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在這日入夜時分到達的直隸府。
疏長喻路上病得發困, 便靠在車廂上直打瞌睡,後來不知怎的, 便靠在景牧肩頭睡著了。
馬車停下來之後,是景牧將他喚醒的。
他當時已睡得迷迷糊糊,從景牧懷中抬起頭來, 在黑暗中看到了他線條銳利,卻無一處不待自己溫和的麵孔。
疏長喻迷迷糊糊之間, 有一瞬間想吻他。
疏長喻發誓,隻是一瞬間而已。
“到直隸府了?”他啞著嗓子問道。
景牧低聲道:“到了。剛到直隸府城門口, 直隸總督和幾個官員已經等在門口了。”
疏長喻清了清嗓子,道:“那便下去吧。”
景牧應了聲好, 便率先掀開簾子跳了下去。
等在馬車邊上的幾個官員見車上有人下來, 連忙躬身行禮。可禮行到一半,卻見這人雖身形高大修長,卻穿了身侍衛服飾。
怎麽回事?
幾人麵麵相覷。接著便見這侍衛一手挑簾, 一手伸過去,從裏麵扶出來一個人,又護著他下車。
那人穿著侍郎的官服, 外罩了件蟹殼青的披風, 神情冷淡, 通身都是一股上位者高不可攀的氣場。這幾人愣了愣, 都反應過來這位便是疏大人了。
但是……疏大人怎和個侍衛同乘?
郭翰如看了這邊一眼,見兩人都沒有解釋的趨勢,便也沒吭聲。
疏長喻瞥了一眼, 為首的便是個前世的老熟人。
那人如今還是直隸總督,姓孫名達誌,前世也是自己一條得力的狗腿子。他前世用人不管什麽人品氣節,隻看對方做事的手腕。這孫達誌,便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不過這人也並非五毒俱全。什麽作奸犯科,殺人放火的事他是不做的,可官場裏的那些門門道道,他比誰都通達。
前世自己為相之後,其他地方官員大多持觀望態度,唯獨這個孫達誌,第一個朝自己遞來橄欖枝。不僅搜羅各類古玩珍奇、以各種理由送到自己府上,就連地方官例行送來的炭敬冰敬,都翻了幾倍。
前世疏長喻是很喜歡這種識時務的人的。
他打量了孫達誌一番,笑道:“孫大人,百聞不如一見。”
“疏大人過譽了。”孫達誌連忙行禮,笑道。“下官在此恭候大人多時,聽說大人路遇歹人,實在替大人捏了把汗。如今看大人毫發無損,下官也算鬆了口氣。”
拍的一手好馬屁。疏長喻心想。
“多謝孫大人記掛。”疏長喻笑道。
“疏大人路上還未曾用餐吧?”孫達誌道。“下官與幾位同僚已在府上略備薄酒,給疏大人接風洗塵。”
說著,便擺出了一個請的動作,邀他上一側的轎子。
疏長喻自知,來時去時延請,是中央官吏到地方巡查的規矩,故他也不必做那個特殊。他聞言,咳嗽了兩聲,笑容卻不變,一拱手道:“那本官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疏大人請。”
疏長喻看向景牧,微點了點頭,示意他與幾人隨行,便上了轎子。
——
說是略備薄酒,可到了席間,那豐盛程度仍舊是讓人咋舌的。
明麵上講,是這地方官迎接巡視,花了大心思,舍得下血本,可疏長喻一眼便看出,這無利不起早的孫達誌是有求於自己的。
上了桌,這幾人便輪番關心了他一番,上到疏老將軍和他兄姐,下到他最近做的幾個修葺工程,巨細無遺,先灌了他幾杯酒。
疏長喻慣於應付這種場合,故而喝起酒來也大方不忸怩,這些人敬,他便欣然喝下,觥籌交錯間,順暢得很。
結果他一抬眼,便見站在自己對麵的景牧一雙眼像刀似的,使勁瞪他。
他心想,大驚小怪。要是前世場場應酬景牧都在場的話,恐怕要將那眼珠子瞪出來。
疏長喻轉開目光,假作沒看見他。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孫達誌才不著痕跡地將話題引到了重點上。
“此番巡視河道,實在是個苦差事,疏大人辛苦了。”孫達誌道。“這燕河堤,十多年下來還真沒出過事。大人恐怕此番來,辛苦勞碌數十日,到時一切安好,便白勞碌了一圈,又白受了那一遭驚嚇,著實不太劃算。”
話裏話外,便暗示他要從此處撈些東西走。
疏長喻假作聽不懂,笑道:“若這河道無事,百姓安穩,那我跑這一遭,也是值得了。”
氣氛僵持了一瞬。
“疏大人高義,當為大人浮一大白!”緊接著,旁邊官員便應和道,接著酒桌上積液的眾人紛紛舉杯。
旁邊的郭翰如受不了這酒桌上一杯接一杯的灌,此時已有些不勝酒力,頭暈目眩的。見著眾人又舉杯,心中苦不堪言,也暈暈乎乎地又拿起酒杯。
疏長喻見狀,笑得不動聲色,慢條斯理地跟眾人一同仰頭喝幹了杯中的酒。
這種把戲,將人灌暈了再說正事的法子,他前世見得太多了。
不過,他一仰頭,便又不得不對上景牧的目光。景牧見他豪飲的模樣,遠遠看去目眥欲裂的,像是恨不得衝上來奪走他手裏的杯中。
疏長喻見他這模樣,卻覺得有趣起來,慢悠悠地閉眼喝幹了酒,像是頗享受一般,麵上也浮現了亦真亦假的醉態。
“不過呢,疏大人。”孫達誌笑著接著道。“下官是不懂什麽治河之事的,但尋常的道理,下官是曉得的。”
“孫大人但說無妨。”疏長喻笑道。
“這河堤若是查出了什麽問題,那是一定要修的。”孫達誌說。“但是,如果這堤壩沒有問題,花些銀子加固加固,也是更加放心的嘛!”
疏長喻聞言挑了挑眉,沒有做聲。
孫達誌見他沒有反駁,便更覺得此事有戲,接著說道:“如今朝廷外無動亂,內無災禍,這國庫的銀子,自是豐盈得緊。既然如此,咱們撥出些來加固加固這堤壩,也好放心呀。”
疏長喻自是知道他這番話是要做什麽。
河堤修築向來是重要的工事,朝廷也會在這種工事上頭撥出大量的款項。而雁過拔毛,這錢撥出來,經由疏長喻的手和孫達誌的手,他們就都有好處賺。
況且,任中修築堤壩,也可為孫達誌的任期錦上添花,更有可能助他往中央裏爬。
他這算盤,打得又精又響。
疏長喻自是知道,這種時候若同他虛與委蛇,一定會讓他覺得有機可乘。與其這樣給接下來幾天平添麻煩,不如現在就拒絕他。
“孫大人這話,當真是有些外行了。”疏長喻笑道。“朝廷有錢,也不應當亂花。這堤壩,當修的話,絕不可耽擱,但若不當修,何必多費那人力物力?國庫的銀子再多,也是各有各的去處的。”
“疏大人為朝廷鞠躬盡瘁,這銀子往您這裏流一些,也是情理之中啊。”孫達誌緊追不放。
疏長喻聽他話已說得這般露骨,笑容不由得冷了下來。他揉了揉太陽穴,笑道:“疏某似乎有些醉了,沒聽清孫大人說的什麽。”
接著,他抬起頭來,一雙涼冰冰的眼睛直視著他,問道:“孫大人,你怕不是也在說醉話吧?”
孫達誌愣了愣,接著強笑著點點頭。
疏長喻聞言,眯眼笑起來:“疏某一路舟車勞頓,有些不勝酒力,看著郭大人也醉了,今日便到此為止吧,多謝孫大人款待了。”
說罷,他抬了抬手。
旁邊便有兩個侍從上來,扶起了醉得東倒西歪的郭翰如。疏長喻正欲起身,便又有一人過來,一把扶住他的胳膊,要將他扶出去。
疏長喻心道,我又沒喝醉,哪來的個沒眼色的來扶我來了。
他轉過身去,正要斥責,便見到了景牧的臉。
算了,他心道。要訓回去再訓。
他朝著席間幾人拱了拱手,便任景牧扶著走了出去。
席間幾人麵麵相覷,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孫大人。”片刻,其中一個官員皺眉開口道。“這次來的這京官……不太好相與啊。”
孫達誌的眉毛擰成了一團。
修築河堤,可是撈銀子最好的去處。他守著這燕河守了幾年,就等它發洪水,可它偏就好好兒的。今年終於碰上了雨水多的年份,他本來以為自己的機遇來了。
直隸毗鄰兆京,燕河也是一直流到兆京北麵。若燕河發水,兆京定會危險。故而若燕河要修堤,朝廷給的銀子隻會多不會少。
屆時,撥這麽多錢修一道完好的堤壩,其中隻需花點錢做做場麵,其餘的,便可全都收入囊中。
可偏偏來了個難對付的人。
“無妨。”片刻後,孫達誌開口道。“他在此處,能待半個來月。咱們時間充裕,不怕讓他開不了口。”
外頭,疏長喻一出門,便低聲對景牧道:“我沒喝醉,你不必扶。”
卻不料,景牧使了巧勁兒,不著痕跡地從他腰下一拐,便讓他踉蹌著靠在了自己身上。
周遭看著,真像是疏大人不勝酒力,站不穩了一般。
景牧緊緊攬著他的腰,讓他緊貼在自己身上。
“你……”疏長喻抿嘴,便要發作。
卻聽景牧在他耳畔,咬著牙低聲道:“他孫達誌是個什麽東西,需要你死命地陪他喝?你正受著風寒,身體不要了,是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景牧發動技能:凶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