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荒郊小店

正是華燈初上時分,位於奉天城八大牌坊街角的一家茶樓內,熱鬧非凡。二層大堂一角兒,一夥兒潑皮正聚眾豪賭,吆喝之聲震天動地。為首的是個身材矮小、賊眉鼠眼的漢子,額角貼了一塊膏藥,正是全奉天最有名的“神偷”左八兒。隻見他雙手捧了兩個倒扣著的茶碗,搖得嘩嘩亂響。口中大聲叫道:“押了押了啊,英雄好漢,越輸越笑,王八羔子,贏了就跑,弟兄們下注啊!”一旁眾地痞伸直了脖子,紛紛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不多時,下注完畢,左八兒斜了斜眼睛,將手中茶碗又搖晃了幾下,大聲喊道:“開!”茶碗重重扣在桌子上,一旁眾人睜大眼睛,緊緊盯著左八兒雙手,神情緊張。左八兒賊眉鼠眼地一笑,將茶碗慢慢揭開個縫兒,眯著眼往裏瞧了瞧,片刻,麵露喜色,猛地將茶碗揭開,大聲呼道:“豹子,通吃,通吃!都是我的啦,哈哈,哈哈哈!”

左八放下茶碗,將桌上的錢全攔到自己麵前,喜笑顏開。旁邊一臉有刀疤的地痞捶胸頓足,大聲罵道:“他奶奶的,怎麽又是豹子!來來來,再來,再來,我今兒個他媽就不信了!”說完話,又往桌上下注。

左八兒滿臉得意,拿起茶碗招呼道:“弟兄們,來來來,再押再押!”一旁眾人中,有的已開始露出猶豫之色,一時拿不準是否該繼續下注。左八兒晃悠著茶碗,不停地催促著。

正在這時,樓梯上忽然晃晃悠悠上來一人,左八兒斜眼望去,臉色突然一變,愣了片刻,慌忙收拾起桌上的錢財,口中叫道:“眾位弟兄,對不住了啊,兄弟要先閃了!”說完話,將桌上的錢塞到口袋,轉身就要跑。

一旁的“刀疤”一把拽住左八兒肩膀,罵道:“你他媽的屬王八羔子的啊,贏了就想跑!”左八兒回頭看了看遠處已走上二樓那人,一腳將刀疤臉踹開,罵道:“去你媽的,給我滾!”說完話,一轉身從二層窗戶竄了下去。

左八兒狸貓一般輕輕落在地上,抬眼看了看樓上,臉露得色。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剛要轉身,突然見前方不遠的樹後,緩緩踱出一個人來。

左八兒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隻見蕭劍南叉手而立,麵露微笑,正在前麵看著他。左八兒硬著頭皮踱上前去,滿臉尷尬:“喲,是蕭大隊長啊,今兒怎麽有空到這兒逛啊!”一邊說話,一邊暗自打量周圍環境。

蕭劍南道:“左八兒,我正有事兒找你,跟我走一趟吧!”左八兒一愣,抬眼瞟了瞟一旁茶樓二層樓上。二樓陽台上,劉彪正悠然自得,探出半個身子,向兩人笑著。

左八兒眼珠一轉,猛然一低身,扭頭便跑。蕭劍南一個箭步竄上前去,已抓住了左八兒肩膀,左八兒疼地一咧嘴,口中狂呼:“蕭隊長,饒命,饒命,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蕭劍南放下手。左八兒呲牙咧嘴,揉著肩膀。片刻,似乎猛然緩過味兒來,看著蕭劍南:“對了蕭隊長,您…您抓錯人了吧,兄弟自打您上回把我放了,一直…一直沒犯過什麽事兒啊!”

蕭劍南微微一笑:“我找你,就是想讓你來犯件事兒的!”左八兒一下子愣住了。

這一日傍晚時分,位於奉天城北麵的集市上,一派繁華景象。沿大道兩旁,各式各樣店鋪與攤位一字排開,小販們正聲嘶力竭叫賣。路上行人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翠兒祖孫兩人正挨著攤位挑選商品,不時與店主人討價還價。身後不遠,是店小二與另一名大漢,兩人身旁,是蕭劍南與劉彪在小店見過的那名女人。

幾人一個攤位一個攤位逛著,不多時,來到路口。遠遠晃晃悠悠走來一名醉漢,翠兒爺爺拉了拉翠兒,兩人往旁閃了閃。那醉漢似乎沒長眼睛,一溜歪斜,往兩人身上撞去。老人伸手扶住,醉漢抬起頭來,斜了斜一雙醉眼,咧了咧嘴,轉身離去。

翠兒爺爺搖了搖頭,正要往前走,猛然一摸口袋,錢袋已然不見。愣了片刻,大聲呼道:“有小偷,快抓小偷……”

前方醉漢聽到老人這一聲大喊,拔腿便跑,迅速消失在人群中。一旁行人紛紛駐足,翠兒爺爺邁開一雙老腿,拉著翠兒,顫巍巍往前追去,口中不停呼喊:“抓小偷,抓小偷……”身後三人這才回過味兒來,跟在那女人旁邊的大漢抬腿就要追趕,店小二一把拉住,使了個眼色,大漢會意,停了下來。

人群中忽然跑過兩名歪戴著帽子的警察,攔在前麵,大聲喊道:“什麽事兒,什麽事兒?”翠兒爺爺停下腳步,氣喘籲籲道:“有小偷,有小偷,偷了我的錢袋兒!”翠兒也手指前方:“就在那邊兒,往那邊跑了……”

一名警察推了推帽沿兒,摘下背著的大槍,往翠兒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回過頭來,問道:“誰被偷了?”翠兒爺爺道:“是…是我被偷了……”

警察上下打量了老人幾眼,說道:“那還愣什麽,跟我走吧,回去錄口供!”翠兒爺爺一愣,說道:“兩位老總,您二位快幫我抓小偷啊!”

警察一斜眼睛:“抓什麽,小偷兒在哪兒呢?”翠兒爺爺道:“剛跑走了!”警察道:“跑了?跑了還費什麽話?快走!”說完話,就去推搡老人。

翠兒急了,衝兩名警察喊道:“你們講不講理啊,不抓小偷,抓我們幹什麽?”警察眼睛一斜,就要發作。

老人見形勢不對,拉住翠兒,向兩位警察陪笑道:“兩位老總,小孩子家不懂事,我跟您們走……跟你們走……”警察一抬槍口,押著兩人就往前走。

人群中那店小二擠出身來,攔住幾人,問道:“兩位老總,你們為什麽要抓人?”一名警察上下打量了店小二幾眼,罵道:“你他媽的哪兒的啊,大爺抓人,還輪得到你管閑事兒?”

翠兒爺爺拉住店小二,解釋道:“十一爺,我的錢袋兒被偷了,現在跟兩位老總錄口供,一會兒就回來。”店小二瞪了瞪眼,正要理論,那女人已走到旁邊伸手拉了拉他。店小二微一愣神兒,不再言語。隨即向後麵那名大漢使了使眼色,大漢會意,點了點頭。

兩名警員押著翠兒祖孫兩人往警備廳走著,一路推推搡搡。身後不遠處,那大漢若即若離跟著。走了一陣兒,翠兒爺爺道:“兩位老總,你們這是帶我們去哪兒啊!”

一警察罵道:“廢什麽話,跟老子回奉天警備廳!快走!”說完話,用槍托推了老人一下,老人一個踉蹌。翠兒上前扶住爺爺,回身對那警察大聲道:“你們凶什麽凶,是我們丟了東西,還是我們偷了東西?你們怎麽不講道理?”

一警察眼睛一瞪,罵道:“他奶奶的,你個小妮子,反了你了!”翠兒還想再說,老人伸手拉住他,陪笑道:“兩位老總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她還小,不懂事!”

說到這裏,猛然間瞟見不遠處跟蹤的大漢,老人臉色一變。那警察道:“別廢話了,趕緊走!”老人拉了拉翠兒:“快走吧,咱們跟老總走,準沒錯的!一會兒錄完了口供,咱們就能回家嘍……”老人這個“家”字,音拖得格外長,似乎另有深意。

不多時,幾人走進警備廳。警察將兩人帶到審訊室,隨即出去了。翠兒撅著小嘴,滿臉委屈。老人笑了笑,摸了摸翠兒頭發,問道:“翠兒,有什麽不高興?”翠兒撅嘴道:“爺爺,錢被人家偷了,咱們還怎麽逃?”

老人從懷裏摸出一個袋子,晃了晃,嘩嘩亂響,似乎是大洋的聲音。老人笑道:“你這個小機靈鬼兒,看看這是什麽?”翠兒張大了嘴,隨即滿臉笑容:“爺爺,你才是個老機靈鬼兒呢!”兩人相視一笑。

房門突然被人推開,快步走進兩人。翠兒抬起頭來,看清來人,臉上的笑容一下凝固了。轉頭看了看爺爺,老人也一臉驚訝。

進來的正是劉彪與蕭劍南。隻見蕭劍南神情和藹,搬了張椅子坐到兩人身前,向翠兒微微點頭,說道:“翠兒,我們又見麵了!”屋內一老一小交換了一個眼神兒,滿臉狐疑,老人顫巍巍問道:“敢問,您……您二位是?”

劉彪嘿嘿一笑,指了指蕭劍南:“這位就是咱們奉天城鼎鼎大名的刑警大隊蕭劍南蕭隊長!”老人睜大了眼睛,看了看劉彪,又看了看蕭劍南,結結巴巴道:“您…您老就是…神探蕭隊長?”

蕭劍南笑道:“神探不敢當,我就是蕭劍南!”老人轉頭看了看翠兒,兩人都是一臉惶恐。蕭劍南從劉彪手裏接過一個錢袋,正是老人被偷的那隻,遞給老人,說道:“這是您的東西,看看少了什麽沒有?”老人誠惶誠恐接下。

蕭劍南又道:“老人家,翠兒,實在抱歉,今天要用這種方法將你們請來!”頓了一頓,道:“我將你們請到警備廳,是希望向你們了解一些情況。”

翠兒問道:“什麽情況?”蕭劍南沉吟了片刻,道:“關於你們那家小店!”翠兒一愣,衝口而出:“你們…全知道了?”老人也是一呆,醒過神兒來,使勁拉了拉翠兒衣角。

蕭劍南微微一笑,點頭道:“全知道還不敢說,所以希望從你們這裏,進一步了解一些情況!”翠兒看了看爺爺,欲言又止,老人歎了口氣,低下了頭。

蕭劍南和劉彪交換了一個眼神,劉彪道:“明說了吧,我們已經知道你們並不是開店的,這家小店,隻是一個幌子!”

老人抬起頭來,連聲說道:“蕭隊長,我和翠兒……都是好人啊,我們……沒做過犯法的事兒啊!”見老人如此慌張,蕭劍南安慰道:“老人家,您不用害怕,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們應該是被雇來的吧?”

老人看了看蕭劍南,點了點頭,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翠兒使勁拉了拉老人衣袖:“爺爺,到了這個地步,您就跟蕭隊長說了吧!”

老人沉默了片刻,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唉,這都怪我貪財,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應這份差了!”

老人與翠兒兩人,確是被小店那書生模樣的中年人雇來的!

祖孫兩人原本祖籍黑龍江龍江府(注1.),九?一八事變後,日軍在黑龍江地區久剿義勇軍不利,於是堅壁清野。其後不久,祖孫倆賴以生計的店鋪被日軍焚毀,人也被趕了出來。沒有辦法,兩人靠一點綿薄的積蓄逃到奉天城。老人在路邊支了個餛飩攤,勉強度日。

三個多月前一天傍晚,攤子上來了幾位頗不尋常的客人。為首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帶了幾個手下,個個麵貌凶惡,而且行為舉止流裏流氣,一看就不是什麽好路數。

翠兒與爺爺犯起了嘀咕。這樣的人多是吃白食的,而且萬一伺候不好,還會挨一頓臭揍。戰戰兢兢挨到那夥兒人吃完。為首的中年人不僅付了賬,還多給了些賞錢,翠兒爺爺受寵若驚。那人很客氣地問道:“老人家手藝不錯,不知有沒有興趣,到敝號幫幫忙?”

翠兒爺爺一愣,問道:“不敢問掌櫃的寶號是哪一間?”那人揮了揮手,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說道:“這你就不必多問了,這樣吧,憑您的手藝,一個月十塊大洋,食宿全免,你們看如何?”

翠兒和爺爺吃了一驚。

東北淪陷後,偽政府雖發行了貨幣,但民國貨幣依舊在民間流通,尤其是大洋,也就是俗稱的銀元、袁大頭,極受歡迎。因為是硬通貨,不貶值的。那中年人開出一月十塊大洋的薪水,委實不少,要知當時國統區一個工廠壯工,也不過月俸兩三塊大洋而已。

見兩人發呆,那中年人微微一笑,說道:“這樣吧,也不必現在答複我,明天我還會過來,到時候再說。”說完話,拍拍屁股,帶著幾個手下揚長而去。

當夜翠兒與爺爺商量了半宿。按翠兒看,這夥人來路不明,又莫名其妙給這麽多薪水,一定沒什麽好事兒,勸爺爺不要答應。老人也知道翠兒人小鬼大,說的有道理。不過如此薪水實在誘人,翻來覆去想了一個晚上,還是決定應這份差。

第二天傍晚,兩人被領到那中年人所謂的“敝號”。這家小店真可稱得上是間“敝號”,隻幾間簡單的木房,四壁空空、陳設粗陋,看來是剛剛搭建而成。除昨天見過的四人外,店裏還有另外兩人,都是二十來歲,神色凶惡。

當晚那中年人將兩人叫來,宣布約法三章:其一,前堂生意從現在起就交給爺孫倆負責。日後若有人過問,一概回答說小店生意不錯;其二,無論生意如何,每日都要好好準備,把店裏弄得熱熱鬧鬧,所有材料均多多備好,如果沒有客人,大不了倒掉,但不能讓小店顯得冷清;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若沒有特別許可,絕不可以踏入後院大屋半步。祖孫兩人應了,當晚,兩人就在小店安頓下來。

提心吊膽過了數日,並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兩人最開始的擔心慢慢放下了。東家似乎對兩人不錯,不僅按時支付薪水,而且生意好壞從不計較。那幾個看似凶狠的手下,也從不來找麻煩。

如此過了月餘,一切似乎風平浪靜。可翠兒卻慢慢感到,這家小店似乎平靜的不太正常。首先是他們的東家。平日裏他幾乎整天把自己關在後院大屋,很少到前堂走動。兩人也慢慢發現,東家似乎根本不關心店裏的生意如何。

從兩人搬到小店,生意一直可以說慘淡之極,每天最多也不過五六桌客人。東家對此幾乎從不過問。不過有一次他卻大發雷霆,原因是兩人沒有按照他的吩咐,多備材料。祖孫倆原本也是好意,因為那幾日每天一個客人也沒有,怕多備了材料,太過浪費。

翠兒記得很清楚,當時東家的原話是:“沒有客人也就罷了,材料不多準備點,還像什麽開店的樣子!”翠兒一愣,馬上想到,東家開這家店,難道真的隻是在裝樣子麽?那麽東家實際的用意,會是什麽?

於是從那天起,翠兒開始暗暗留意東家每天把自己關在後院大屋究竟在做什麽。沒想到這一留意,竟讓祖孫兩人大吃一驚:兩人最初進小店的時候,一共八人,除翠兒祖孫兩人,就是東家和那五個手下。其後不久,又來了一個女人,這樣算起來,小店之中應該是九個人。翠兒觀察之下卻發現,原來後院的大屋住的,根本不僅僅是最開始見到的那幾個人,而是更多!

聽到這裏,蕭劍南突然打斷翠兒,問道:“你說小店不止九人?”翠兒點了點頭:“對!”蕭劍南又問:“總共有多少?”翠兒道:“最少也有幾十個人!”蕭劍南眉頭一皺,喃喃道:“果真如此,我原想他們幾個人也做不了這麽大的事情!”

翠兒問道:“肖…蕭隊長,你知道他們是幹什麽的了?”蕭劍南微微一笑,說道:“你叫我蕭大哥就行,對了,你怎麽會知道小店之中不止這九人?”

翠兒道:“我和爺爺負責給他們做飯!”蕭劍南點了點頭。翠兒繼續道:“最開始的時候,每頓給他們送過去兩三斤包子就可以了,但後來卻越來越多,最後,最後每頓飯就要……就要…..”

劉彪問道:“要多少?”翠兒咽了口口水,答道:“二三十斤!”

“什麽?二三十斤?”劉彪呆住了,看了看蕭劍南,道:“那不……那不要四五十人?”翠兒點了點頭。

蕭劍南眉頭緊鎖,沉默了片刻,問翠兒道:“東家不讓你們進後院大屋麽,你們怎麽給他們送飯?”翠兒道:“我和爺爺做好飯後,端到大屋門口敲門,他們自己拿進去,吃完後再把碗筷送出來。”

蕭劍南道:“這麽說,你從來沒進過那間大屋,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翠兒聽到蕭劍南這句問話,麵上瞬間閃過一絲恐懼。愣了半晌兒,喃喃說道:“蕭……蕭大哥,我……我進過他們的大屋!”說到這裏,翠兒下意識抓住一旁爺爺的手,似乎非常害怕,身子微微發抖。

蕭劍南與劉彪交換了一個眼神兒,回過頭來,蕭劍南拍了拍翠兒肩膀,安慰道:“翠兒,不用害怕,有蕭大哥和劉大哥在,你慢慢講。”

翠兒點了點頭,說道:“就在昨天晚上,東家他們好像突然遇到了什麽高興事,讓我和爺爺做兩桌好菜送過去。菜做好後,我們像以往那樣把酒菜送到大屋門口。吃完後,東家兩個手下把碗筷送回來,吩咐我們,說東家累了,準備休息一會兒,叫我們不要去打擾。他們前腳剛回大屋,我忽然想起剛剛給東家熬好的湯藥還沒端過去。東家那幾天受了風寒,每日都是我給他熬藥。”

說到這裏,翠兒停了下來,使勁咽了咽唾沫。劉彪問道:“後來怎樣?”翠兒抬頭看了看劉彪,繼續道:“後來,後來我馬上端藥過去,也就是那兩人前腳兒剛進屋,我就到了。我敲了敲門,裏麵沒有人答應,又敲了一會兒,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我當時就奇怪了,心想,這麽多人,怎麽一個都聽不到呢,莫非都睡著了?我又喊了幾聲,還是沒人理我,於是我輕輕推了推房門。門並沒有鎖,我就大著膽子走了進去,但是一進門,我就發現,就發現……”

翠兒再一次停了下來,神色惶恐,使勁攥住老人的手,指甲都幾乎陷入爺爺的手裏。老人拍了拍翠兒的手背,安慰道:“翠兒,不要怕,有蕭隊長給咱們作主呢,你盡管說!”

蕭劍南也點了點頭,但沒有催。翠兒緩了好一會兒,說道:“我發現……發現……”說到這裏,翠兒瞪大眼睛,滿是恐懼,似乎又看到了昨晚大屋內的場景。

劉彪急道:“翠兒,你究竟看到了什麽?”

翠兒再次使勁兒咽了口口水,說道:“我……我看到,整棟大屋裏麵,一個人也沒有!”

劉彪一下子呆住了,愣了片刻,問道:“他們……是不是都出去了?”翠兒拚命地搖了搖頭:“不可能!別人我不知道,那兩個人是我親眼看著他們進去的,我回屋端藥再走過去,最多幾分鍾時間!”說到這裏,翠兒轉過頭來,一把抓住蕭劍南的手,叫道:“蕭大哥,他們一定不是人,我……我一定是撞到鬼了!”翠兒聲音尖利,顯然已經害怕之極。

蕭劍南拍了拍翠兒的手,微微一笑,安慰道:“不要害怕,沒有鬼的!你告訴我,送藥的時候,有多長時間,你的視線沒停留在那間大屋上?”

翠兒想了想,答道:“我眼瞅著他們進大屋,忽然想起藥還沒送,就立刻回屋去取,到我再出來,最多隻有半分鍾時間。”

蕭劍南點了點頭,又問:“你進入他們的房間,裏麵都有什麽?”翠兒神色茫然,搖了搖頭:“我當時嚇懵了,沒注意別的,而且馬上就退出去了。”

蕭劍南問道:“有沒有注意床鋪,上麵有多少被褥?”翠兒思索了片刻,道:“好像……有十幾床。”蕭劍南問道:“你確認麽?”翠兒皺著眉想了想,肯定地答道:“沒錯,差不多就是十幾床的樣子!”

蕭劍南點了點頭,站起身踱了幾步,又問:“除了剛才講的事情,還有其他怪事發生麽?”翠兒低下頭仔細回憶,忽道:“對了蕭大哥,還有一件怪事,不知和這有沒有關係?”

蕭劍南微微點頭。翠兒道:“是這樣的,去那裏以前,爺爺一直有夜裏睡不著覺的毛病,經常起夜。我睡覺也很輕,稍有動靜就會醒,他一起我就知道。但自從搬過去,我夜夜睡到大天亮,後來問爺爺,他起夜的毛病也好了,你說怪不怪?”

蕭劍南點了點頭,眉頭緊鎖,思索了片刻,對翠兒祖孫兩人道:“好了,咱們就聊到這兒。”翠兒問道:“蕭大哥,他們,他們到底是幹什麽的?”蕭劍南道:“這件事情暫時還不能告訴你們。你們先在這裏休息一會兒……”沉吟了片刻,道:“小店是不能再回去了,這樣吧,你們先在警備廳呆一段時間,等事情過去了再說!”

說完話,蕭劍南站起身來。翠兒道:“蕭大哥,你……能不能放我們走?”蕭劍南微微一笑,答道:“當然可以,不過現在還不行!”

走出審訊室,劉彪道:“蕭隊長,幸虧咱沒輕舉妄動!真沒想到,那小店後麵大屋裏,竟藏著幾十口子人,弟兄們要是去了,肯定吃虧!”

蕭劍南停下腳步,看著劉彪,道:“小店並沒有幾十號人!”劉彪一愣:“沒有?那他們一頓飯怎麽……吃那麽多?”劉彪瞪大眼睛,看著蕭劍南。

蕭劍南注視著劉彪,緩緩說道:“原因很簡單,大屋內的人,正做著一件極重的體力活!”

劉彪一驚,問道:“蕭隊長,那……他們到底在幹什麽?”蕭劍南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道:“盜墓!盜掘奉天北郊的皇太極清昭陵!”劉彪張大了嘴巴。

其實早在第一天接觸那間小店,蕭劍南直覺就感到:這夥人在如此荒郊僻壤開設這樣一家店鋪,無疑在掩飾一件其它圖謀。具體是什麽,其實還不得而知。蕭劍南當時的懷疑是,會不會是一些抗聯分子,利用小店在做地下抗日活動?

若是這樣,自己大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然,除非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祁老三正在其中!

不過沒有多久,他便推翻了這種假設。原因就是那天早上,他在店外樹林中與翠兒東家幾人的“偶遇”。當蕭劍南走近那幾人時,其中一人明顯將手裏的東西往身後藏了藏。蕭劍南事後回憶,那人手裏拿的,正是隻有風水先生才會用到的羅盤!

風水先生的一項重要工作便是替人尋找風水寶地,以埋葬去世的親人。古來大墓,多是死者生前由風水先生選址。不過反過來講,風水先生既然能根據風水之學為人選擇墓葬地點,自然也更能根據風水學說,尋找到何處埋有大墓。自古以來,風水與盜墓一直有著密切的聯係,大盜墓賊多是風水大師,例如唐末五代時期名動江湖的楊筠鬆,早期便以盜墓為生,相傳著名的風水之學三部寶典《撼龍經》、《疑龍經》、《辨龍經》,均是出自他手。(注2.)

當蕭劍南回憶起那三人確是手持羅盤,腳踏方位,似乎正在尋找著什麽時,他馬上想到,翠兒東家這一夥兒人,會不會正是在利用堪輿之術,尋找墓穴真塚,伺機盜墓呢?

他立刻在記憶中搜索了一下,不錯,關外三省陪葬最富庶的幾座陵墓,確實都在奉天北郊外。而其中清太宗皇太極的昭陵,更是就在小店東北不遠處!

蕭劍南做事謹慎,從不會輕舉妄動,想到這一點之後,他又反複斟酌了良久。但隨著繼續推敲,他對最初的判斷又產生了懷疑。原因很簡單,曆來盜墓者很少掘盜皇陵!

其緣由有二,一是皇陵的真塚位置很難精確確認,地宮位置更是難找;另外一點,皇陵地宮往往機關重重,結構亦是複雜牢固,絕非一兩人之力就能打開!盜墓是極為隱秘的行當,不可能大張旗鼓進行,自古以來,最多也就是兩人搭手而已。

除此以外,清昭陵於民國十六年便被奉天市政府改為北陵公園,現下正是旅遊旺季,遊人不絕,這時候盜掘皇陵,似乎不大現實。唯一的可能,就是從小店處掘土,但小店位於北陵寶頂近兩公裏遠,從這裏開始盜墓,除非那人是瘋了。所謂土木之工不可擅動,從幾公裏外長距離挖掘,先不說如何控製誤差,即便土方量也是一個很大的數字。

蕭劍南反複推敲,始終有四點問題無法落實。其一,如果這幫人是在盜墓,如何解決皇陵地宮精確定位問題,其二,如何突破地宮厚重的花崗岩以及重重機關,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如何在幾公裏外精確定位,能夠準確挖到地宮,這麽長的距離,誤差如何解決?還有,也是最要命的,換氣問題如何解決?

蕭劍南一生謹慎,自四年前錯抓了倩兒的哥哥譚青,每逢破案,如果沒有充足的證據,他決不會動手。思量再三,他決定用幾天的時間,找到這幾個問題的答案再作打算。

之後整整三天時間,蕭劍南驅車奔馳了數百公裏,分別拜訪了隱居在吉林琵琶頂子的前清盜墓高手,楔子於三以及全東北最著名的土木工程專家,萬啟琛教授。

楔子於三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二十年前就已收手,不問世事。幾年前因為一件意外事件,蕭劍南和老人打過交道。蕭劍南與老人整整談了一晚,於三告訴他,如果有絕頂的風水高手,尋求皇陵真塚的位置應該是沒有問題,除此以外,要想精確定位地宮,還需要借助一種特殊工具,洛陽鏟。

至於皇陵內部機關就不好說了,但隻要功夫到家再加上不怕死,是一定可以破解的,因為機關畢竟是死的,而人是活的。

而蕭劍南一直搞不懂的長距離挖掘的誤差問題,老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有關換氣的事情老人告訴他,隻要有洛陽鏟換氣不是難事。

告別老人後,蕭劍南又趕往長春,拜訪了全東北最著名的土木工程專家萬啟琛教授。教授幫蕭劍南詳細查詢了奉天北郊的地質結構,又認真計算了長距離挖掘的土方量,並且在理論上尋找到了誤差問題的方法。

這一切都尋找到答案,蕭劍南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匆匆趕回奉天。不過從謹慎出發,他感到還是必須要了解到第一手資料才能動手,於是回奉天後他找到左八兒,親自布置了誘捕翠兒祖孫兩人的行動。

蕭劍南將這一番經過講與劉彪,劉彪驚得半晌說不出話。愣了好一會兒才問道:“蕭隊長,那……咱們下一步怎麽辦?他們……人數可不少!”

蕭劍南點了點頭,低頭思索了片刻,道:“你現在就通知弟兄們,無論是否在休假的,全部取消。所有隊員半小時後在警備廳大院整裝待命!”劉彪敬了個禮,轉身離去。

劉彪走後,蕭劍南回到辦公室,又把整個事情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反複想了一個周全,再仔細思忖過一遍行動方案,感到這件案子實在重大,有必要向廳長匯報一下。再說自己身邊隻有十來個人,也不一定對付得了這幫悍匪。

想到這裏,蕭劍南給廳長掛了個電話。廳長聽罷蕭劍南匯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電話那頭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廳長問道:“你打算怎麽辦?”蕭劍南將自己的計劃講了一遍。廳長緩緩出了口長氣,喃喃說道:“沒想到出了這麽大亂子,這事情我也做不了主,必須再向上麵請示一下。你聽著,所有隊員到位後原地待命,等我的消息,半小時後我會再打電話過來。”

半小時以後,所有隊員列隊完畢,每人一支嶄新的“三八大蓋”,配兩百發子彈。除此以外,還有兩顆“香瓜”式手雷。隊員們見到這次行動所攜帶的武器,無不心中嘀咕,但沒人敢私下議論。蕭劍南簡單訓話之後,讓隊員們原地休息待命,他暫時沒有把這次行動的目的告訴大家。

足足等了一個小時,廳長那邊毫無消息。又過了半個小時,電話總算響了。蕭劍南接起電話,是廳長的聲音。蕭劍南問道:“怎麽樣?”

廳長在電話中沉默了半晌兒,對蕭劍南道:“通知所有隊員,就地解散,一切行動取消!”蕭劍南一下子呆住了,問道:“廳長,到底怎麽回事兒?”

廳長突然在電話中罵了句娘,道:“他娘的,老子也不知道是怎麽個回事兒!”原來廳長接到蕭劍南電話後,立刻聯絡了奉天市長。市長對此事非常重視,馬上給日本憲兵隊去了電話。但非常奇怪,接電話的是日本憲兵隊井川大佐,井川似乎對此事非常冷淡,隻淡淡地說他知道了,告訴市長,憲兵隊自會去處理,讓警備廳不要再插手了。

廳長感到此事蹊蹺,其中必有隱情。於是速速與市長趕往憲兵隊,但兩人說破了大天,日本人死活不讓警備廳插手。

奉天警備廳廳長是老官油子,他很清楚,盜掘皇陵,尤其是滿洲國皇帝溥儀先祖的陵寢,非同小可。若處理不好,將來萬一有人追查下來,自己脫不了幹係,而日本人是絕不會替他開脫的。不過日本人既然已經發了話,他也毫無辦法。

蕭劍南眉頭緊鎖,事情似乎有點兒出乎意料。按常理講,挖墳盜墓這種事情屬於刑事案件,一直由警備廳負責,可這次日本人怎麽會突然橫加幹涉,難道真的如廳長所說,有什麽隱情麽?

看了看表,時間已過八點。蕭劍南道:“廳長,有一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廳長道:“你我兄弟,還有什麽當講不當講?盡管說”蕭劍南思索了片刻,說道:“這件事情按道理講,本該由警備廳負責,現在日本人橫加幹涉,不出亂子則以,萬一出了亂子,日本人絕不會為我們頂雷,我們肯定是替死鬼!”

廳長倒吸了一口冷氣,道:“我也是這麽想的,不過,日本人既不讓我們插手,還能有什麽辦法?”

蕭劍南道:“是否能直接與長春方麵聯係!”廳長道:“你的意思,是讓我直接聯絡皇上?”所謂的皇上,就是滿清最後一任皇帝宣統,愛新覺羅?溥儀。民國二十年日本占領東三省,三年以後將溥儀請過來,做了偽滿洲國傀儡皇帝,年號康德,這一年正是康德元年。蕭劍南道:“不錯,我記得廳長說過,溥儀的親信軍機大臣鹿傳霖,曾與廳長有師生之誼。”廳長沉默了片刻,道:“好,就這麽辦!你們原地待命,我立刻去聯絡,一有消息我馬上通知你!”

放下電話,蕭劍南暗自思量,這件事情看來有些蹊蹺,盜墓的事情跟日本人有何關係,怎麽會突然橫加插手?

思來想去,蕭劍南暗下決定,無論如何決不能讓這幫匪徒就這麽放跑了,萬一祁老三在裏麵,自己將追悔莫及。如果日本人再不鬆口,自己隻有私自行動了。

主意打定,看了看表,時間已指向八點半。翠兒祖孫兩人已在警備廳呆了多時,再呆下去,恐怕要打草驚蛇!

蕭劍南出了房間,直奔審訊室。翠兒祖孫兩人剛剛用過晚飯,見蕭劍南進屋,翠兒問道:“蕭大哥,我們能走了麽!”蕭劍南點頭道:“我現在就放你們出去,不過,你們還要回小店一趟!”

老人和翠兒齊聲問道:“還要回去?”蕭劍南緩緩點了點頭:“對,一定要回去,不能打草驚蛇,我們現在暫時還不能行動!”翠兒看了看爺爺,回過頭來,問道:“為什麽?”

蕭劍南道:“來不及解釋了,記住,回去以後找個理由搪塞他們一下。晚上你們照常睡覺,千萬不要有異常舉動。”祖孫兩人點了點頭。蕭劍南又道:“還有,千萬不要睡著,找濕毛巾把口鼻捂上,等到十二點半整你們悄悄起來,用枕頭放在被子底下裝做**有人的樣子,馬上離開小店,我們會在外麵接應你們。”兩人狐疑地點了點頭,但沒再問什麽。

將兩人送走後,蕭劍南回到辦公室,焦急地等候。劉彪一連進來催了三次,都被蕭劍南轟了出去。

十一點整,廳長終於來了電話。告訴蕭劍南他已順利聯絡到鹿傳霖。皇上知道此事後立刻給長春關東軍司令總部施壓,日方已同意奉天警備廳與日軍協同抓捕,由中方人員——也就是廳長與蕭劍南全權負責此事。抓捕時間定在今晚12點30分整!

蕭劍南鬆了口氣。廳長又告訴他,上麵有命令,關於這件事情要嚴格保密,對外隻能宣稱抓捕抗日分子,日本人會立刻派出一個小隊配合蕭劍南行動。

半小時後,日軍派來支援蕭劍南的山田小隊長帶一隊鬼子兵趕到。蕭劍南皺著眉將行動方案做了簡單布置,按照他的命令,所有參與行動人員再次整裝檢查裝備,五分鍾後出發。

十一點四十五分整,卡車載著蕭劍南和他的八個手下,以及十幾個鬼子兵悄悄駛出了奉天城。按著蕭劍南的指示,卡車在距離小店一公裏左右的地方熄火停下原地待命,所有隊員徒步包抄到小店。

注1: 龍江府,即今日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

注2: 楊筠鬆,唐代風水大師,字叔茂,號救貧。生於唐文宗太和八年(公元834年),卒於唐天佑三年(公元906年),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正三品,拜國師。公元880年,黃巢起義軍攻陷長安,楊筠鬆避難至虔州(今江西贛州),為當地風水勝境吸引,於是定居下來,潛心研究風水,後留下了《青襄奧語》、《憾龍經》、《疑隆經》等風水學傳世之作。至於書中所提楊筠鬆早年盜墓一說,史料上並無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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