楚休紅已飛馬衝出,身後跟了十餘騎,直向中軍撲去。

此時,營門口的帝**發出了一陣歡呼,小王子來勢極猛,武昭兩個回合之後,被小王子一槍挑去了頭盔,一頭白發都隨風飄起。

中軍很是平靜。中軍本是重地,士兵本身不多,這回邵風觀和小王子一走,隻留了十來個地軍團的士兵守衛。等楚休紅趕回來時,隻見這十餘個士兵都身首異處,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原先堆放轟天雷的營帳已成為一片焦地。

此番出征,因為要在沙漠作戰,輜重很成問題,火器都太過沉重,神龍炮也無法運來,隻得帶些輕便火器,能發出巨響和著物燃燒的轟天雷便成了首選。但轟天雷雖然不是太重,也隻能帶四十個。這四十個轟天雷本放在中軍帳邊的一個帳篷裏,現在這帳篷已什麽也不剩了。

還好是轟天雷,炸掉的隻是兩丈方圓,連中軍帳也沒有波及。若是有四十個平地雷被甄礪之派人來舍身炸掉的話,隻怕半個軍營都要被炸上天。轟天雷聲響雖大,威力卻很小,距人一丈外炸開,便不能傷人,倒是可以將人的耳朵震聾。

一時大意啊,竟然被甄礪之得手!楚休紅看著這一地狼籍,不禁切齒。

簡仲嵐已隨著楚休紅回來了,見到這副景象,他也大吃一驚道:“楚帥,被偷襲了!”

楚休紅盯著這一片空地,慢慢地道:“簡參軍,你可知道,當年工部木府有兩個員外郎,以手工精巧無倫而齊名。”

簡仲嵐道:“知道,其中一個便是如今的薛尚書。”

“另一個人名叫葉飛鵠。他技藝不減薛工部,是他第一個發明的螺舟,但他心性殘忍歹毒,不為帝君所喜,後來被逐出工部,聽說,一直跟著甄礪之。聽說此人當初還想發明地螺舟,隻是木頭無法承受泥土重量而作罷。”

簡仲嵐也聽說過這件事。這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時對蛇人的戰爭正如火如荼,陸地上,楚休紅的地軍、邵風觀的風軍和畢煒的火軍聯合,節節勝利,壓得蛇人不斷敗退,但鄧滄瀾的水軍雖有天下第一水軍之稱,卻也仍然無法對蛇人發動有效攻勢。這情形直至帝**發明了螺舟而一舉扭轉,鄧滄瀾的水軍用螺舟一舉擊破蛇人與倭島聯合水軍,使蛇人失去了最後一項優勢,最終將蛇人一舉全殲。隻是葉飛鵠因在請現在的帝君,當時的太子來觀看試驗時,因為口出不遜,且毫不在意試驗將士的性命,很為帝君不喜,勝利後反而被趕出工部。聽說此人被甄礪之所用,那時給文侯府做了不少精巧的機關之器,但也不見再有什麽大作為。這件事他聽了也就算,隻是不知楚休紅提這做什麽。

楚休紅還在盯著地上,冷冷道:“木製的螺舟潛地不行,但潛沙卻是行的。葉飛鵠,不要走!”

他突然間大吼一聲,人從馬上一躍而起,跳起足有七八尺高。他的宛馬本來便極高大,這般跳走,竟然有近兩丈,在空中,楚休紅手中槍直直豎起,一下刺入地中。

難道有人竟然能在沙下行進麽?簡仲嵐吃了一驚,這時他才發現,這一片沙地上,有一道直直的痕跡,象是有人拖著重物走過一般。本來在中軍一帶人來人往得很多,重要物品也放在中軍帳周圍,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可仔細看來,隻見這首痕跡中有一塊地方微微高起,正自顫動,象是沙下伏著什麽異獸,楚休紅此時以槍攻擊的正是這塊地方。他腦中一亮,喝道:“快去幫助楚帥!”

這時,簡仲嵐已心中雪亮,楚休紅所說的那人定正在甄礪之身邊,他們以螺舟潛行至中軍,讓別人製造混亂,又派人佯攻,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營中。等用計將駐守中軍的小王子和邵風觀調開後,他們便引爆了存放中軍的轟天雷,現在隻怕正要出去。若是白天,這般一條長長的痕跡很是明顯,但現在是晚上,更加上另外數營一片混亂,竟然沒人注意地上有異。

楚休紅人在空中轉了兩個圈,一槍已刺入沙中,直入五尺,忽聽得“托”一聲,地麵那塊微微高起的地方登時象開鍋的水一樣動了起來,有沙子直甩出來,真似有什麽沙中的巨獸受傷,正在負痛掙紮。

楚休紅落在了地上,喝道:“大家快讓開!”他從腰間拔出了刀,眼仍是緊緊盯著這塊地方。

地上,沙土翻滾得越發厲害,一些沙子竟然被甩到了丈許開外的地方。突然,隻聽得“嘶”一聲響,從沙子裏一下鑽出一個黑黝黝的長形物,這長形物足有兩丈多長,頭上是一個錐形的螺紋,仍在不停轉動,發出了“嘶嘶”的響聲。

真的是地螺舟!簡仲嵐隻覺心也抽緊了,叫道:“楚帥,當心!”

這地螺舟背上被楚休紅的槍刺入,無法再潛行,所以隻能鑽出來了吧。裏麵會是什麽呢?看這螺舟大小,隻怕可以呆十來個人。簡仲嵐看看周圍,周圍已有三十幾人,而且馬上會有人增援過來,看來,不會有什麽大礙。他心下定了定,叫道:“護著楚帥,其餘人上前!”

幾個士兵催馬向前,長槍對著螺舟。螺舟頭上的螺紋此時已不再轉動,整個螺舟卻仍在發出“吱吱”的輕微聲響,倒象是一隻裝死的巨大蟲子。那幾個士兵催馬向前,已靠得很近,其中一個用槍碰了碰螺舟的壁。

壁是用木頭做的,雖然打磨得並不很光滑,但也看得出做得相當精致,合榫處連一道縫隙也沒有,也不知道是從哪裏進出的。

一個士兵轉過頭,道:“楚帥……”

話音未落,螺舟一邊的壁上忽然掉落了一塊板,一道刀光激射而出,那士兵本湊得最近,刀光一光,他的頭顱也直飛起來,螺舟中已有一個人一躍而出,將他踢落馬下,奪馬而逃。

這人的一連串動作幹脆利落,出舟,殺人,奪馬,隻是一眨眼的功夫,連楚休紅也隻覺眼前一花,但見這人催馬向營邊衝去。

大營的棚欄隻有五尺高,馬本身也已有五尺了,到了柵欄邊,這人一提韁,馬一躍而起,他隻道馬上便能脫困而去,正在高興,卻覺得身子忽然一震,馬登時落下。

一支長槍飛來,從馬後胯射入,刺穿了馬身,這馬也立時斃命,摔了下來。

這人一落地,在沙子上打了個滾,心中不由大駭。他已計算得沒一點遺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奪馬,然後躍牆而走,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定能成功,萬沒料到有人反應如此快法,投出的投槍快如閃電,又力愈千鈞,他的如意算盤根本打不響。

從地上一翻而起,他手握短刀,不住地喘息,眼角往回看了看,螺舟中還有幾個人,他們沒有他這般本事,已經束手就擒,他心知失去這個機會,此番定已無幸。

絕望以後,人反而鎮定起來,慢慢站起身道:“我是葉飛鵠。能以一槍留下我的,定是帝**第一大將楚帥吧。”

楚休紅道:“我是楚休紅,不過算不得第一大將。葉飛鵠,你文武全才,為何執意跟隨甄礪之錯到底?”

葉飛鵠看了看楚休紅,歎道:“國士遇我,國士報之。楚帥,葉飛鵠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請楚帥成全。”

圍住他的地軍團士兵已越來越多,現在葉飛鵠有天大的本領也逃不掉了,就算還能有一艘螺舟能遁地而行,隻怕也會被立刻挖出來。楚休紅歎道:“葉先生,你刀鋸斧鑿,不在薛尚書之下,上陣殺人,也罕有其匹。這一身本領來之不易,葉先生,你何不投降我軍,以盡其才。”

葉飛鵠笑道:“楚帥,你名震宇內,原來也是個俗人。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我身受甄侯大恩,帝君卻視我無物,我豈能再回頭為人所笑。楚帥,你要殺便殺吧。”

楚休紅一陣啞然。葉飛鵠名聲很壞,以前在工部時人人視他為小人,可是現在看看,葉飛鵠縱然不明事理,卻不失為是個敢作敢當的男子漢。

也許,他會有這般差的風評,隻是因為帝君對他不喜,所以旁人自是人雲亦雲,葉飛鵠才會搞得處處碰壁吧。

他低了低頭,正要再出言相勸,忽然隻覺一股厲風撲麵而來,耳中隻聽得旁人的驚呼。

不好!楚休紅頭也不曾抬起,按在刀鞘上的手一抬,“嗆”一聲,百辟刀脫鞘而出。他出手快極,已迎上了擊來的刀鋒,“當”地一聲響,兩把刀就在他眉毛前一尺處相交,火星四濺,射到了楚休紅臉上,楚休紅也不禁心頭一寒。

葉飛鵠此出仍要出手,那自是已萌死誌,準備死中求活了。不知為什麽,他反而有一陣傷心和惋惜。

葉飛鵠這突如其來的一刀被楚休紅架住,便知這千載難逢的偷襲良機已然失去。但他卻不退去,刀急轉而下,刺向楚休紅胸口,但剛才楚休紅全無防備之下仍能架住他的刀,現在已是全神貫注,他哪裏還能得手?兩人一個出手快,一個招架快,兩人不停轉著,將沙子踢起,身形已看不清了,隻聽得雙刀相交之聲不絕,其間有火星不斷射出,旁人縱想幫手,也哪裏幫得上忙。簡仲嵐摸了摸袖子裏的無形刀,本已準備衝出去,卻又站住了。

這時,突然間雙刀相擊的聲音一啞,這一連串聲響也嘎然而止,兩人登時分開了五六步。葉飛鵠本自視極高,經過這番偷襲,對楚休紅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看了看刀,慢慢道:“楚帥,死在你手裏,真是人生快事。”

楚休紅道:“葉飛鵠,我不殺你,你還是為我所用吧。你這一身本領,若不能為國出力,實在太可惜了。”

葉飛鵠搖搖頭,慘然一笑道:“楚帥,你還要說這些辱我的讕言。”

他將左手的刀舉起,邊上的士兵隻道他又要偷襲,舉起槍來。葉飛鵠一笑,此時,隻聽得營門處也傳來一片歡呼,有人高叫:“小王子勝了!小王子勝了!”聲音意氣昂揚,葉飛鵠淡淡一笑道:“武昭也敗了?真是慘勝啊。”

他們已炸光了帝**的轟天雷,此行目的已經達到,但來的人卻幾乎全部被擒殺,傷亡遠在帝**上,便是勝,那也是慘勝。他看了看手中的刀,他的刀原本亮得象冰,現在卻暗淡一片,旁人都看得到,那把刀象被打碎的銅鏡一般,都是裂紋。

楚休紅道:“葉飛鵠,你的刀也已毀了,還不肯投降麽?”

葉飛鵠道:“刀已毀,不能傷人,卻能傷已。”

他將刀回轉來,刀尖對準了自己心口。楚休紅驚道:“快製止他!”但哪裏還來得及?葉飛鵠的刀雖然裂紋密如蛛網,但直刺之下,刀已入體。這刀本已與楚休紅的百辟刀相擊了數百次,裂成了幾十片小片,刺入體內後登時裂開,幾十個碎片每一片都象一把小小的利刃,盡沒入體內,他手上隻剩了個刀柄,血象箭一般射出來。

楚休紅不禁失色,他衝到葉飛鵠身前,但葉飛鵠這一刀用力極大,哪裏還救得活?葉飛鵠一見楚休紅過來,嘴角抽了抽,慢慢道:“可惜,我沒有……第二把刀……”

邊上人都圍了上來。葉飛鵠如此力戰,實是讓人心驚,想起剛才他偷襲楚休紅時,更是令人心生懼意。楚休紅歎了口氣,道:“將他好好安葬吧,可惜。”他說著,將百辟刀收入鞘中。

隻有他自己知道,百辟刀也已裂成了十幾個小塊了。

這時小王子與邵風觀已帶馬回來,小王子象是大病一場,在馬上似乎搖搖欲墜。楚休紅走上前,向小王子行了一禮,道:“殿下,事已如何?”

小王子看著楚休紅,眼圈也有些紅紅的。他雖則比楚休紅年紀小不了多少,但從認識楚休紅那一天起,便對他視若長輩。他哽咽著道:“武昭老師……他……”

他的聲音已是斷斷續續,語不成聲。楚休紅知道小王子雖然也已經是一軍統帥,槍術也隱隱有超越自己之勢,但內心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孩子,還不曾被戰火煉得如鐵如石。他又深施一禮道:“殿下,萬事自有天注定,請不必多想了。來人,請殿下回帳歇息。”

小王子中了調虎離山之計,那自是甄礪之利用他對武昭的關切之情,楚休紅也不忍去責備他。等小王子走後,他小聲對邵風觀道:“邵兄,中軍重地,你怎麽能那麽大意,任由殿下出來?”

小王子和邵風觀若守在中軍,葉飛鵠的地螺舟就算再神奇也無從施展,那些轟天雷也絕不會盡數被炸。邵風觀看著在整理火藥庫的士兵,臉也一陣陣發白,道:“楚帥,末將知罪,請楚帥責罰。不過小王子因為手刺武昭老師落馬,他心中極是悲痛,楚帥請你不要責怪他。”

小王子對楚休紅一向極為服膺,雖然他其實是北征軍職位最高的軍官,但自知領兵方略不能與楚休紅相比,因此事無巨細都聽從楚休紅的,見楚休紅也有三分敬畏。楚休紅歎了口氣道:“軍法也不是絲毫不通情麵的,我也有過錯,不曾仔細關照你,以至於中計,此事便算了吧。不過,邵兄,你的轟天雷已沒有了,那我們商議的戰術可就行不通了。”

邵風觀看著北邊。黑夜中,茫茫一片,黑暗中也沒半點亮光,放眼望去,隻是高高低低的沙丘,明知甄礪之就在前方,可就是不知到底在何處。沙漠上的地圖與尋常的大為不同,標注地點也隻是個大概,若要找到那個綠洲,仍是得靠全軍在地麵搜尋。可有甄礪之在一邊虎視眈眈,誰知道會再發生什麽事。邵風觀道:“唉,若是文侯死不出戰,一味隱藏,那他據有水源,我們可不能支持多久了。”

楚休紅看著遠處,輕聲道:“邵兄,你放心吧,甄礪之一定馬上就會找我們決戰的。”

邵風觀眉毛一揚,道:“楚帥,這話何以見得?”

“邵將軍,你可曾注意到,甄礪之此番夜襲,首先並不曾破壞軍中食水,反而將我們的轟天雷盡數引爆。”

邵風觀道:“是啊,這怎麽說?”

“那就是說,甄礪之有狄王騎軍相助,並不怕與我們決戰。隻怕他一心想的,是要將我們全軍擊潰,說不定連收服我們為他所用的心也有。他怕的隻是我們以轟天雷攻擊,所以首要是炸毀我們的轟天雷。”

邵風觀低下頭想了想道:“楚帥,你說得有理。可是,如今我們已沒了轟天雷,風軍團便如折了一翼,威力大減了。”

楚休紅道:“邵兄,你一向無所畏懼,難道現在怕了麽?我們地風軍團當初被數萬蛇人包圍時,你也不曾怕,何況這次甄礪之夜襲,連葉飛鵠和武昭老師也折了,我們也擒了兩三百狄人騎軍,給他們的打擊也不算小。”

這時簡仲嵐過來道:“稟楚帥,此役我軍陣亡三十三人,傷十九人,斬級一百十七,擒獲兩百零五人。問那些狄人甄礪之下落,他們都說不知。請問,該如何處置?”

俘虜正被押過來,邵風觀道:“還問什麽,立刻拷問,要他們說出文侯躲在哪裏。楚帥,我來吧,便是塊生鐵,我也要讓他開口。”

楚休紅道:“甄侯行事,小心之極,你看他用的隻是少量府兵,大多是狄人,大概是借狄王的權杖從別處調來的遊騎,隻怕那些狄人並不知道甄礪之下落。”

邵風觀道:“那就拷問府兵。可惜武昭老師竟然寧死不降,不然他一定知道文侯躲在哪兒的。”

楚休紅看了看那些俘虜。這些俘虜中,隻有十來個府兵,其餘全是狄人。他走到一個府兵跟前道:“甄礪之在何處,你們知道麽?”

他說得象是平常寒喧一般,哪如拷問。那個府兵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痕,血將胡子也糊住了。他抬起眼看了看楚休紅,猛地站起來厲喝道:“楚帥,請你不要辱天下奇士!弟兄們,我們生為大人生,死為大人死,可是如此?”

另外那些府兵本也抱著頭蹲在地上,聽得這人的話,齊齊站起道:“正是!我等正為不能捐軀沙場為憾,楚帥,請你成全!”這批人雖然是俘虜,卻說得聲色俱厲,似是凜然不可侵犯。

楚休紅呆了呆,又看看那些茫然的狄人俘虜,忽道:“簡參軍,繳了他們的衣甲軍器馬匹後,讓他們逃生去吧。”

他剛出口,邵風觀在一邊道:“楚帥,你又要動惻隱之心了。”

整個帝**中,也隻有上將軍邵風觀敢這麽對大帥楚休紅說話。還在四相軍指揮官都是文侯部將的那個年代裏,邵風觀的年紀、資曆都要比楚休紅高,兩人並肩作戰得時間也最久,現在雖然楚休紅的官職後來居上,比邵風觀高了一級,但邵風觀仍然可以當麵反駁楚休紅的命令。

楚休紅咬了咬嘴唇,看著眼前這的兩百多個戰俘。這些戰俘雙手抱頭,蹲在沙地裏,被風沙刮得睜不開眼,臉上也帶著驚恐之色,大多是狄人,也有一些是以前文侯府的府兵。半晌,楚休紅才道:“邵將軍,還是放了他們吧。”

邵風觀道:“楚帥,請你三思,此時文侯與狄王尚未就擒,將他們放回,等如平添他們的實力。放回去,難道讓他們再來攻擊我們的弟兄麽?”

楚休紅看了看天空。暗夜沉沉,秋季的大漠上,時常要起風,風一起時便四野皆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清了。他長歎一口氣道:“昔年大帝得國,曾下令不殺降人,故十二名將開疆拓土,一統宇內,百姓紛紛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軍聖那庭天也說過,得地易,得民心難。我們遠征漠北,人生地不熟,狄人又隻在沙漠上逐水草而居,若狄人一味相助甄礪之,那我們要找到他就更難了。將他們放回後,縱有少數人會重歸狄王麾下,但狄人定會心慕王師正道而起厭戰之心,所以權衡之下,仍是放了他們為上策。”

邵風觀沉默不語。他雖然知道楚休紅說這麽多,主要還是希望能不殺降虜,但也知他說的甚有道理。他想了想,長歎一口氣,道:“楚帥,我說不過你,你一開口就是王師正道什麽的,就照你說的辦吧。”

楚休紅微笑了一笑,轉過身道:“簡參軍,你對那些俘虜說,將他們的刀槍盔甲收繳後,盡數釋放,不得重回狄王軍中與我們交戰。”

簡仲嵐漠然地拍拍馬,走上前去,用狄人語說了一遍。那些俘虜聽得他說完,一個個都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有幾個伏在地下親吻沙地,一邊大聲念頌著,弄著眉毛胡子上也全是沙粒。這些狄人軍大概也有經曆過十年前的文侯北征之役的,那時親眼見過帝**殺人如草,本已自料無幸,沒想到竟然能夠死裏逃生,都喜出望外,不如如何才能表達。

狄人俘虜紛紛逃散,一個個卻是向南邊走的,剩下那十幾個府兵卻仍不走。楚休紅道:“你們還不走麽?”

那臉上有刀痕的府兵道:“楚帥,我知道你放我們,是為循我們的蹤跡找到大人。請楚帥不必多想了,我們寧可一死,不願逃生。”

楚休紅臉上露出一絲殺氣,道:“好吧,我成全你。來人,將這幾位壯士一個個砍去首級號令,成全他們天下奇士之名。”

那府兵笑道:“多謝楚帥。我文侯三千劍士,當借楚帥而揚名。”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其餘幾人也跟著他走去。其中一個腳步一踉蹌,站直後仍半步不緩,跟著便走。

等他們走後,楚休紅小聲道:“簡參軍,你監斬時,注意那最後失足之人,留他到最後斬首。”

簡仲嵐點點頭,便帶著中軍士兵走去。等他們走後,邵風觀長歎一聲道:“楚帥,以前我多少對你有些不服氣,如今我算佩服個十足了。”

楚休紅卻根本沒半分自得之色,臉上反有一絲痛苦。營中已靜了下來,隻聽得刀刃入膚之聲,那些府兵被斬首時竟一聲不吭,到最後才聽得有人一聲慘叫。這慘叫拖得長長,尾聲嫋嫋不絕。片刻,簡仲嵐回來道:“楚帥,末將監斬完畢,十二首級在此。”

這十二個人頭個個都還帶著血跡。楚休紅看了一眼,眼中也露出迷惘之色,馬上道:“將首級號令,屍身安葬了吧。”

他一拍馬,上了一個沙丘,大聲道:“全軍聽令,甄礪之與狄王就在眼前,明日天明,三軍出發,我們定要掃穴犁庭,擒獲叛賊…”

這一場仗雖然帝**火器庫被炸,但傷亡甚小,軍中士氣也正盛,聽得楚休紅的將令,全軍發出一聲歡呼。

地風兩軍團的士兵雖然遭襲,但不愧為帝國最頂尖的精兵,仍是秩序井然,絲毫不亂。楚休紅在沙丘上看著所有士兵散去,心頭又是一陣茫然。

邵風觀也回去安歇了,現在這裏隻是一片狼籍,原來平整的沙地也踩得凹凸不平,不少地方還殘留著血跡,將沙粒也凝成一塊塊。

人過處,隻把這些殺戮和血腥還給天地,讓天地又將這些痕跡化作無形。楚休紅摸出了那個雕像,默默無言。

這時,在鞘中傳來了輕輕的“啪”一聲。

百辟刀終於斷裂了。

這把刀還是當年的武侯送給自己的。這些年來,刀下也已不知斬斷了多少神兵利器,斬殺了多少名將勇士。如果刀也有心的話,那麽今天,這把刀的心也碎了。

不仁者,天誅之。楚休紅還記得武侯決心以身殉國前的這句話。他抬起頭看著天空,風沙漸止,一鉤殘月掛在空中,淒冷如冰。他看著雕像,眼前依稀浮上了那張梨花般的麵容。

簡仲嵐自士兵們走後,一直沒有離開。他站在沙丘下看著楚休紅的身影,咬了咬牙。

他已經放過了好多機會,但這一次機會卻是好得無可比擬。如果以他的無形刀術,可以以一陣風一般閃過,楚休紅定會連半聲也哼不出便中刀斃命。

不能再放過這個機會了。他似乎又看到太師在密室中的那張臉。現在小纖也在太師府中,如果事情辦不成,隻怕自己和小纖就隻有同穴的福份了。

他把手弓起來,右手已摸到了袖管中的無形刀。帝**中,大概隻有太師知道他簡仲嵐除了深通兵法以外,自幼隨上清丹鼎派旁支學過這一手無形刀法。

指尖觸到了刀環,無形刀隨時都可摸出。一刀揮出,刀氣隱於風中,無跡可尋,也無人能見。

他慢慢地走上沙丘。此時楚休紅正自出神,不曾發現他正在欺近,但隻消近得楚休紅十步以內,那他便是知覺,也沒有反應的時間了。

簡仲嵐走得極輕。現在士兵都守在中軍外圍,防備狄人發動另外的攻擊,中軍一帶,反而寧靜得死寂,沒有人看見,簡仲嵐走的每一步,在沙上隻留下一個極淺的腳印,不注意看都看不出來。

十五步了。

楚休紅仍在入神地看著那雕像,不遠處傳來一些士兵走動的聲音,把簡仲嵐本已很輕的腳步聲也掩去了。

十二步。

楚休紅仍是一動不動,簡仲嵐卻不由得一個遲疑,他茫然地看了看楚休紅。

楚休紅擋住了葉飛鵠那疾愈閃電的偷襲,他也看得清楚。他心知楚休紅的速度不會比自己慢,一旦失手,隻怕便再沒機會了。

不知為什麽,他眼前也浮上了小纖的笑意。

隻是這麽慢得一慢,他的腳下一沉,一腳已深深地踏入沙中,“嚓”一聲,沙子發出了一聲響。楚休紅轉過頭,看見是簡仲嵐,笑道:“簡參軍,你還不去歇息麽?明天可能就要大戰了。”

簡仲嵐的手仍插在袖子裏,也不拿出來,隻是道:“楚帥,我見你沒歇息,有些擔心。”

楚休紅笑了笑道:“沒事,隻是心裏有些悶。”

簡仲嵐試探地道:“是因為那幾個府兵麽?他們不說,也不能挽回甄賊的敗勢的。”

楚休紅道:“不是因為這個。隻是,當然,我曾立下一個誓言,說有生之年,定要讓這天地間不再有戰爭,讓每個人都能安居樂業。可是,”他搖了搖頭,苦笑了笑:“這些年來,我不知又發起了多少次戰爭,讓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簡仲嵐心口象被巨錘重重地錘了一下,幾乎要驚叫起來。他強忍著心頭的痛楚,道:“楚帥,你也不必自責,這個年代,若不能以暴製暴,那天下,不知還要怎樣的亂法。”

楚休紅長歎一聲,道:“有時也想想這天下,若無我,當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但造殺孳如此,我心終不能安。不仁者,天誅之,我也是個不仁者。”

簡仲嵐不知該說什麽好,他嚅嚅地道:“楚帥,您真是位英雄。”

楚休紅淡淡一笑道:“英雄麽?我不想做一個英雄。英雄隻是一些隻會讓百姓受苦的人,這個世界,寧可多一些工匠醫士,還是少一些英雄為好,沒有就更好了。”

楚休紅這番話讓簡仲嵐不禁一怔。誰不願做一個英雄?手握重兵,去征服天下,這是每個男兒心中的最高誌向。可是楚休紅卻說英雄越少越好。他道:“楚帥,這話怎麽說?”

“每一個英雄都想要成就自己的霸業,都不願讓別人搶奪自己的位置。在英雄看來,殺人盈野,攻城略地,那是實現自己理想而不得不然。可是,蒼生何辜,為了英雄的理想,他們難道就該成為英雄霸業的基石麽?”

楚休紅抬起頭望著天空,眼中也是一片迷茫。簡仲嵐長歎了一口氣,手抽出袖子,垂手行了一禮道:“楚帥,還是回去吧。”

“這定是楚休紅親自帶兵追來了。”

甄礪之將望遠鏡收好。因為怕被帝**發現,駝城中不許點燭,仍是一片黑暗。經過這些天逃亡,甄礪之仍是衣著整潔,看上去,仍是在帝都中的打扮。

狄王咬著一棒羊腿肉,喝了口酒,打了個飽嗝。隔了幾步,甄礪之仍聞到一股膻臭味。他微微皺了皺眉,好在現在昏暗一片,狄王也看不到。

狄王道:“甄君侯,你的人真能寧死不肯吐實麽?”

甄礪之道:“我養士三千,知道每個人的情性,這三千人個個願為我效死。如今敵軍的轟天雷已盡數被毀,這次行動,我們大獲全勝,以後,便是在沙漠上決戰,不必怕他了。”

狄王在駝城的縫隙中向外張望了一下,又咬了口羊肉道:“如果他們圍而不戰,那我們怎麽堅持下去?圍個十來天,餓也餓死了。”

甄礪之笑道:“王爺,這你不必擔心,帝**不擅沙漠作戰,現在他們士氣正盛,但十來天後,他們定會戰力大減。何況我們據有水源,他們卻是自帶水袋的,隻怕,他們比我們更急著要速戰速決。此時上策,便是等他們踏入我們的伏陣之中。”

狄王想了想,半天才道:“中原人詭計太多,我們狄人可不會這一套。”

狄王又坐回他的胡**,一口馬奶酒,一口羊肉地吃去了,飄過來的一陣陣膻臭讓甄礪之有些作嘔。他把頭湊到外麵,吸了口外麵的空氣,喃喃道:“如果真是楚休紅統兵,那我要看看你到底能有什麽本事。”

天亮了。沙漠上的太陽一跳出地平線,登時將萬裏黃沙映得通紅,似乎到處都在燃燒。

楚休紅站在沙丘高處,將望遠鏡收回來,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

邵風觀的飛行機正在回來,他隻怕也已經發現了甄礪之的行蹤。昨夜的一夜風將大漠上的浮沙吹掉一層,楚休紅一大早便用望遠鏡四處察看,在旭日中,看到五裏外,掩在沙丘中的一片地方顏色有異,馬上讓邵風觀飛近了細看。他已猜得到,那片顏色有異的沙地,定是一片駝皮。

那肯定是格勒綠洲的所在。甄礪之將駝皮張成平頂,上麵覆蓋一層沙土,駝毛顏色本與沙子相近,覆了這一層薄沙,更是看不出來了。可人算不如天算,昨天風不大,卻吹得久,將駝皮平頂的沙子吹掉許多,駝皮不象沙子能反光,若是正午,陽光太烈時也看不出來,但現在正值日出,望遠鏡中看去,那一片黃褐色明顯較邊上為深,相當明顯。

邵風觀的飛行機一落地,興衝衝地過來道:“我發現格勒綠洲了!真沒想到,文侯竟然用駝皮將整個格勒綠洲覆了起來!”

楚休紅默默地算了算,按這片綠洲大小,甄礪之與狄王聯軍隻怕有四千餘人。甄礪之的府兵經過在北逃途中,隻怕剩了一千上下,狄人來去如風,但能聚集的也不多,一般連上婦孺也隻是兩三千一股,狄王能聚起三千多精壯騎軍,已不愧是大漠之豪。

他收起望遠鏡,冷笑道:“甄礪之縱然神機妙算,終於現形了。”

邵風觀接過楚休紅的望遠鏡看了看,道:“我們該如何進攻?”

楚休紅道:“駝皮受烈日曝曬,定是幹燥非常,見火即燃。邵將軍,要是火軍團在此,在這裏一陣神龍炮,便可將甄礪之連根拔起,可惜啊可惜。”

邵風觀笑道:“不過我們還有火箭,是吧?哈哈,楚帥這條計好是好,可也太毒了,一把火要燒盡四千人。”

楚休紅笑了笑道:“以甄礪之之能,隻怕我們欺近到弓箭射程,他便能猜到我們的計劃了。”

邵風觀道:“那該怎麽邊?”

“你風隊再辛苦一趟,每人帶兩個火把上去。”

邵風觀叫道:“火把能行麽?沙漠上風大,就算擲到駝皮隻怕也燒不起來。”

楚休紅將左手在右掌一擊,道:“不用它燒,隻讓甄礪之看到。甄礪之足智多謀,但多謀之人往往想得太多,麵麵俱到,為防萬一,一定會將駝皮頂蓋撤去。我已命五輛鐵甲車待命,隻消甄礪之忙著撤去駝皮,無法疾攻時,鐵甲車就立刻發動衝鋒,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地軍的鐵甲戰車是陸戰威力最大的利器,攻蛇人時,曾發揮極大效用。但鐵甲車也有個致命缺點,就是轉動不靈,速度太慢,在沙漠上行進,速度就更慢了,若貿然攻擊,甄礪之以逸待勞,鐵甲車威力不能發揮。邵風觀聽到此處,笑道:“好!這趟由我全軍出動,隻消看到文侯現形,便降落左翼,從他側翼攻擊!這回,文侯本領再大,看他可有回天之力。”

他伸過手來,與楚休紅擊了一掌。小王子在一邊道:“楚帥,可要我帶兵隨鐵甲車衝鋒?”

楚休紅道:“殿下,你是千金之體,坐鎮中軍,指揮諸軍接應,我帶地軍團輪番衝鋒,定要一鼓戰勝。”

小王子看了看前麵,道:“小心啊,甄賊連武昭老師也能對他死心塌地,不惜生命,他的府軍定會死戰。”

楚休紅道:“殿下放心,末將定要奏凱而歸,請殿下自己小心。”

甄礪之看到帝**正不斷逼近,心中也不禁稍有些惴惴。

楚休紅領兵,向來“幻化無方”之譽,調度時總是中規中矩,滴水不漏,攻擊卻從不依正軌,分進合擊,讓人難以預料。但他不相信,楚休紅竟會如此大膽,一味向自己的埋伏圈進衝來。

難道其中有詐?

狄王還在咬著一根羊骨,風到帝**攻來,麵露喜色道:“他們人不多啊,早知道我以我的旋風軍突擊,隻怕他們早就丟盔卸甲,逃得遠遠了。來人,快準備,馬上發動攻擊!”

笨蛋!

甄礪之暗暗罵著,但他臉上卻仍是不露聲色,道:“王爺,敵軍機變極多,要防他有詐。他們有種鐵甲戰車,最能克製騎兵,遠近威力都大,我們若衝上前去,正好被他們的鐵甲車發揮威力。”

狄王將肉骨一扔,道:“甄君侯,那怎麽辦?”

“再看看他們的動靜。”

甄礪之將望遠鏡拉開,看著逐漸逼近的帝**。現在已到了一裏地外,再走一程,便能進入弓箭射程。

“看看狄人的箭術吧。”甄礪之嘴角抽了抽。這駝城堅若磐石,楚休紅用兵再強,也不會想到在沙漠中能築起這樣一座駝城來,他們帶的,也一定不會有攻城器械。隻消進入箭的射程,定要讓這支帝**全軍覆沒。

如果楚休紅和邵風觀能再為我用,爭奪天下,也不見得不可能了。

甄礪之隻覺渾身的血液也在燃燒,眼裏精光四射,哪裏還象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這時,狄王忽然“咦”了一聲,道:“他們怎麽又放出那些怪鳥來了?”

是風軍團又出擊了?甄礪之不禁吃了一驚。他最懼的,其實就是風軍團居高臨下,以火器下擊,因此他不惜犧牲了葉飛鵠和武昭,也要先炸掉帝**的火器。風軍團失去了火器,便沒有太大的威力了,等如斬去帝**一條最為有力的臂膀。現在風軍團居然又出擊了,而且方向正是對準這裏的,看陣勢,風軍團竟是全軍出動。按理,風軍團在空中已無威脅,該是在地上輔助進攻,但帝**不惜分散力量,他們打的到底是什麽主意?

他拉開望遠鏡,細細地看了看。

在一裏地外,還看不清楚,但隨著風軍團飛近,他已看見飛行機後座的士兵帶著兩支火把。

火攻!甄礪之不由渾身都是一震。駝皮被烈日曝曬,堅韌非常,就算帝**帶突火槍來也打不穿,但駝皮曬得幹了,卻又最怕火,上麵的駝毛見火即燃,一旦熱成燎原,那自己這一方不用打便要亂成一團了。他驚得一把抓住狄王道:“快!快把駝皮撤掉,我們已經被發現了,他們馬上要來火攻!”

狄王也嚇了一跳,叫道:“什麽?哈斯朗,快傳令下去,將駝皮撤去!”

狄王在沙漠中呆得久了,也知駝皮易燃之性,聽得甄礪之說得急迫,登時也方寸大亂,一邊叫著一邊跑去,心中想道:“幸好甄君侯在此,若是我,定猜不出這些中原人的鬼點子。”

駝皮在綠洲上搭得很是巧妙,將高就低,沒什麽縫隙,但取下來時也不太容易,狄人聽得狄王傳令要將駝皮撤下,登時一通混亂。狄人本長於衝鋒野戰,紀律對他們而言,是聞所未聞的東西,抗在這綠洲中幾天,已是憋得久了,這般一亂,狄王拚命喊話約束也沒用。

隨著駝皮一張張撤下,風軍團的火把也已擲下。但火把並無想象中的威力,沙漠上風大,火把有不少未曾落地便已熄滅,有不少被風吹到了沙地上,隻有少量落到駝皮上引燃,但狄人已是有備,一張剛燃起,馬上就被扯下,蓋上沙子,火登時滅了。狄王見到這番景象,對甄礪之更是敬佩不已。

他卻不知甄礪之已是暗暗叫苦。此時帝**前鋒向左右兩翼展開,正中推出了五輛巨大的戰車。這種戰車每輛可容二十人,鐵甲邊緣有機關相扣,可以拆下,便於攜帶,一旦上陣,便把鐵甲裝上。鐵甲車雖然在沙地上很難行進,但這些鐵甲車的輪子是改裝過的,都是用一排鐵鏈製成履帶,雖然速度減慢,但在沙地上也行進得穩穩的。

這定是薛文亦想出來的主意!甄礪之放下望遠鏡,恨恨地想。本來自己這方還有個足以與薛文亦匹敵的葉飛鵠,但葉飛鵠昨日以地螺舟夜襲,雖然勝利將帝**火藥炸光,但他沒能回來,定是已經陣亡。如果他在的話,肯定還能有主意,現在,卻隻能靠自己了。

狄人還在亂成一團。他們要將駝皮扯光,隻怕鐵甲車已攻到跟前。駝城雖然號稱堅不可摧,但在鐵甲車麵前,駝城終是些血肉之軀,又能抵擋得幾時?現在已到十萬火急之時,若不能阻止帝**的鐵甲車前進,那就大勢去矣。他大叫道:“王爺!王爺!”但狄兵亂成一鍋粥,狄王也不知在哪裏。

他看了看四周。養士三千,現在這三千府兵已經隻剩了一千三百多,昨日又派了一百人趁夜招集狄人遊騎夜襲,說好不管成敗,這一百人都不能回駝城,以防被帝**循跡攻來。現在手頭,隻剩這一千二百多人的府兵了。

難道,真的已到末路了麽?他看了看周圍。這一千多府兵仍是精神奕奕,但臉上多少帶了些悲壯,邊上還放著武昭慣用的另外幾把長槍和葉飛鵠造成未成的機關器械。

一看到葉飛鵠的機關器械,甄礪之眼前一亮,叫道:“誰還會用這台地螺舟?”

葉飛鵠到格勒綠洲來,發現自己以前設想而失敗的地螺舟在沙地上能大行其道,大為興奮,連做了兩艘。但這地螺舟操縱太過繁複,隻有他自己能開動,不然昨天也可以有人從沙下去接應,葉飛鵠也不至於死在那裏了。現在,無論如何也隻能一試。

他喊了兩聲,卻仍沒有人敢出來。眼看帝**的鐵甲車越來越近,現在大約隻剩了五百餘步,幾乎馬上就要逼到跟前了,可狄人忙於扯下駝皮,因為太過混亂,本來就算燒起來也無大礙,他們這般一扯,反倒更加掣肘,亂得不可開交。甄礪之額角青筋也暴了出來,叫道:“現在來的,乃是帝**最為精銳的地風兩軍,如果我們能一鼓作氣,將其擊潰,那必將震動帝國全軍,以後再無人敢來。誰能將地螺舟開去攻翻那幾輛鐵甲車,那就是我甄礪之王朝的第一功臣!”

他喊得聲色俱厲,一個府軍有點怯生生道:“大人,我看過葉先生開螺舟,大概還能行。”

甄礪之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大聲道:“好!你若能建此奇功,我甄礪之日後得了江山,定與你平分!”

這府軍搖了搖頭道:“大人,我也沒有信心,隻怕開得出去便開不回來。我也不要半壁江山,隻望大人日後坐了天下,能想著天下百姓,不要象帝君那般橫征暴斂。”

甄礪之道:“一定一定!我甄朝開國,十年內不對百姓收取賦稅,不征徭役!”

這府兵笑了一笑,扭頭道:“弟兄們,今天是我們為大人捐軀的時候了!大人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當為大人的江山出一份力!”

他拉開螺舟的門,跨了進去,登時又有十多個人出來,要進螺舟。這螺舟有兩丈多長,擠著能坐八人,這十幾人擠在裏麵,定要塞得動也不能動了。那個開螺舟的府兵道:“不要太多人,有五輛車,我們十個人就足夠了!將那車輪下的鐵鏈扭斷,這車定不能在沙上行走。”

裏麵又擠了九人,每人都帶了一根狄人慣用的鐵棒。狄人是吃牛羊肉長大,幾乎個個都是大力士,不少人用鐵棒,十根鐵棒倒很容易弄到。

那府兵道:“大人,來世再見了。”他拉上門,隻見這螺舟一陣震動,頭上的螺紋開始轉動,越轉越快,一下鑽入沙中,從駝城下鑽了出去。

楚休紅看到那些駝皮被拉下時,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狄王將無數駝駱捆好四肢,一頭頭擺成城牆之勢。這些駱駝至少也要上萬頭,一頭頭綁在一處,都也不能動。駱駝本極能耐饑,又極為馴良,更兼嘴也封著,平常不發出一絲聲音。

在沙漠中,竟然出現了這樣一座駱駝組成的城池,饒是楚休紅身經百戰,也是聞所未聞。他也根本沒想到在石頭都沒幾塊的沙漠上居然會要攻城,出征時,一件攻城器也不帶。

幸好還有鐵甲車。

他淡淡一笑。鐵甲車一過,駱駝也要碾平了。隻消繩索弄斷,這些駱駝就不會再蹲踞成這等固若金湯的城池,駝城也便破了。

他的笑意還未褪去,忽然,在鐵甲車前麵,冒出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這東西頭上還有一個螺紋,一出沙子仍在不停轉動。

是螺舟!楚休紅吃了一驚。沒想到甄礪之還有螺舟!

螺舟出現得太過突然,又已在鐵甲車麵前,鐵甲車雖然刀槍不入,但車輪下卻是死角。當先一輛鐵甲車去勢不減,已到了螺舟跟前,螺舟的門這時打開了,從裏麵正不停地跳出人來。出來了七個人時,這鐵甲車已碾上了螺舟。

重達千鈞的鐵甲車和木製螺舟相比,自如石擊卵。螺舟象被重物壓著的雞蛋一樣碎開,裏麵發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那是螺舟中尚未出來的府兵被鐵甲車碾死了。

楚休紅不禁閉了閉眼。即使是兩軍陣前,你死我活的戰鬥,他仍不忍看這些殺戮。但他的眼剛閉上,邊上幾個士兵已驚叫道:“楚帥,不好了!”

他睜開眼,隻見當先那輛鐵甲車的履帶已被撬斷,輪子深深陷入沙中,已翻向一側,哪裏還動得分毫,從螺舟中出來的七個人正在合力撬第二輛鐵甲車的履帶。

鐵甲車衝在最前,將鐵陣打開缺口,然後騎軍衝鋒,一旦敵軍反擊,騎軍又退回鐵甲車後,讓鐵甲車充當堡壘,這是地軍團屢試不爽的戰術。可是在沙漠上,馬匹不能跑得太快,鐵甲車雖然由薛文亦改裝成履帶式,能在沙地行進,可履帶一斷,鐵甲車也就沒用了。車中雖有二十個士兵,但第一輛車子翻倒後正好將門壓住,裏麵的人一個也出不來。

楚休紅叫道:“快!快去支援鐵甲車!”

一向都是鐵甲車保護地軍團的騎兵,由騎兵保護鐵甲車,這還是地軍團成立以來的第一次。

仍然對甄礪之輕敵了啊。楚休紅悔之莫及。甄礪之已中了楚休紅的計策,以及到發動不了有效進攻,但這一次,卻輪到地軍團失手了。

那七個人力量既大,動作也快,此時已撬斷了第二輛鐵甲車的履帶。第二輛鐵甲車翻倒時倒是門在上麵,裏麵有士兵爬出來。他們二十個人在裏麵翻得七暈八素,沒想到鐵甲車居然會翻到,手中持的軍器反而自己刺傷了幾人。這士兵本是弩兵,一出來,便將手中的連珠弩對準一個府兵射去。

連珠弩是薛文亦發明的雷霆弩的縮小版,單手可持,射程也要近得多,但現在兩輛鐵甲車隻有十幾步遠,那七個府兵正在撬第三輛鐵甲車的履帶,連珠弩一連七發,盡射在最後的一個府兵身上,那府兵哼都不哼一聲便已斃命。邊上一個府兵操起手中的鐵棒,猛地扔去,鐵棒打著轉,風車一般,正擊在那弩兵頭上,弩兵剛射死一人,根本沒能防備,鐵棒擊中他的頭部,頭骨也被打得粉碎,他一下重又翻下車去,把另一個剛要爬出來的士兵也壓得重新倒了回去。

這時,第三輛鐵甲車的履帶也被撬斷了。剩下六個府兵馬上去撬第四輛車,那個將鐵棒擲出的府兵抓起死者的鐵棒,走在最前。

楚休紅的騎軍已到了。他一馬當先,長槍一探,一個府兵悶喝了一聲,叫道:“你們快幹,我來擋住他!”

最後兩輛鐵甲車駛得很近,幾乎是並排前行,剩下五個府兵悶頭狠撬,那府兵將鐵棒舞得風車一般,楚休紅一槍探去,反被他的鐵棒打得**開。此時楚休紅在兩輛車當中,已將路都堵死了,後麵的騎兵必須繞著才能過去,這府兵掄動鐵棒,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鐵棒又極是沉重,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風,楚休紅的長槍根本伸不進去。

這麽重的鐵棒,這府兵力氣再大,風車一樣舞動的話,也不能長久。舞了七八個圈,楚休紅一槍已然出手,作勢刺他麵門,這府兵將鐵棒舞起來,手卻一軟,鐵棒登時舞不成圈,楚休紅的槍已縮了回去,二番出槍,正從空隙間刺中他的嘴。

這手二段寸手槍一旦刺中,轉平常的槍力要大一倍,這個府兵雖然力大無窮,又哪裏還擋得及?槍自唇間刺入,頸後刺出,登時不活了。

而這時,第四輛車的履帶也已被撬斷,還有五個府兵瘋了一樣去撬向第五輛鐵甲車。

這是最後一輛車了。楚休紅心知,這輛車再被弄翻,那好不容易來的優勢便**然無存,重新回到兩軍對壘的均衡之勢。此時帝**攻擊受阻,狄人卻已將駝皮頂蓋扯完,正在集結,馬上要反撲,此消彼長之下,隻怕帝**反而要落下風。

這幾個府軍舍生一戰,居然讓地軍團遭受這等重創!楚休紅以下的軍士一個個都不禁心驚。這時又有另一些地軍團的騎兵衝了過來,幾人同時向這五個府軍發動攻擊。

若府軍反擊,那這第五輛車就算保住了。騎兵人人都有這個想法,因此出手毫不留後路,便是與府軍拚個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

可是,這五個府軍居然一點也不還手,仍是大力撬動第五輛鐵甲車的履帶。他們連撬四輛,本也到精疲力盡之時,撬這第五輛便已相當吃力,地軍團的騎軍長槍齊出,五個府軍同時中槍,兩個是頸部被刺穿,當場送命,另三個被刺在肩頭,卻眉頭也不皺一皺,還在拚命撬動。

“崩”地一聲。

楚休紅心也隨之一沉。這第五輛車的履帶也被撬斷了,登時歪了下來。他本也在當中,帶馬一跳,這輛鐵甲車正倒在他馬前,激起一大片沙子,眼前也模糊成一片。當中,本糾纏在一起的幾個地軍團騎兵和那五個府兵同時被壓在下麵,府軍固時不活,幾個騎軍有一個也被壓住了腿,另一個的馬頭恰被壓住,人雖無事,卻嚇得麵無人色。

從駝城裏,發出了一陣歡呼。

地軍團的鐵甲車攻勢,在府軍的拚死反抗下,被盡數瓦解。而且,反抗的,竟然是屈指可數的幾個府軍。盡管這幾個府軍已全部陣亡,但對剩下的府軍和狄人的士氣,卻是個莫大的鼓舞。

功虧一簣啊。楚休紅眼裏也不由得有些濕潤。他看了看在空中盤旋的風軍團,邵風觀仍在那裏,但他們的火把扔光了,連這點小小的威脅也沒有了,充其量不過是些點綴而已。

象一些無害的飛鳥。楚休紅不知怎麽,想到了這些。這時,突然從空中紛紛揚揚地落下了許多紙片。這些紙片漫天飛舞,有一小半落到駝城中,狄人大多不曾見過紙,搶過來看看。

狄人雖是蠻族,文化卻也不低,幾乎人人都識得幾個字。簡仲嵐寫的這些話又極是簡易,他們縱然認不全,也都看得懂大致意思。甄礪之在駝城中也搶過一張看了一眼,叫道:“王爺!王爺!”

這時狄王已又擠了過來。他不知什麽時候又拿了根羊腿在咬,吃得滿嘴是油,用袖子抹抹嘴道:“甄君侯,發生什麽事了?”

“你速下令,不許你手下揀這些紙片!”

但命令縱發下去,卻止不住狄人的交頭接耳。簡仲嵐這些話又寫得動情之極,狄人自幼在沙漠上逐水草而居,平生最關心的人,就是父母妻子,狄王雖有南麵之威,猶不及親情動人。他們互想說著,一個個漸漸露出不愉之色。甄礪之心中大急,卻也無計可施。楚休紅智計百出,但最厲害的,看來還是這攻心策,真不知一夜天他怎麽能寫那麽多張紙,隻怕是發動全軍一起在寫。

飛行機上,傳來了一片歌聲。這是風軍團加緊學會的一支狄人思鄉謠曲,昨夜突然想到,讓簡仲嵐教給風軍團的。邵風觀本不是個善歌之人,臨時學會的歌更是五音不全,但這首歌曲調簡易,歌詞也淺俗,仍是聽得一清二楚。隻得得空中紛紛揚揚,都是“落日一丈紅,平沙萬裏黃。男兒行千裏,隻是思故鄉。”的歌聲,那些狄人更是不安。

這時,帝**中突然又發出了一陣驚呼。楚休紅眯起眼,隻見從駝城中,有幾個人正走出來。

那是三個騎軍。左右兩個手裏拿著巨大的盾牌,護中當中那人。盾牌太大,也看不清當中之人是誰。楚休紅止住邊上的士兵道:“不要放箭,看他們怎麽說。”

到了距他們百步遠,兩個府軍將盾牌分開,露出當中那人。那人高聲叫道:“甄礪之在此,請你們主帥過來說話!”

那就是前文侯甄礪之!

甄礪之穿著一件短甲,披著披風,雖然須眉都已花白,仍帶著當年帝都第一權臣的威勢。他走到陣前時,帝**明知他是此行的目標,但不得將令,卻沒一個人敢動。

甄礪之掃視了一眼帝**,高聲道:“請你們主將過來答話!”

一邊的傳令兵正要駁斥他一句,楚休紅止住了他道:“我出去。”一邊的簡仲嵐小聲道:“楚帥,要小心暗算啊。”他明知不必這麽說,要真有暗算,他受太師之托的事也不必去做了,可事到臨頭卻仍然忍不住說這一句。

楚休紅回頭一笑道:“甄文侯豈是小人。”他催馬出陣,小王子在他身邊急道:“楚帥,不要出去,小心他有計策!”但楚休紅已走了出去,小王子正待追出去,簡仲嵐已催馬向前,道:“殿下,你穩住中軍,我去。”

他跟在楚休紅身後出去,楚休紅倒也沒製止簡仲嵐,兩騎到了甄礪之麵前二十餘步的地方,楚休紅躬身施禮道:“甄先生,末將楚休紅有禮了。”

甄礪之看了看他,仰天笑道:“我猜也是你,隻有你才能將甄某逼到這等田地,看來,太師對我是勢在必得了,竟然能將你從南征途中調回來。甄某何幸,居然將我看得比共和軍還重。”

楚休紅正色道:“甄先生一人之力,已越千軍,太師絕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甄先生,如今你賴以倚恃的狄王也正為約束自己部下忙得焦頭爛額,隻怕沒什麽戰鬥力了。甄先生,以你這一千府兵之力,絕非我地風二軍團的對手,請甄先生束手就擒,免得兩軍同室操戈,生靈塗炭。”

甄礪之厲聲道:“你是要我投降麽?”

楚休紅仍是不動聲色地道:“正是。請甄先生放心,楚某與邵將軍願一力承擔甄先生安全,太師絕不能加害甄先生分毫。”

甄礪之臉色變了又變,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似乎已為楚休紅言語所動,卻又躊躇不定。他看了看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地風二軍,這兩軍已整裝待發,即將發動攻擊。他也知道,楚休紅現在說得客氣,一旦兵戎相見,便絕不會客氣,必要將自己這一千多人連根拔起而後已。那一瞬,他幾乎要開口答應了,話已到嘴邊卻又吞了下去。

即使此戰不勝,仍有遠赴極域,另辟一番天地的機會。甄礪之想著,即使他自知已垂垂老矣,去日無多,但少年時那叱吒風雲的熱血,仍在他胸中燃燒。

他道:“楚將軍,你若能與我聯手,取天下易如反掌耳。帝君昏庸不明,而張龍友又野心勃勃,你何必為他們賣命?”

楚休紅正色道:“甄侯,我不是為一家一姓賣命,我隻求天下早日得息兵戈,能讓百姓過上安穩日子,吾願足矣。”

他一向對甄礪之直斥其名,見麵時最客氣也隻是句“甄先生”,此時突然以甄礪之舊官職相稱,甄礪之也隻覺渾身一凜。他垂下頭,忽然翻身下馬,待抬起頭來時已是滿麵淚水。他伸出雙手跪在楚休紅馬前道:“楚將軍,我認輸了,隻望你能看在老朽這般年紀,向帝君求情,賞我一個全屍。”

楚休紅臉上登時動容,也翻身下馬道:“甄侯,請你放心,回帝都後,我願以性命為甄侯擔保。”

他伸手去扶甄礪之,甄礪之眼裏突然閃過一絲寒光。簡仲嵐在身後看得真切,大叫道:“楚帥小心!”

甄礪之已一躍而起。他須白也全白了,剛才也象個頹唐已極的尋常老者,此時卻須發戟張,哪裏還有半分蒼老之態?右手已拔出了腰間的腰刀,一刀向楚休紅當頭劈來。

這柄刀血一般紅,乃是帝國當初十二名將中第一力士閔超佩刀“赤城”。他剛才還痛哭流涕,突然間暴起,楚休紅全沒料到。他第一反應便是去拔百辟刀,但手剛一碰到刀鞘,猛然醒悟到百辟刀已經碎裂,他順勢一把扯下刀鞘,迎向刀勢。但赤城刀本就不在百辟刀之下,這一刀將刀鞘砍作兩斷,隻是緩得一緩,餘力不減,仍是向下直劈。

完了吧。楚休紅心頭也一涼,隻聽得簡仲嵐大叫道:“楚帥!”人象流星一般,從馬上疾衝而至,幾乎已超越了人的極限,甄礪之的赤城刀已到了楚休紅麵門,隻覺白光一現,又是裂帛一聲,刀一下齊柄斷成兩截,刀頭從楚休紅麵前落下,簡仲嵐如何出手都沒人能看清。

甄礪之見這勢在必得的一刀都已失手,驚慌失措,人一躍而起,跳上馬,叫道:“擋住!擋住!”但他快,簡仲嵐更快,又是白光一閃,他的座騎後腿登時斷成兩截,甄礪之也好生了得,雙手一按,人從馬頭上躍過,已衝向駝城中。

這時,護著甄礪之出來的兩個府兵將盾牌一扔,兩人雙手同時出槍。兩先兩後,四支投槍來勢極快,這兩人是府兵中有名的“飛電鬼”,據說投槍之技,幾與當年武侯帳下名將“火虎”沈西平相埒,簡仲嵐全神貫注在甄礪之身上,這兩支槍哪裏還閃得掉?

這時楚休紅在他身後一舒臂,一手抓住一把投槍,簡仲嵐刀術極高,刀上槍術卻隻是平常,不消說這是在步下了,後來兩槍他自己卻再攔不住了,兩槍齊中。一槍刺穿簡仲嵐的肩頭,另一槍從他胸口刺入,從背心透了出來。

“簡參軍!”

楚休紅大聲叫著,如閃電般出手,手中兩枝投槍同時射出,分襲左右。這兩支槍比“飛電鬼”兄弟投出的更快,這兩人甚至沒反應過來,雙槍齊中,同時翻下馬來。

楚休紅奔到簡仲嵐身邊,一把抱起他。兩柄長槍一刺透他的左肩,一從右胸口刺入,透背而出。簡仲嵐睜開眼,看見楚休紅就在他跟前,他嘴角抽了抽,慢慢道:“文侯府府兵……果然也名不虛傳啊……”

楚休紅大聲道:“醫官!醫官!快來給簡參軍療傷!”

如果在這裏刺入,楚休紅全無防備,本領再大也閃不過去吧。簡仲嵐的右手摸著左袖間的無形刀,慢慢地拔著,他好象看見了太師那讚許的笑容,以及小纖看到自己時的笑靨。

他的手被壓在身下,袖中的無形刀一時也拔不出來。簡仲嵐隻覺力氣在一分分地流走,如果不加緊,隻怕連拔刀的力氣也要沒有了。幸好楚休紅仍是抱著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轉著這個念頭。

無形刀無聲地抽出了刀鞘。盡管力量已經減弱了許多,但簡仲嵐知道,以自己的無形刀法,足以傷人無形,別人連傷口都看不出來,隻道楚休紅是力盡而亡。他剛想把無形刀抬起,忽然眼前一黑,仿佛有千軍萬馬閃過,鐵蹄過處,山河殘破,本來已經漸趨和平的帝國,又將墮入分崩離析,烽煙四起的境地。他好象看到在鐵蹄下踩過的累累死屍,哭喊的百姓,以及,雪一樣鋪滿曠野的白骨。那些哭喊在撕扯著他的心,讓他漸漸失去知覺的身體也感到難忍的疼痛。

無形刀是不是要出手?刀尖本已穿過了楚休紅的甲胄縫隙,隻消輕輕一送便能刺入楚休紅體內,但是他還是停住了。

如果失手,太師一定不會放過自己。自己也算了,可是……簡仲嵐眼前又閃過小纖關切的笑靨,她的麵孔和烽煙戰火交織在一起,分也分不清楚。他暗暗地咬了咬牙,終於,聚集起剩餘的力量,手慢慢地動了動。

楚帥,請不要怪我。

剛才甄礪之暗算楚休紅時,地軍團上下同時衝出,小王子情急,幹脆吹響了衝鋒號,登時,所有地軍團騎軍盡數撲上。駝城中府兵在甄礪之指揮下進行殊死戰,狄人卻不肯動手,狄王急得手舞駝鞭,一個個抽過去,那些狄人卻隻顧向後閃躲,被逼上前的也隻是懶懶地射上幾箭。但府兵還有一千多,射出的箭仍是又快又準,衝上前的地軍團騎軍登時死傷了數十個。

突然間,從空中風軍團的飛行機上,每一架都射出兩道火柱。

這是飛行機上所裝的噴射器。那本是張龍友給薛文亦的飛行機補充而設計的東西,用不會炸裂的竹筒盛好火藥,裝在飛行機機腹。當飛行機在地上時,不必有彈射器,隻消點著噴射器,飛行機便能飛上天空。若是在空中點燃,飛行機便能行到二次動力,在空中停留時間也能多一倍。邵風觀將那些紙片散完,隻覺光是唱唱五音不全的狄人歌,實在有失風軍團體統,他靈機一動,從機腹下將噴射器鎖扣解開,又將導火索點燃,兩支噴射器不再固定在飛行機上,點著後登時拖著兩條火柱飛向駝城。噴射器不會爆炸,但能噴出長長的火焰,一頭紮進沙中,火焰仍在噴出,那些駱駝不怕被綁緊,卻怕火燒,噴射器的火噴到身上,駱駝再馴服也受不了了,仰頭欲嘶,可嘴蒙著發不出半點聲音,揚蹄欲動,身上又綁得緊緊的。

風軍團還剩的七百九十八人盡數出動,三百九十九架飛行機中,另外三百九十八架看了邵風觀的樣子,也照樣將噴射器放出。這七百九十六個噴射器倒有一大半沒飛到駝城上,隻有一小半紮在駱駝間,但這一小半噴射器也足以一下把繩子燒得七零八落,駱駝失了羈絆,身上又著了了,長聲怪叫著四散奔走,本來牢不可破的駝城一時間已不成陣勢,那些狄人本無心戀戰,到此時哪裏還是狄王約束得住的?登時四散逃走,甄礪之的一千多府兵本來還秩序井然,但此時被狄人一衝,連自己的陣勢也亂了,地軍團騎軍登時衝到了跟前。

楚休紅自不知簡仲嵐在打這些主意,眼見大軍已衝上前,他心急火燎,大聲叫道:“快過來,醫官!”

這時醫官急匆匆過來,楚休紅一手還著簡仲嵐的頭,道:“醫官,你一定要治好他!”

醫官到了簡仲嵐身前,看了看道:“還好,這兩枝槍一支雖然刺的是要害,但不曾刺中心髒。楚帥你放心,他受傷雖然極重,卻還有救,隻消他能挺得過拔出身上的長槍,我就有信心救活他。”

楚休紅道:“那就好,你快點給他救治吧。”

醫官道:“來,楚帥,你用最快的速度拔去他身上的槍頭。”

他從醫箱中取出鐵鉗,將槍頭鉗去,一手搭著脈,示意楚休紅動手,楚休紅手一動,如電光一閃,槍杆從簡仲嵐身上抽出,簡仲嵐身體猛地一動,醫官極快地給他的傷口敷上了止血藥。這醫官是禦醫葉台師弟,醫術不減師兄,出手也快得看都看不清,簡仲嵐傷口的血都沒噴出幾點,傷口已被他敷好。他又試了試簡仲嵐的脈博,一手擦了擦頭上的汗水道:“還好,還好,我沒給師兄丟臉。”話音未落,臉上卻不由一變,隻見簡仲嵐臉上極快地失去血色,已沒有呼吸了。他急得滿頭大汗,驚道:“這是怎麽回事?哪有這種道理?”

楚休紅試試簡仲嵐的脈搏,心知他已是無救,歎道:“不必自責了,你也已經盡力。簡參軍,你走好吧。”

簡仲嵐臉色極是安詳,嘴角也帶著點笑意,雖然已經死了,卻仍是如生。楚休紅站起身來,道:“來人,將簡參軍好好安葬吧。”他喊完,跳上馬便向駝城衝去,卷入廝殺。地軍團本就是精銳之極的強兵,小王子雖然經曆戰陣不多,但指揮得井井有條,楚休紅一來,府軍更是抵擋不住,已呈全軍潰散之勢。

那醫官還站在簡仲嵐身邊,喃喃道:“不可能的,我明明已經給他的傷口止血了,怎麽突然間他體內會大出血而死?難道,是我醫術未精麽?”他怎麽也搞不懂,這個明明可以救活的人怎麽會一下子死了。

楚休紅看著兩個士兵在簡仲嵐陣亡的地方挖著坑,準備將簡仲嵐葬在此處,心中還想著在昨夜武昭夜襲後簡仲嵐與自己的一席深談。

英雄。這世界需要的,並不是英雄,而是象葉台師兄弟這樣的醫士吧。簡仲嵐聽到自己這番話時,臉上那種大徹大悟的表情他永遠也忘不了。

簡仲嵐被抬進了坑裏,黃沙掩上了他的麵孔,漸漸地,他消失在了地上。風吹過,沙地上最後一點痕跡也被掩去,再也看不到了。

將雙方的陣亡將士全都掩埋後,楚休紅指揮著士兵押著俘虜回師。甄礪之被關在囚車裏,打散了的滿頭白發也披散著,他經過楚休紅時,破口大罵道:“姓楚的!你號稱要平息天下兵戈,可是你卻是個屠夫!這一戰中,多少人死在刀槍之下,大漠之上沒有狄王,又將陷入多大的混亂,你知道麽?你這無恥的小人!偽君子!”

楚休紅聽著甄礪之罵著,聲音有些啞了,小聲對邊上一個士兵道:“給甄礪之一勺水喝。”

他牽著飛羽,回頭又看了看那片剛葬過數百具死屍的沙地。這些人活著時爭鬥得你死我活,死了,卻也肩並肩地葬在一處。

天已黑了,一鉤殘月升起來,月亮照耀下,隻有一片黃沙。這一片黃沙埋掉了血淚,也埋掉了恩怨。

“簡兄,也許,每個人都象甄礪之說的,有虛偽的一麵吧。”

楚休紅看著葬過簡仲嵐的地方,默默地說。簡仲嵐還堆起了一個墳堆,立了塊碑,但在沙漠中,這些都是不長久的。不必過得太久,這兒就又是平平一片黃沙,把一切爭戰和喧囂都還給沙漠上的寂靜。

楚休紅跳上馬,從他袖裏忽然掉下了一把刀,直直落下,插在地上。這正是削斷了甄礪之手中那把赤城刀的無形刀。刀名無形,刀鋒也真的有似無形,插在地上,被月亮照著,仍是寒氣逼人。

楚休紅揀起了這把刀,在刀身輕輕彈了一下,刀輕手發出輕吟,越來越響,最後幾乎仿佛是鶴唳長空。楚休紅茫然地站在沙丘邊,仰起頭,看著天空中那輪圓月。

這是秋天的第二次圓月,卻也是簡仲嵐生命中所見的最後一次圓月了。簡仲嵐也永遠不會知道,就在他長眠在這一片黃沙裏的一刻,在遙遠的帝都太師府裏,小纖睡夢正酣。她夢到了簡仲嵐得勝歸來,騎在馬上,英氣勃勃,帝國也已一片承平,從此再無戰爭,天下百姓都能安享太平。

睡夢中,她喜極而泣,眼角有淚水流下,沾濕了枕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