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長喻覺得可笑極了。
他從來都不想當惡人, 可是總有人逼著他,非要讓他去做惡人。
他前世要踏踏實實做個良臣, 可總引嫉妒猜疑,最後被這幫人害得家破人亡。他一力報複,把自己和他們都推到了絕路上去, 也算是一種慘烈的兩清。這一世,他不想再重蹈覆轍, 卻有另一個人,比他還耿耿於懷, 非要替他把前世的仇重新尋一遍。
他做了一世攪亂乾坤的事,這一世, 又被推著往那條路上走。
“你走吧。”疏長喻覺得身心俱疲, 多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少傅……”
“走。”疏長喻重複道。接著,他轉過身去,隻給景牧留下一個背影。
“……”景牧站在那兒, 默不作聲地看著疏長喻的背影。
“……好。”片刻後,他艱澀地說出口。“景牧告退。”
待他轉身走到門口,疏長喻又叫住了他。
“景牧。”他說。“不要殺樊俞安。”
他的聲音平靜如一潭死水, 沒有半點波瀾。景牧轉過身去, 就看見他負手背對著自己。
“我就算再也不想管你, 你也是我的學生。”他接著說道。“你若做了錯事, 那便是我沒有教好你。他無錯,你卻編造錯處要去殺他,那便是你的不是。因果自有業障, 這報應早晚會落在你自己頭上。”
疏長喻信命,信因果,景牧卻是不信的。
他隻要疏長喻,別的什麽都顧不上。
“少傅,這件事景牧沒辦法答應你。”他說。
“那你以後便不要再認我這個先生。”疏長喻說。“我的教導你不願聽,我不再要你這個學生了。”
景牧垂下眼來。
“隻要少傅能安安全全地留在我身邊,什麽身份,又有什麽所謂呢。”他垂著眼笑了起來。“明日我再來看少傅,您睡吧。”
——
第二天,疏長喻起身之後,便有個獄卒端了盆水給他洗漱,又請他坐在一邊,替他整理起牢房來。
疏長喻看他這勤勞又利索的模樣,心下頗覺得詫異。想他前世可沒少在監獄裏待,那牢中的獄卒就算不是趾高氣揚的,也不可能這麽麵麵俱到。
他站在一邊,沒什麽事做,隻看著這獄卒忙來忙去,便忍不住開了口。
“哎,”疏長喻問道。“你們做大理寺獄卒的,平日裏就是幹這些雜事?”
這獄卒年紀尚輕,聞言靦腆一笑,手上的活兒也沒停,說道:“回大人話,平日和別處獄卒也沒有分別,隻是大人情況特殊,是景大人專門吩咐過的。”
疏長喻聞言點了點頭,也不知是百無聊賴,還是心裏的某種情緒作祟,他又接著問道:“你們景大人都吩咐了什麽?”
小獄卒連忙回道:“吩咐了我們要好好伺候您,您要什麽就給您送來,萬不能讓您在這兒有一點兒不舒心。”
疏長喻挑眉,道:“我被關在這裏麵,就是最不舒心的。這樣的話,你們何不直接把我放出去?”
小獄卒連忙道:“不行的,這不行的。”
“那,我在這裏閑得無事,你拿幾本書來給我吧。”疏長喻道。
“這個……小的也沒法兒做主。”小獄卒停下動作,撓了撓後腦勺,麵露難色。“小的們都不識字,這拿書的事兒,得等景大人回來以後,聽景大人安排。”
疏長喻冷著臉,心頭冷笑,無趣地嘁了一聲,道:“那你們景大人所說的話,都是騙他自己的假話。我不要你們這些端茶遞水的伺候,要自由你們不給,要書也不給,還非要讓我過得舒心。”說到這,疏長喻又嘁了一聲。“強人所難。”
小獄卒笨嘴拙舌,又沒什麽文化,聽他這麽說,頓時啞口無言了。
“那我再問你。”疏長喻問道。“湖州科考舞弊案可知道?”
小獄卒連忙點頭,生怕這位雞蛋裏挑骨頭的爺生氣。
“景牧如何處置的?”疏長喻問道。
“這……”這也是景大人不讓說的。
“行了,滾吧。”疏長喻再沒什麽耐心,皺起眉頭抬了抬手,冷聲道。
“大人,您這被褥還沒……”還沒收拾好呢。
“讓你滾。”疏長喻冷聲道。
“是。”小獄卒連忙告退。
疏長喻不缺人整頓被褥,也不在意這些旁的細節。但景牧卻不然,偏要將這些事情安排的巨細無遺。
那他這番舉動,和在籠中養了隻金絲雀兒有什麽區別?
給它喂食喂水,打掃鳥籠,得了空便來逗弄一番。但這雀兒作何感想,他又哪裏在意?
原來十餘年師恩,就落得了這麽個下場。
疏長喻被自己這個比喻氣笑了,撒氣似的將那榻上的柔軟被褥都扔在了地上,獨自坐在鋪著草席的坐榻上。
景牧這日進了疏長喻的牢房,看到的就是這番景象。
“怎麽亂成了這樣。”景牧帶著笑,溫聲抱怨道。接著,他便走到疏長喻身側,伸手要將他拉起來。“少傅,這草席子很涼的。”
疏長喻抬頭看他。
景牧頓了頓,又溫和地笑了起來。他將手裏的幾本書放在了疏長喻手邊,道。“我今日聽獄卒說了,便去尋了幾本遊記來給少傅解悶。”
疏長喻沒有出聲。
“少傅?”他又喚了一聲。“您別不理我,您知道我會做什麽。”
疏長喻被他這話狠狠刺痛了自尊心。他抬起頭來,冷笑了一聲:“景牧,你這般流氓做派,可不是我教的。”
景牧卻仍舊笑著:“少傅總算願意同我說話了。”他說。“今日長嵐姐姐來找我了,說要重新北上,想來見您一麵。”
疏長喻沒有出聲。
“我同她說,一切有我,讓她不要擔心。”景牧笑著說。“待她下一次回來,便可見到您了。”
“你知道我想問什麽。”疏長喻說。
“昨日我已經告訴少傅了。”景牧看他就坐在那薄薄的草席上,便幹脆脫下自己外罩的大氅,裹在他肩上。“這件事,景牧不能聽少傅的。”
疏長喻抬手要將那大氅丟開,被景牧死死地按住了肩膀。
“今日,父皇已經下旨了。”景牧笑道。“那兩個官員仍舊斬首,並樊俞安及湖州知府。大皇兄被貶為庶人,關在宮裏了。”
疏長喻通身一頓,緊緊地盯著景牧的眼睛:“你讓皇帝把湖州知府也殺了?”
“是。”景牧坦然道。
疏長喻一抬手,耳光就落在了景牧臉上。
景牧微微偏了偏頭,麵上浮起紅痕來。可他卻連神色都未便,隻頓了一瞬,便仍舊是那副溫柔的神情看著疏長喻:“少傅,你手可疼?”說著,便伸手去握他那隻手。
疏長喻一把掙脫出來,又一個耳光落在景牧臉上。
景牧這次沒再說話。
“為什麽殺他。”疏長喻的聲音抑製不住的顫抖,雙眼的眼眶也泛起紅來。他雙唇顫抖,一雙眼緊緊盯著景牧。“樊俞安無錯,他更是無錯。樊大人一生為國為民,乃湖州一方父母官。你為了那事,竟……”說到這兒,疏長喻喉頭哽住,再說不出話來。
一滴淚從他的左眼中落了下來。
“我不殺他,便殺不了樊俞安。”景牧低聲道。
“樊俞安本就不該殺,你又為了樊俞安,去枉殺其他好人。”疏長喻哽咽著嗓子,道。“景牧……景牧。你真是我的好弟子。”
“前世他也死了。”景牧平平板板地陳述道。
疏長喻頓住。
是啊,前世就是自己,在湖州知府一進京的時候,就下令將他全家梟首,一個沒留下。
殺他的人……是自己啊。
繼而,他朗聲大笑了起來。
“好,實在是好。”他一邊笑著,一邊簌簌地往下掉眼淚。“我前世犯下的業障,果真不是一死就能了解的。我錯殺的人,犯下的罪,都讓我的弟子原原本本地學去,重新折磨我一遍。這老天就是偏要我這輩子也不得清白,讓我這輩子也做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他這一哭一笑,把景牧嚇得麵色一白,手足無措。景牧抬手去捏住他的肩膀,將他往自己懷中帶,顫抖著一疊聲地喚他。
疏長喻卻不理他,隻顧著笑著。景牧懷裏摟著他,覺察出他的顫抖和冰涼來,隻覺手足無措,將臉埋進了他的肩窩:“少傅……您別這樣,少傅。”
“景牧。”片刻後,疏長喻停了下來,聲音輕得像遊絲一般,又平板得像一潭死水。“你隻道同我說你喜歡我,你恐怕根本都不曉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景牧將頭死死地埋在他頸窩中。
“你隻道我喜歡權力,隻怕我受欺負,怕我不在你身邊。”他說道。“可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怕什麽?景牧,我最怕的就是回到前世那樣。”
“我疏長喻,生來俯仰無愧天地,上輩子卻生生活成了奸佞。我這輩子別無所求,不要榮華富貴,也不要潑天權勢。我隻想做個幹淨清白的人,隻想誰都不虧欠,做個行正坐端的人。”
“你別逼我,像上輩子那樣,自己都覺得自己惡心。”
作者有話要說:若幹年後。
記者:請問疏先生,平日裏和配偶有意見分歧的時候會選擇怎麽做呢?
疏長喻:[微笑]跟他講道理就好。
記者:有沒有碰上過講道理不能解決的情況呢?
疏長喻:有的。
記者:那這種情況,疏先生會選擇怎麽做呢?
疏長喻:我一哭,他什麽辦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