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渴望)

也不是沒有過關係緩和的時候。

雲姝喜歡擺弄那些花花草草,不同於雲荼當寶貝的珍愛,是總想著怎麽搗碎了曬幹了或者炒熟了弄成藥的那種。

醫術,大概是她唯一表現出來的感興趣的東西。

唐旭給她在城中找了個醫館,沒有說明身份,每月去幾日幫幫忙便可。出於各種理由,他送雲姝的東西其實不少,但隻有那一次,雲姝真正流露出了開心。

那是並不明顯的笑容,唇角微微上揚著,臉頰上,竟然有小小的梨渦。

唐旭愣在了那裏。

他從沒有看過雲姝笑,他也不得不承認,她笑起來真好看,居然還有梨渦,她應該多笑笑的。

那笑容,在唐旭的心裏點了一把火。

白日燒,夜裏也燒,雲姝冰冷著,那火燒得旺,雲姝融化時,那火就更是燎原之勢。

隻有天天圍在她的身邊,看到她的人,聽著她聲音,才能讓自己不那麽焦灼。

唐旭把原因歸為,雲姝笑得太少了。她若是天天笑,自己習慣了,哪至於反應這麽激烈?

雲姝在醫館,一開始是打雜,可她的能力很快就被發現,於是又成了看病的大夫。

時間長了,甚至小有名氣。

隻是雲姝看病,隻有醫術,沒有仁心。這是館主說的。

淪為打雜的唐旭一邊被正燒著的藥罐蓋子燙得呲牙咧嘴,一邊笑得幸災樂禍:“可不是,她有個鬼的仁心。”

這個沒有仁心的大夫,喜歡拿唐旭試藥,隻要是她遞給唐旭吃的東西,多半是藏著藥的。唐旭無數次氣急敗壞:“你居然拿小爺我試藥?”

雲姝漠然:“除了你還能有誰?”

除了你還能有誰,除了你還能有誰。

見鬼了,這話竟然讓他生出甜蜜。然後心甘情願吃下那些奇奇怪怪的藥。

陪伴的時間太長,以至於他都開始忘了,忘了他們初始之時有多麽不愉快,忘了她手臂上的傷疤是怎麽遺留的。忘了那數不清的刁難、奚落。

所有人都覺著他們關係好,唐旭也是這麽想的。

甚至理所當然地以為,她也是一樣。

所以當聽到那句“我喜歡楊珩”時,他的世界仿佛坍塌了。

真是奇怪,他們之於彼此,什麽都不是,但那一刻,唐旭心中湧出的,是被背叛的憤怒,還有更多的,被拋棄的恐慌。

楊珩也聽到了,他就站在自己旁邊,眼裏閃過一絲愕然,又很快歸於平靜。

大約是怕場麵尷尬,楊珩在她出來之前先離開了。

隻有唐旭,等到了雲姝出來。

胸口從未熄滅過的那把火,已經將他的理智都燒幹。讓他隻剩下了本能,他仿佛喪失了一切的知覺,將雲姝按在牆上,脫口而出的,全是惡毒的咒罵。

仿佛這樣,就能蓋過心裏真正的聲音。

“我對你……”他想說,我對你還不好嗎?雖然時常爭吵,但實際上,他恨不得把所有好的東西都捧到她麵前,他比誰都想……討她歡心。

可他又想起了最初那些錯誤。說不下去了。

他如同困獸一般嘶吼、咆哮,而麵前的女子,依舊是那樣清冷的麵容,甚至還有淡淡的困惑,似乎在疑惑他發什麽瘋。

她把自己的世界攪得一團糟,可她渾然不知。

唐旭在她的眼裏看到了自己,瘋狂、嫉妒、醜陋的自己,他喪失了所有的力氣,自尊讓他落荒而逃。

他逃出了京城。

雲麒說他打仗,像是不要命。可效果出奇得好,一往無前、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魄力,他帶的隊,從來都是士氣高漲。

但沒人知道的是,唐旭心裏覺著,死了便死了算了。

這天底下,仿佛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少年懵懵懂懂的愛情,在日複一日的思念之中早就無所遁形。那個人於他而言,早就超過了所有,是無可替代的存在。可與之同時而來的,還有深不見底的絕望。

直到雲荼的遺書寄了過來。

旁的,唐旭都沒有看清楚,真奇怪,隻能看到那一句話。

“好好照顧姝姝。”

單純如雲荼也知道,雲家與皇權之間,終究是要爭個你死我活。全指望楊珩,到底是不現實的。

隻能拜托給唐旭。

渾渾噩噩的男人,在那一刻,終於找到了某種支撐。

他本就處於權利爭鬥的中心,振作以後,對雲姝的處境,突然有了認識。

他必須要變得強大,比任何人都強大,才能保護好她。

他開始給雲姝寫信,寫他看了什麽,做了什麽,寫林林總總的瑣事。即使得不到回信。

那個人太過冷情,他怕,怕她真的將自己忘得幹幹淨淨。

雲姝大婚那日,唐旭像往常一樣,巡視軍營,操練士兵,又去了大營周圍巡視。

看不出任何異常。

巡視回來的時候,軍中正在狂歡。新皇大婚,他們哪怕在邊塞,也能得到恩典。

喝多了的士兵們跟他招呼,他也一一點頭應了。

有人叫他一起喝。

唐旭停駐了一下,沒立刻回應。雲麒趕緊解圍:“他喝不得酒。”

眾人一片噓聲,打仗的哪有不喝酒的。

雲麒隻是覺著唐旭心情不好,不想打擾他。對,哪怕唐旭表現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也覺著這小將軍心情不好。

哪知唐旭聽了他的話,反而坐下了:“誰說本將軍不能喝了?”

一群人自然是跟著起哄,難得唐旭配合,大家喝得更是起勁。

雲麒說的唐旭不能喝酒,還真不是胡謅的,唐旭酒量很差,幾杯下肚,人就已經不清醒了。

喝醉了的唐旭,拉著雲麒的手,一遍遍地重複:“我帶你回家,我帶你回家。”

“喔~”眾人都是一副窺探到什麽秘密的探尋眼神,看得雲麒一陣尷尬,隻想甩開這個大醉鬼。

“唐旭!放手!”

唐旭馬上抓得更緊了,他漆黑的眼眸這會兒濕漉漉的,配著喝了酒發紅的臉,特別無辜,又異常固執:“不放,我死都不會再放手了。”

雲麒:“……”

眾將士:“……”不得了,他們是不是真的聽到了什麽不該聽到的?

大醉鬼沒完沒了,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帶你去看花燈好不好?給你買東西?吃不吃糖葫蘆?不對,不對,你喜歡糖人,我給你買,我都給你買。”

他醉得吐字不清,旁人隻能聽到嘟囔,隻有雲麒,大概聽出來這些都是跟雲姝說的。

他也沒奇怪。

其實在外人眼裏,這倆人關係很好的。雲麒也是這麽覺得的,隻是沒想到唐旭還藏著這樣的心思。

最後他送唐旭回去的時候,冷不防看到他的眼淚,這把雲麒嚇了一跳。男人哭得很無聲,時不時地拿手去擦淚,讓那通紅的眼眶更紅了,實在是憋著氣了才哽咽一聲,看起來十分可憐。

“對不起,對不起……”

他就一直重複著這句話。

第二日,雲麒特意問唐旭,還記得昨天的事情不。小將軍正整理鎧甲,聞言臉上有些茫然:“什麽事情?”

雲麒說不出他這是什麽狀態,他總是覺著這人說不定下一刻就會崩壞,可本人又似乎毫無察覺。

於是他思索片刻後也沒說了。

唐旭整裝後才跟他說要去打鄴埠,這太突然了,雲麒愣住,那地方易守難攻,他們很久都沒敢輕易出兵的。

可小將軍坐在馬上一臉認真、“皇上大婚,我們做臣子的,總得送上賀禮。”

他隻帶了一小隊人馬,雲麒甚至覺著他是去送死的,他攔不住,但沒想到唐旭又真的做到了。

如他所說,為他們的大婚,送上了賀禮。

小將軍就是憑著這股不怕死的精神,一次次地立功,曾經細白鮮嫩的臉被曬成了小麥色,寫上了滄桑,養尊處優的手一點點堆積上老繭,身上看不到的地方更是留下一道道傷痕。

高傲狂妄的少年,愈來愈沉默寡言,曾經慣是神采飛揚的眼睛,也愈來愈死寂。

唯一不變的是他腰間的一個護身符,裏麵裝的是雲姝的回信。唯一的一封回信。

白色的信箋上,隻有寥寥幾字。

“安好,勿念。”

真像是她會寫的信。收到信的時候,唐旭這麽想著,他的目光一遍遍掠過那幾個字,就像是從那些字中,看到它們的主人,想象著那個女人寫信時波瀾不驚的眼神。

他將這封信隨身攜帶著,再也沒有打開看過一眼。

及至重逢。

她變了一些,又好像什麽也沒變。

但自己肯定是變了,所以她看了自己好久。

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明明是清冷如雪,卻讓他的心,久違地有了溫度。

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活著。

楊珩給他看了那些沒有拆封的信。

“她是皇後,你如此落人口實,真若是被追究起來,朕也保不住你。”

楊珩這話,半真半假,唐旭知道,他是在說,雲姝不僅沒看,還將這樣的把柄,放在了他這個皇帝麵前。

唐旭已經不是他能隨意拿捏的人了。他明白,楊珩和雲太後,現在都在爭取自己。

他將所有信件收回:“多謝皇上物歸原主。”

大概是男人沒有如他預料之中被激怒,或者是他太過傲然的態度,楊珩似是僵了一下。

龍椅上的男人,視線在年輕的將軍與那捆信之間看了好一會兒,那隻有男人能懂的敵意,讓唐旭心裏不知怎的生出警惕,他在想,楊珩喜歡雲姝嗎?

那個像雲荼的女子出現時,唐旭並不驚訝。

權利的鬥爭裏,兵權是最重要的但並不是唯一的,所以京城的眼線,他早就開始在培養了。

也一早就知道了汀蘭的存在。

唐旭的心裏毫無波瀾。

在他看來,那個人再像,都不是雲荼。

倒是借著雲太後的心思,他如願接近了雲姝。

瘋狗斂起了所有的鋒芒,小心翼翼地想要認主,隻可惜主人並不願意接那根繩子。

他說選擇雲姝,是真心的。

唐旭了解雲姝,哪怕她是喜歡楊珩的,這樣的生活也不會是她想要的。

而今的自己,有了足夠的能力給她想要的。

所以他甚至搬出了雲荼的遺書,隻為了能讓她相信自己。他知道,比起自己說愛她,雲姝更願意相信雲荼。

但顯然,若是能那麽容易,雲姝就不是雲姝了。她的拒絕,唐旭也不意外,這個人心思難猜,難猜也有難猜的好處,比如她的拒絕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拒絕。

聚寶樓裏,他本來可以爭,他有錢,長樂爭不過他的。

可他還是乖乖聽了話。

東西怎麽都可以搞到手,但兩人對視時彼此的心照不宣,讓他嘴角忍不住上揚。

他們的默契依然在著。

他已經接受了雲姝喜歡楊珩的事實,他隻是想給雲姝自由。

可在那句“要不要考慮一下我”說出口,唐旭就知道,他心底,還是藏著卑劣的渴望。

他還是想擁有她,想要她,要她的心,要她的陪伴,要她的餘生。

怎麽可能不渴望,在那漫長的歲月中,她早就一點點侵襲了自己心裏的每一寸地方。

可她說,她隻要楊珩。

唐旭迷茫了。

她是真的愛楊珩。

如果她真的不想走呢?如果對於她來說,自由沒有那麽重要了呢?如果她拒絕自己的提議,是真心的呢?

男人在門外,站了一整夜。

他再次墜入了絕望之中。

如果她不要他,自己所有的努力,還有什麽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