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月如果還聽不明白林桁的意思,那她這些年也就都白活了。她靜靜看了他好一會兒,還沒想明白該怎麽回答,又聽見林桁低聲問了她一句話。

那話音輕敲在心頭,衡月睜大了眼,疑心自己聽錯了,她怔忡地望著他:“……什麽?”

林桁不太懂得把握機遇,他習慣付出超乎尋常的努力、忍受常人無法忍受的艱辛,卻很少懂得如何機敏地抓住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就如當初在安寧村,當衡月提出要帶他來北州、給予他全新的人生時,他在第一時間做出的反應竟然是勸她離開,任誰聽了都會覺得他實在笨得可以。

林桁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學會了創造,帶著勇氣和失敗的可能,創造一個不確定是否有資格稱之為機會的東西。

林桁目不轉睛地看著衡月,似乎覺得看得不夠清楚,他抬手擦去眼睫上沾染的水珠,又極其緩慢地重複了一遍。

“……我能喜歡你嗎?”他頓了下,鄭重地說出了她的名字:“衡月。”似乎因為很少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情緒,林桁說得格外緩慢。

像是初次學著說話的孩童,小心翼翼、一字一頓,以確保每個字發音的準確性。

可林桁不是小孩,衡月看著他臉上認真的表情,意識到他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麽。

衡月聽過很多人表白,直白大膽者有,含蓄謹慎者也有,卻唯獨沒有誰像林桁這樣問過她“我能不能喜歡你”。

真摯得叫衡月不敢輕易回答。

過了好久,她才出聲回道:“當然,你有權利喜歡任何人。”

於是林桁又開了口。

“我喜歡你。”他說。

他看著衡月,說得很慢,慢得聽起來有些磕巴。

話音落下,房間裏的空氣倏而靜止了一瞬。少年人生第一次表白,臉都紅透了,但他並不像其他同齡人對自己的感情羞於啟齒,反倒十分直白地宣之於口,直白到了純情的地步。

所有的情緒終於找到正確的出口,在這靜謐的早晨,林桁深深凝望著衡月的雙眼,像是陷入了她眼中那抹稀缺美麗的淡綠色。

“衡月,我很喜歡你。”

他緊張地抿直了嘴角:“特別喜歡。“

從那年的大雪裏,你替我撐起傘時就開始喜歡。

藏在心裏想了很多年,從來沒有奢想過會再次見到你,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感覺像是在做夢。

他像是怕衡月不相信,他說:“是真的喜歡,我沒有開玩笑,我不喜歡開玩笑。”

少年人的感情純粹得不摻雜任何利益,怕是沒有人會在這樣的表白下無動於衷。

衡月看著林桁,心中驀然生出某種隱秘難言的情緒來。

像是胸口一直以來藏著的一塊幹透的海綿,突然被一捧熱水澆了個透,酸熱發脹,將空洞的胸膛驟然撐了個滿滿當當。

林桁沒再說更多,他好像隻是想把這份情緒傳遞給衡月,除此之外,便坐在**靜靜地看著她,就好像並不奢望衡月能回應他的感情。

有那麽一瞬,衡月被林桁這副乖巧的模樣完全蠱惑了心神。

如同多年前的那個雪天,她鬼使神差地在林桁麵前停下來。此刻,她彎下腰,手掌搭上林桁的後頸,在少年的嘴角輕輕親了一下。

林桁驀然睜大了眼。

漂亮白淨的臉龐在少年的視野裏放大,溫香的氣息撲了滿麵,很快又退離。

這一切發生得很快,林桁腦中思緒翻江倒海,麵上卻愣怔地看著衡月。

衡月看著他,揉了揉他的頭發,語氣溫柔道:“我知道了。”

林桁沒能說出話,他已經完全呆住了。

衡月身上有種特別的氣質,溫良柔和,看起來沒有什麽特別在意的東西。就連眼神也沒有重量,輕飄飄的,看人時很少會給人一種凝視的壓迫感,更像是被一團雲霧溫柔地籠罩住對方。

而那團雲霧裏如今隻有一個人。

這件事之後,兩人的相處方式並沒發生多大變化,若非要說有什麽不同,那就是林桁稍微變得有點粘人。

也不明顯,就是會在睡前多纏著她說會兒話,在沙發上一起看電影時會貼她近些。這個年紀的少年,一旦開始喜歡一個人,粘人是正常的,衡月也不點破他的小心思,甘願順著他。時間飛逝,轉眼就到了老太太舉辦壽宴的日子。

下班後,衡月早早回家接了林桁。

工作日下午的五六點鍾,路上車水馬龍,堵得出奇,白色跑車裹在車流中走走停停,慢騰騰地往前挪。

絢爛的雲霞堆聚在遼闊的天空裏,火紅色的夕陽仿佛即將燒透的餘燼,在天際散出最後一道奪目的亮光。

車子停在紅綠燈路口,霞光從車窗照進來,在林桁的側臉上披落一層透明的光紗。

衡月見察覺他心情似乎不太好,問他:“怎麽了?”

林桁搖了下頭:“沒什麽。”

他還記著那日自己告白後的發生的事,也記得衡月那句“我知道了”。可奇怪的是,那天之後,衡月對他並沒有更多親密的舉動。

這和他想象中並不一樣。

衡月性子淡,不像林桁喜歡便表現得很明顯,他感覺不清晰,心便懸在空中,總覺得差了一句話來定下兩人的關係,他想和衡月說,可又不知要怎麽問出口。

衡月見他不吭聲,會錯了意,她攤開右手,掌心朝上伸到了他麵前:“要牽手嗎?”

林桁看著伸至眼底的纖細手掌,滿腦子的煩亂思緒頓時煙消雲散。

他勾起唇角,輕輕握上去:“嗯。”

衡月偏頭看了眼他燒紅的耳朵尖。

唔,好純情。

趁著等紅綠燈的間隙,衡月單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抓著林桁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

纖細的手指勾入少年的指縫,像是在隨意撫摸,卻又精準地沿著他的掌紋慢慢從頭勾勒至尾,還伸出指甲在他虎口處的薄繭輕輕撓了撓。

有點癢……

林桁低頭看著衡月不停作亂的手,指間動了動,似乎想扣住她,但顧及她在開車,隻能作罷。

他怕擾亂她注意力,一路上愣是沒怎麽動。

衡月玩林桁的手玩得起興,林桁也不是沒事可做。衡月車上常備有一雙舒適的平底鞋,以便開車時穿。她上車換下高跟鞋後,習慣把鞋隨手扔在副駕駛位,所以林桁每次坐上副駕駛,都得注意著別踩著她的鞋。

林桁長得高,腳也不小,少年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就是在衡月開車的時候偷偷用自己的鞋去丈量衡月的鞋長。

他上車後的第一件事不是係安全帶,而是彎下腰,找到兩隻歪倒在腳墊上的細瘦高跟鞋,將其擺正,再默默地將自己的鞋跟與衡月的高跟鞋對齊。

此刻,他看著那雙鑲著碎鑽發著光的高跟鞋,又看自己的鞋尖超出的一大截,在心裏感歎道:好小……

少年“比大小”的遊戲玩得很小心,衡月一直沒能發現。

直到今天。

銀白色跑車駛離密集喧鬧的車流,進入酒店車庫。

停穩車,衡月解開安全帶,見林桁正拿著手機在回別人的消息。

她沒太在意,隻瞧了一眼,連聊天對象的名字都沒看清,隻見對方的頭像是一片綠油油的方框,是顧川的頭像。

前段時間衡月開車載著林桁從學校出來那會兒,好巧不巧恰被顧川撞見個正著,他眼尖,透過半降的車窗一眼瞥見了林桁的側臉。

林桁不懂車,更不知道衡月車庫裏停著的幾輛車價值多少,顧川卻是精通於此,衡月現在開的這車買了沒多久,“低配”也要四千多萬,他老早就想著感受一下,沒想被林桁捷足先登。

顧川不敢找衡月的事,但林桁他卻不怵,此時正各種引經據典地指責林桁鳩占鵲巢——搶了他副駕駛的寶座。

他前些天忙,今天剛好想起這事,洋洋灑灑地罵了林桁兩頁屏幕,完了還要誣陷他一句:三心二意的東西,坐我姐的車,還和別的女人不清不楚,你要不要臉。

林桁寡言少語,口舌上連村頭的老太太爭不爭得過都難說,哪裏是顧川的對手。

剛入學時顧川煩他,林桁並無所謂,因為那時顧川隻是他同學。

但自從林桁知道顧川是衡月的“表弟”後,此刻聽他一口一句“我姐”,林桁看著總覺得心裏說不出口的悶。

畢竟真算起來,他的確和衡月沒什麽關係。

衡月看林桁皺眉盯著手機騰不出空,輕聲道:“林桁,腿收一下。”隨後便彎腰越過中控台去撈副駕駛的鞋,但一秒後,她忽然有些詫異地停了下來。

借著跑車裏一圈微弱的燈光,衡月一眼就發現了被少年一雙鞋夾在中間的細高跟。

四隻鞋的腳跟處仿佛壓著一道看不見的直線,擺得整整齊齊。

林桁想掩飾已經來不及,他僵硬地舉著手機,緊張地看著她。

衡月微抬起身,林桁像是被她突然的靠近嚇到,腰腹一縮,猛地往後躲了一下。

衡月再次停下動作,又看了一眼夾在鞋間的高跟鞋。

但她並沒有後退拉開距離,而是就這麽抬眸看著他,眼角微微上撩,瞧得人心亂。

衡月穿著禮服,修身的裁剪勾出窈窕的曲線。

林桁緊張得不行,拇指無意識地長按著手機屏幕上的鍵盤,輸入框裏不斷輸進一長段英文字母,隨後不經意間擦過發送鍵,發給顧川一串無意義的亂碼。

安靜的車庫一角,跑車熄了火,車窗緊閉。窗戶上貼了單向透視膜,除了各處無聲無息的監控鏡頭,沒人知道車裏還有兩個人。

衡月雙眼生得嫵媚,神色卻總是淡漠的,直勾勾看著一個人的時候,很難讓人察覺出她究竟想要什麽。

林桁很多時候也不知道她的心思。

他身後抵著靠背,脊骨僵直,先前的趣味此刻驟然變成了自討苦吃的惡劇,兩條無處安放的長腿間放著雙漂亮的高跟鞋,連並攏也做不到。

衡月挑了下眉,就如同在家中縱容他的靠近,此刻也沒有戳穿少年的小動作,她伸手解了林桁的安全帶:“到了。”

老太太的壽宴舉辦在衡家名下的一所酒店,衡月和林桁提前幾分鍾到達,算是踩著點來。

傍晚七點,大廈高聳,天邊晚霞濃烈得似烈火燃燒。宴會即將開席,酒店裏燈火通亮,受邀的賓客皆是正裝出席,林桁也穿了身筆挺的白西裝。

少年身形挺拔,寬肩薄背,一雙長腿踩著皮鞋。他眉眼生得濃,平時看著嫩生生的一張臉,穿上西裝倒比衡月想象中還要惹眼。

他本來自己從衣櫃裏挑了身黑西裝,但衡月覺得黑色太壓抑,沒讓他穿。

他第一次穿西裝,領帶也不會係,還是衡月在家給他係的。

纖細的手指挽著領帶繞過少年的頸項,上了車他耳根的溫度都還沒涼下來。

宴會上,賓客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把酒談笑,壽宴也好,婚宴也罷,這種場合無一例外,都會變成一場交際會。

衡月想到林桁應該沒參加過宴會,擔心他不習慣,挽著他的手穿過人群,徑直往老太太休息的地方去了。

途中有人殷切地湊上前同她打招呼,衡月也多是微笑著三言兩語應付過去,並不多聊。

休息處在其他樓層,兩人進了電梯,衡月提醒林桁道:“我姥姥她脾氣不好,年邁又一身病,如果待會兒說了什麽難聽的話,你別回嘴氣她。”

林桁也不知聽沒聽,他望著她腳下八厘米的高跟鞋,悄悄站近了些,讓她借力靠在自己身上,想讓她舒服一點。

和吃慣了苦的林桁不同,衡月家境優渥,從沒自己動手做過幾件家務,在日常生活這一方麵,實則有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氣。

這一點兩人在林桁老家見麵時,衡月要林桁給她擦花露水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這段時日相處下來,衡月身上這點“嬌”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她並不主動要求林桁做什麽,但隻要林桁做了,她就會顯而易見地高興幾分,表現的方式也很直接,她給林桁辦了張銀行卡,開心了就往裏打錢。

林桁的手機信息裏經常收到一連串的到賬消息。

而林桁上輩子或許是個田螺姑娘,勤奮懂事幾個字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一個人幾乎將家務包攬全了,家政阿姨每次來都沒什麽事做,把買來的菜放冰箱轉一圈就走了。

有時候兩個人看起來,林桁更像是照顧人的那個。

譬如此刻,察覺到林桁的靠近,衡月毫不猶豫地就靠在了他身上,半點沒收力。

林桁悄悄調整了下姿勢,好讓她靠得更舒服。

可人總是貪心不足的,一樁心願達成後就想要達成第二樁,林桁的睫毛微微搭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衡月,手背貼在她身側,蠢蠢欲動地勾了勾手指。

不僅想讓她靠,還想摟著她。

衡月哪知道林桁那腦袋瓜子裏在想什麽,她沒聽見回答,抬眼看去,撞上一雙濃黑如墨的眼珠,擺明了沒怎麽聽。

她捏了捏他的手掌:“怎麽不說話,緊張嗎?”

“叮”一聲,樓層抵達,林桁突然俯身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衡月都沒反應過來,林桁便若無其事地抬起了頭。

他直起腰繼續當他的站樁,低聲回道:“沒有。”

也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緊張。

衡月輕輕笑了聲,心道:還學會偷親了。

電梯門打開,林桁正準備和衡月出去,但看見電梯外站著的人,驀然怔了一瞬。準備進電梯的顧行舟看見裏麵的兩人姿態親昵地依偎在一起,也停下了腳步。不過眨眼間,他的嘴邊就熟練地掛上了一抹優雅的笑。

林桁猶豫了許久要不要摟衡月,此刻在看見顧行舟後,果斷地摟住了她的腰。

衡月今天穿的是一條簡約的雪色魚尾漸變長裙,手臂肩頸和一大半白皙的背部都**在外。林桁的手就貼著她的背,若有若無地放在她纖細的腰上。

兩人皆是一身白,站在一起,乍一看去像是一對恩愛的新人。

情敵是迫使少年在感情中成長的利器,小狗還沒怎麽學會吃肉,就已經學會了護骨頭。

顧行舟抬起眼,不動聲色地看了眼林桁,又將視線轉回到衡月身上,笑道:“巧了,剛才老太太還念到你呢。”

衡月對於在這見到顧行舟絲毫不感到意外,老太太很喜歡他,這些年也對他的事業多有指點,他作為晚輩,理應私下來祝壽道賀。

衡月走出電梯:“念我?那應當是沒什麽好話了。”

衡家年輕一輩裏,衡月最是離經叛道不受管束,老太太管不住她,也沒有鉗製她的籌碼,每每提及她,多是把她當家中小輩的反麵教材,從沒什麽好聽話。

顧行舟顯然很了解她和老太太的關係,點了下頭,承認道:“是,的確不算好聽。”

林桁聽見兩人的對話,皺了下眉。

衡月方才提醒他說老太太脾氣暴躁,他以為隻是針對他而言,沒想到老太太對衡月也是這樣。

林桁沒什麽表情地看了眼顧行舟,而後抬起手,十分自然地替衡月撚了撚耳邊一縷亂發。

顧行舟微微眯了下眼。

衡月沒有察覺到兩人間湧動的暗潮,她看了眼時間,對顧行舟道:“我和林桁先過去,待會兒再聊。”

顧行舟點頭:“好。”

他提醒了句:“老太太今日心情不好,年紀大了,你下嘴也輕些。”

倒是跟衡月提醒林桁的話沒什麽差別。

衡月點頭:“我知道。”

身後傳來電梯門關閉的聲音,顧行舟離開後,林桁不太放心地問衡月:“你姥姥會罵你嗎?”

衡月實話實說:“會。”

少年斂眉:“那她會動手嗎?”

衡月憂心他過於緊張,笑了笑,安慰道:“她都八十了。”

言下之意,她哪裏打得過自己。

林桁的眉心這才舒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