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大人此番應當是過度操勞與偶感風寒所致的。”太醫從疏長喻床邊起身, 躬身小心翼翼道。“微臣開了幾服藥,隻需疏大人好好休息兩日, 一日三次按時服藥,便可恢複了。”

他翻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在景牧和李氏中間逡巡了一圈, 隻見二人皆麵沉如水,誰都沒有搭腔。

“……疏大人的病不算嚴重, 王爺和老夫人大可不必憂心。”他小心翼翼地垂下眼,勸慰道。

李氏紅著眼眶抿著嘴一言不發, 隻緊緊盯著**雙眼緊閉的疏長喻。

倒是景牧率先開了口,低聲道:“多謝大人, 勞煩大人費心了。”

太醫聞言連忙躬身行禮, 一刻都不多待,留下藥方和藥囊,便起身告退了。

待太醫告退, 空青帶著丫鬟們退出去煎藥,房間裏便隻剩下了這三個人。

景牧站在床邊,一雙視線緊緊凝在疏長喻雙眼緊閉的、煞白的臉上。

明明昨日還好端端的。疏長喻雖一路舟車勞頓疲憊的很, 但同自己言笑晏晏, 雖表情仍舊是慣常那般並不怎麽豐富, 但也是鮮活動人且可愛的。

他站在疏長喻近在咫尺的位置, 幾次想抬手摸一摸他的臉,都強行壓製住了自己心裏的衝動。

片刻後,他深吸了一口氣, 將膠著在疏長喻麵上的目光艱難地挪開,抬眼看向李氏。

“疏老夫人。”他麵沉如水,聲音也是低沉且冰冷。“您是少傅的母親,他敬重您,本王自當也敬重您。但您有什麽怨氣,大可衝著我來,少傅何辜?”

最後四個字,他語速慢且沉,一字一字地說出口,室內氣氛登時凝著了起來。

“他何辜?”李氏紅著眼,卻強忍著眼淚,冷笑道。“他枉顧倫常,同王爺苟且,便就是他的大不敬。”

景牧咬牙,眼中有些發狠的紅血絲。他握緊拳頭,強忍著不讓自己去看疏長喻現在的模樣,緊緊盯著李氏:“疏老夫人,您恐怕是誤會了。自始至終,都不過是我纏著少傅罷了。您將氣撒在他的身上,這算什麽?”

“既然王爺知道是自己一意糾纏,那麽也當曉得適可而止了。”李氏咬牙,神情中強壓著情緒。“您若真對他有幾分情誼,就該放了他。”

“老夫人說得輕巧。您活了幾十年,難道還不知情之一字,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李氏咬牙嗤笑了一聲。

“世間難以放下的事多了去了。”她緊盯著景牧。“財富,權勢,聲名,美色。若是難以丟開的便都霸占住,豈不是太自私了些。”

“我一生所求,唯少傅一人。”景牧握緊的雙拳有些顫抖。“其他萬物,什麽都不要。”

景牧緊盯著麵前這個眼眶通紅,渾身顫抖的婦人。他對誰都能狠,唯獨疏長喻,和疏長喻最為在意的家人。麵前這個傷害疏長喻的人,是疏長喻的母親。景牧此時雖被心痛折磨得幾乎神智全無,但也仍舊強行忍著。

他對這個婦人,什麽都不能做。少傅已然這般可憐了,不能再傷他的心。

“王爺這話,便是折煞敬臣了。”李氏冷笑道。“王爺,您尚年輕,閱曆淺得很,尚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麽。敬臣心善,待誰都是如此,故而引起了王爺的誤會,是敬臣的不是。”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

“但是,王爺不能因此,就給敬臣扣上一頂禍國殃民的帽子。這孩子什麽心性,我最知道他。他心裏裝得是江山,他不能因為您一時興起,走了歪路。”李氏說著,眼淚已然溢上了眼眶。“您現在要和他做的,是被萬千文人戳脊梁骨的事。我是他娘,我了解他,他最受不住這個,這比殺了他還嚴重。”

李氏的眼淚,倏然從麵頰上滑下。

“王爺,算老身求你了。”她哽咽道。“您隨性而為,您年輕,又乃天潢貴胄,您經得住折騰。敬臣經不住。”

景牧看著她這模樣,緊緊咬住了牙關。

什麽文臣,什麽江山,什麽名聲。這些看起來光鮮亮麗的東西,不過是一副一副的重枷,非要把人壓死才叫一了百了。前一世,少傅便這般囿於這些鐐銬,寸步難行,時時活在自責中。

但是,這些人,享受著他帶來的盛世太平,憑什麽這般非議他!

他願意愛誰,願意同誰在一起,既不會使生靈塗炭,又不會讓江山傾頹……為什麽還要這樣逼他!

就在這時,床榻那邊響起了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

“景牧。”

二人轉過身去,才發現疏長喻不知何時醒了,正側著頭,看向他們二人。

景牧頓時如夢初醒般,才覺察到手心輕微的刺痛,竟是方才不知不覺間,被整齊的指甲刺破了。他麵上壓製不住的冷肅和凶狠皆是一滯,接著潮水一般,盡數褪去。

他兩步上前,扒著疏長喻的床沿,像是隻被突然遺棄、終於找到主人的小狗一般,蹲在了他的床前。

“少傅!”他喚道。

疏長喻此時嘴唇有些白,垂眼看著他時,不知是因為病痛還是其他,神情中滿是疲憊和倦怠。他輕輕嗯了一聲,抬眼看向了那眼上帶著淚,神情複雜的李氏。

方才他們二人說的話,疏長喻都聽見了。

李氏不可謂不了解他。若是放在前世的此時,李氏對他的想法揣摩得可謂極其通透——他祖輩都是社稷之臣,他自幼也是風清月朗的一個謙謙君子,自是要青史留名,流芳百世的。他襄助世人,世人敬仰他,這便是他存於世間的意義和方向。

可是,現在的他不是了。

他經曆過家破人亡,權勢滔天,早把眾人的口舌當成了笑話。他隻求無愧天地,無愧本心,懶得管別人說什麽,看什麽。

但他這麽想,除他之外,疏家沒有一個人像他一樣。

他們都像前世的他一樣,是那風清月朗,沒有一點汙點的人。他們似乎生來就該受萬人敬仰,與之相應的,他們也要承擔受萬人敬仰的負擔。因此,他們不僅保護世人,還要奉行世人帶帶傳承的道德準則。

疏長喻看著此時的場麵,著實感覺到了空前的疲憊和無力。

他寧可他母親是為了疏家的地位和名聲這麽待他,可他母親這般決定,確是全為了他好。對景牧,他一點都沒有動搖,但是他此時頭昏腦漲,通身疲倦,實在受不了他母親綿綿無盡的眼淚。

他不知道怎麽向母親解釋他們之間想法的區別。

他想先休息休息,待自己養好身體,精力充沛,做好心理建設了,再麵對他母親——以及尚未知情,但早晚要知情的疏家滿門。

“先回去吧。”他垂下眼,看向景牧,淡淡道。

景牧一愣,似是沒想到疏長喻會趕他走:“少傅……”

“回去吧。”疏長喻重複道。“你多日不在京中,大理寺定有許多要務等著你處理。”

“少傅……”景牧眼眶一紅。

方才李氏說再多難聽的話,他都不以為然。可如今疏長喻這輕飄飄的兩三句話,便讓他心裏油然而生一股委屈。

少傅莫不是氣自己同他母親衝突,生氣自己的唐突和失禮,才要將自己趕走?

疏長喻歎了口氣,抬手摸了摸景牧的發頂,心道,怎麽那個還沒哭完,這個就也要哭?

“聽話。”他低聲道。

他手還沒抽回去,便被景牧一把握住了。一側的李氏顫抖著倒抽了一口涼氣,疏長喻心下一緊,沒敢看她。

他抽了兩下,都沒將自己的手抽出來。

“少傅,別趕我走。”景牧握著他的手,像是緊攥住了救命的稻草般,低聲道。“你別不要我。”話音沒落,景牧的聲音已經委屈巴巴地顫抖起來,帶了點濕漉漉的泣音。

疏長喻歎了口氣,輕輕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別鬧,怎麽可能呢。”

不等景牧回話,他便道:“你先回去,這裏交給我來處理。”

“不行!”景牧想都沒想,一口否決。“我陪著你。”

昨夜才回來,到了今天早上就被折騰成這個樣子。他若不在這看著,還不知道疏夫人還要怎麽為難他。為了把他們兩個拆散,疏夫人可是連將疏長喻趕去南方的決定都做得出來的。

“那是我母親。”疏長喻顯然看出了他的擔心,勾唇笑了笑,目光縱容又溫柔。“行啦,你在這裏,全是添亂呢。你看你這個身份,給你準備午飯合適,還是餓著你合適?”

景牧嘟噥道:“我不在乎。”

疏長喻拍了拍他的手背:“回去吧,別胡鬧了。”

“少傅……”

“你放心。”疏長喻笑道。“一切有我。”

景牧看著疏長喻的眼睛。疏長喻麵上是帶著笑的,雖有些狼狽地躺在病榻上,但那笑容卻安寧又從容。目光又沉又穩,像一灣平靜安寧的潭水。

景牧不知怎的,覺得他真有一種讓人無比心安的能力。

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那句“一切有我”,深深地烙進了他的腦海裏。

作者有話要說:嘿嘿嘿又打遊戲打得忘了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