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夜裏,疏長喻回到府上時,便問了那糕點的事。
“昨日夜裏少爺您喝醉啦!”空青委屈巴巴地告訴他。“便盯著那糕點不撒眼,非要讓小的給您裝起來。”
疏長喻屋裏的糕點是從不隔夜的。若是當天沒有吃完,夜裏便都拿去丟掉了。疏長喻從前世到今生,都沒吃過隔夜的糕點,故而也並不知道隔夜的糕點吃入腹中會是什麽樣。
這麽一想,疏長喻心道,莫不是自己昨日帶來的糕點過了夜,便腐敗了,被景牧吃進去,引得他腹痛?
此時,皇帝聞言也轉過臉來,直勾勾地看向疏長喻:“疏三郎,皇後這話是何意?”
皇帝身側,皇後好整以暇地看著疏長喻。幸而昨日芙蕖來報,說疏長喻私自給景牧帶了吃食。
疏長喻此時已斷定景牧被自己害成這般模樣,聞言居然絲毫沒想對策,便跪了下來,對乾寧帝說:“回陛下。微臣……”
不等他說完話,屏風內的景牧驟然咳嗽起來,接著,裏麵窸窸窣窣,聽那聲音,似乎是景牧急著要下床來。
疏長喻顧不得回話,扭過頭看向那邊。乾寧帝也皺起了眉頭,起身繞過屏風,走到景牧床前。
景牧見他進來,便就這麽伏在床沿上,一雙眼睛裏泛著疼出來的紅,喘著氣輕聲道:“父皇……”
他這模樣,和他生母臨死時的模樣太像了。
這畫麵,牽起了乾寧帝久遠的心結。他皺著眉,上前扶住他,說道:“牧兒有什麽事,待身體大好了再同父皇說。眼下父皇定要替你做主。”
景牧搖了搖頭。
“父皇……少傅確是私自帶了一份糕點給兒臣。”景牧氣若遊絲,一雙眼睛卻堅定非常。“但……兒臣沒舍得,便將那份糕點放起來了,就在書案邊的櫃中。兒臣夜裏腹饑,隻……隻吃了一塊芙蕖姐姐放在桌上的餅。”
芙蕖是那個平日裏送飯給他的宮女,也便是皇後安插在這裏的眼線。
乾寧帝聞言,心中已知曉皇後是惡人先告狀,欺負那疏長喻木訥老實。這麽一想,他頗有些咬牙切齒,隔著屏風,狠狠剜了那皇後一眼。
前些日子,宮裏不知哪裏傳出了皇後與芸貴人的舊事。他略微一查,當初皇後的所作所為便盡皆水落石出。但他懶得追究那陳年舊事,皇後的母家又根基深厚。故而皇後將責任推給下人,他便將錯就錯,沒再深究。
卻不料,皇後竟是如此不知悔改。
就在這時,乾寧帝貼身的內侍已依言從書案邊的櫃中找出了一盤翠玉豆糕。
“不過一盤糕點,值得你如此珍惜。”乾寧帝瞥了那豆糕一眼,轉回目光來,看他這虛弱模樣,便又心疼起來。他歎了一聲,道。“此事你不必擔憂,隻管好好養病。”
說完,他便轉身去了外間。他抬手示意疏長喻起身,就像沒看見皇後在這裏一般,出聲吩咐道:“傳朕旨意。二皇子景牧移居鍾酈宮,宮人俸給比照其他皇子增加一成。”
語畢,乾寧帝又吩咐道:“鹿鳴宮一應宮人,庭杖一百逐出宮去。宮女芙蕖,就在這院中杖斃了。”
乾寧帝常年不管後宮事宜,此時的安排處置便全憑心裏高興。他身側的皇後聞言便是一驚,又從乾寧帝話裏聽出了不少玄機來。
——宮裏眾位皇子,一應事宜都是有例可循的,偏偏這景牧比他人都高出一截來,那便是皇上有意把他往太子的位置上推了。更遑論鍾酈宮更是離皇帝住所頗近,陳設布置也是極盡奢華。
……果真這景牧留不得,她之前便不應該心軟,沒在他一回來時就取了他性命。
不過,皇後此時已是顧不上取景牧性命之事了。
聖旨剛傳到院中,外頭宮人便哀嚎求饒一片。其中芙蕖的聲音最為清晰凜冽。
她甚至甩開兩側的侍衛,撲到宮門口,哭喊道:“皇後娘娘!皇後娘娘救救奴婢啊!奴婢可是皇後娘娘的人,娘娘……”
皇後臉色一白,厲聲吩咐身側的宦官道:“由得這奴才胡言亂語?還不去堵住她的嘴!”
宦官連忙應聲,連滾帶爬地跑出去堵芙蕖的嘴。
皇後顫巍巍地看向皇帝,便見皇帝也正冷著臉看著自己。
“……陛下,”她頓了頓,咬牙壓住內心的慌亂,麵上甚至托出了若無其事的微笑,慢條斯理地開口道。“臣妾……”
“皇後打理六宮,諸事繁雜,故而有所疏漏,也是情有可原的。”乾寧帝並沒給她說話的機會,隻自顧自地替她開脫起來。
“陛下……”皇後始料未及,愣了愣。
“既然如此,不如近些日子皇後便好好歇歇,也好休養生息。”乾寧帝笑道。“便由惠貴妃來協理六宮吧。”
語畢,他又對疏長喻道:“這幾日,便不必教牧兒繼續讀書了。待他大好,你便直接去鍾酈宮。”
一直跪在一邊沒說話的疏長喻聞言應是。
乾寧帝又抬手吩咐道:“從我宮中撥來宮人照顧二皇子起居。待二皇子大好了,再伺候二皇子挪宮。”語畢,他瞥了皇後一眼,便甩袖走了。
這皇後母家勢力雄厚,膝下還有兩個皇子,是他不能輕易撼動的。更何況,乾寧帝也不願因這點小事把後宮鬧得天翻地覆,引得前朝動**。
乾寧帝心想,多少人盯著他座下的位置,他這裏,可萬不能亂。
“微臣恭送陛下。”疏長喻躬身行禮目送乾寧帝離開。
他心裏還記掛著景牧方才的虛弱模樣。待乾寧帝走出鹿鳴宮後,他便起身,想繞去屏風後看看他。
這小子歪打正著,也算是苦盡甘來了。疏長喻暗自在心頭搖了搖頭。前世他一心要幫助對方,反而教他在鹿鳴宮一直待到登基。如今自己避之不及,卻沒想到觸動了哪些關節,讓景牧提前脫離苦海。
疏長喻心想,定是自己前世好心幫倒忙了。
他方走出一步,便聽見身後的皇後沉聲開口,叫住了他:“二皇子今日這般光景,也是上不了課了。既然如此,疏郎中便可提前回去歇息了。”
疏長喻頓了頓,躬身道是。
皇後看著他這沉默恭順,內斂安靜的模樣,心口便一陣火起。
這疏家人,一個二個都像是又臭又硬的石頭,分毫不識抬舉,看著便惹人生厭。
皇後懶得看他在自己麵前晃悠,引得自己心頭煩躁,便冷聲道:“疏郎中畢竟是外男,不宜在後宮中久留。本宮便不強留疏郎中了,你請便吧。”
這便是送客了。
疏長喻也不再強留,躬身道了別,便轉身出去。趁著轉身的空檔,疏長喻隔著屏風,看了一眼裏麵依稀可見的剪影。
這宮中如今都是皇帝身邊的人,景牧應當沒什麽大礙。
他這麽想著,便走出了鹿鳴宮。跨過門檻時,他毫無意識地撚了撚右手手指,似乎是他的手在回憶方才那位少年的手留下的觸感。
庭中此時哀嚎一片,那芙蕖已被打死了,身下洇開了一片血。
疏長喻見慣了這樣的場景,目不斜視,腳步都未曾停頓,便走出了鹿鳴宮。
鹿鳴宮內,皇後攏袖側著目看疏長喻退出去,冷哼了一聲。
她緩步走到屏風內。
此時景牧正靠坐在榻上,由宮女伺候著喝藥。皇後站在屏風邊,看著他這虛弱的模樣,片刻後聲道:“方才還有力氣替你少傅辯白,如今卻沒力氣將你少傅多留一會了?”
景牧聞言,微微一笑,道:“皇後娘娘的意思,兒臣不敢忤逆。”
皇後聞言笑了起來:“你不敢忤逆?你今日這一招以退為進用得好,為了陷害本宮不惜自損,又假借芙蕖那奴婢傳話給本宮,教陛下起疑。景牧,還有什麽是你不敢做的?”
景牧笑道:“皇後娘娘,景牧聽不懂您在說什麽。”
“聽懂聽不懂,你我心中有數。”皇後冷哼一聲,帶著下人轉身也出了鹿鳴宮。
景牧坐在原處,目送著她從鹿鳴宮出去。接著,他便側過頭去,看向窗邊桌上的那個空盤子。
方才皇帝的內侍已經將盤中的翠玉豆糕都倒了出去,如今這盤中隻留下些許碎屑。
景牧心想,這一世怕是再也吃不到少傅帶來的糕點了。
但是,前世到今生疏長喻都不知道,自己前世日日給景牧帶糕點的行為,早就教乾寧帝發現,並對他起了疑心。此事今生的疏長喻不知,景牧卻是清楚的。故而,他也絕不願意讓少傅今生再以身試險了。
要保護他,便不得不做些犧牲。景牧看著那空盤,心中頗為遺憾。
自這一日起,景牧便幾日都沒有見到疏長喻。再到他見到疏長喻時,鹿鳴宮中的柳絮已經止了,長出了嫩綠的新葉。
景牧知道疏長喻喜歡柳樹,無比希望疏長喻能得見這番美景。可惜他要搬出鹿鳴宮去,疏長喻也就不會再來了。
景牧臨走時,看那柳枝嫩綠喜人,便想折一隻送給疏長喻。就在他抬頭思索時,柳枝間跳動的一隻小活物就這麽撞入了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