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她永遠都不會說出喜歡二字)
雲荼的忌日是在冬月裏。
雲姝給太後請安時,她正跪在佛堂裏,手裏的檀木佛珠一顆顆滾動。
雲姝跪在她的身後,亦雙手合十。
說出來有些不可思議,這個半生都是腥風血雨的人,竟是信佛。
直到她動了動,雲姝方過去,攙扶她起身。
雲太後喜靜,這佛堂更是無人喧嘩,厚重的檀香一開始並不好聞,隻是時間長了倒也能習慣。
雲姝接過她的佛珠,看她淨了手,這才又遞過去。
“聽說,你最近因為顧太醫,與良妃起了爭執?”雲太後悠悠的聲音傳來。
後宮之中,雲太後看似隱退,除了雲姝,並不經常麵見他人,但亦無一事能逃過她的耳目。
雲姝沉吟一會兒方才回答:“良妃最近愈發不守規矩了,這次她也是想要求子的方子。”
依舊平淡的麵容,但適時加了一絲絲惱怒。
她們剛跨過佛堂的門檻,聽了這話,雲太後睨了她一眼,多少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她想求子,就讓她求。這後宮妃嬪眾多,皇上卻多年無一子嗣。哀家也倒是想看看,究竟是誰的問題。”
雲姝細細品味了一番她的話,果然,雲太後這是懷疑問題出在楊珩身上。
也是,若說自己不孕,是楊珩防著的結果。但後宮都沒有子嗣,就有些不對勁了,對他來說,這也是不利的。
“況且,”雲太後還在說著,“便是求到了,也得有命生下來。這背後有的是手段,你非選了最愚蠢的方式,與她正麵衝突。”
“唐家與雲家親厚,你便是裝,也要裝幾分。”
雲姝低頭,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待她說完了,才回應了一聲是。
“是臣妾愚鈍了。”
“你比你姐姐強的地方,也就是你比她冷靜,不會感情用事。哀家希望,你不要在這一點上,還要讓哀家失望。”
“是。”
不知是不是說到了雲荼,雲太後後邊便沉默了下去,及至雲姝要離開,她才又提。
“今日是你姐姐的忌日,皇帝該是難受,你去看看他。”
雲姝並不覺著雲太後是真的怕他難受了讓自己去安慰,多是另有計劃。她沉吟片刻才問:“是不是讓蘭婕妤去更好?”那不是有一個比她更合格的替代品嗎?
“哼,”雲太後嗤笑一聲,“她也就是個起個睹物思人作用的物件罷了,不說話倒還好……”說到這裏,她煩躁地皺了皺眉,“總之,你去吧。你畢竟與他們相識時間更長。”
出了太後的宮殿,雲姝站立了一小會兒。
雲太後說他們畢竟相識時間更長,大概是覺著自己能陪著楊珩憶往昔吧。
其實她著實多慮了,這幾年裏,每年這個時候,楊珩要麽將她拒之門外,要麽就是相顧無言。
那是獨屬於他與雲荼的記憶,自己無非就是一個旁觀者,一個讓他生厭的旁觀者。
還以為……今年能有人接替這個位置。
***
夜幕降臨。
“哎喲,皇後娘娘來了!”李公公遠遠看到雲姝的身影就已經迎了上去,手利落地拍了拍身上,隨即跪地,“給皇後娘娘請安。”
“起吧。”
李公公是皇上身邊的人,後宮多是禮讓幾分的,隻有雲姝,向來不冷不熱的語氣。
李公公也不介意,仍舊是滿麵笑容:“皇後娘娘是來見皇上的吧?奴才這就去通報。”
“嗯。”
雲姝看著他小跑離開的背影,今日這種時候,她也是不想見楊珩的,隻希望能如以往那般被他回拒吧。
然而沒一會兒,就見李公公又小跑著過來了,依舊是滿臉堆笑:“皇後娘娘,皇上讓您進去呢!”
雲姝點頭,接過半煙手裏的食盒便向裏去了。
楊珩不在殿內。
承乾宮側殿有一露台,雲姝是在那裏看到他的,男人青色的衣衫略顯單薄,月光下,那張臉卻是襯得越發俊朗了,鼻梁高挺有致,眉尾入鬢,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竟然有了一絲朦朧,使得多情的桃花眼更是勾人。
雲姝看了一眼他桌前的酒杯,猜測楊珩已經喝得不少了。
“坐。”
男人聲音傳來,雲姝幹脆也省下了行禮的步驟,徑直坐下來,食盒放在了一邊。
楊珩該沒有心情吃,她也沒想要自討沒趣。
於是坐下後便歸於沉默了,一如他們以往。
“帶了什麽來?”
還是楊珩先開的口。
雲姝還真不知道,這是雲太後準備的,甚至派了個嬤嬤一直催著。顯然,就怕雲姝陰奉陽違。
她往食盒看了一眼,也不慌:“皇上看看?”
楊珩當真伸出了手。
食盒被推去了他那邊,打開的時候,楊珩是看見了,雲姝看得並不真切。隻瞧著楊珩抬眸往自己這邊看了一眼。
今晚從見麵開始,雲姝便察覺到了楊珩的氣場柔和了不少,此刻更是肉眼可見的放鬆,雲姝甚至能看到他的笑意,不同於平日裏流於表麵的笑,而是真心的。
就像是全副武裝的人,放下了所有的防備。
這讓雲姝有片刻的恍惚,仿佛看到了雲荼在時的那個楊珩。
不同於熱衷欺負她的唐旭,最初之始,楊珩對她其實是和善的。
他給雲荼帶禮物也好,帶吃食也好,也都會給雲姝捎上一份,無論她是不是領情。
“雲姝妹妹,你這麽小的年紀,該多笑笑的。”他有時候也會打趣。
也會在雲姝被罰時替她攔著。
彼時的楊珩,應該是真的把她當做妹妹來對待,雲荼的妹妹。
楊珩把東西從食盒裏拿出來時,雲姝心裏也微怔,那是一個小糖人。她平靜的眼波有一瞬間的龜裂,仿佛看到了雲荼拿著這個在自己麵前晃動。
“姝姝,你喜歡這個?”
“沒有。”
“騙人,你剛剛在街上看了好幾眼。姐姐學會了,以後姐姐給你做好不好?”
“誰能想到呢?”楊珩笑意不減,似是懷念“我與你姐姐,送了你那麽多東西你都無動於衷,最後竟然被一個小糖人拿下了。”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細細的糖人棍,翻來覆去,平日裏籠罩其身的狠厲也係數退卻。
雲姝別過頭。
雲太後可真是用心良苦,打定了主意要讓他們追憶往昔嗎?
食盒裏除了這個,還有一壺酒。
楊珩拿了出來:“陪朕喝一杯吧。”他親自給雲姝倒上。
雲太後準備的酒,雲姝自然存了戒心,雙手接過後,借著衣袖的遮攔,指甲淺淺地戳進了酒裏,沒有反應,看來是沒問題,這才送到了嘴邊。
但也隻是輕輕抿了一口。
倒是楊珩,一杯已然下肚。
“你知道,你姐姐……”
“皇上,”雲姝突然打斷了他,“臣妾的姐姐,有名字。”
楊珩微怔,雲姝想著,若是雲太後在這裏,該氣壞了,自己似乎慣會破壞氣氛。
但楊珩也未太在意,眨眼之間就收拾好了情緒,甚至從善如流地改口:“你知道,雲荼是怎麽病的嗎?”
他今日有些過於好說話了,隻是雲荼這個名字說出口時,帶著一絲莫名的生疏。
他應該很久沒叫出這個名字了。
看他又是一杯酒下肚,雲姝答了:“不知。”
確實不知,自她回來的時候,雲荼就已經病得厲害,時日不多了。甚至她多活了幾年,已經超過了大夫的預估。
“朕十三歲那年,不慎落水,是雲荼救了朕。她的身體,從那以後就沒有好過。”
這確實是雲姝從未聽過的。
楊珩看著她愣住的模樣,能在他這位皇後身上看到這種表情,也屬實難得。
皎潔的月光中,他的聲音是說不出的落寞,又帶著說不出的愧疚與懷念,歎息般地說了一句。
“皇後,克雲荼的不是你,而是我。”
他的醉意已經很明顯了。
雲姝的手指微微蜷縮。她甚至想著,楊珩是不是知道,這句話,也是她的心結。
“單是落水,不該如此。”片刻之後,她就恢複了淡定,從一個醫者的角度分析,“該是另有宿疾,隻是被誘發出了而已。”
楊珩沒有再回應這個話題。
平日裏總是習慣試探的男人,今日的話尤其多,絮絮叨叨地說著雲荼的好,即使因為醉意已經說得顛三倒四。
幼年喪母,先皇不寵,在雲太後那裏,他也隻是一枚工具。
隻有雲荼,是真心地對他好。
雲姝就坐在那裏,安安靜靜聽著他一邊飲酒,一邊說著這些事情。
她大概理解了長樂公主、唐旭他們的心情,這樣的愛情故事,哀婉動人,本不該有第三者的插足。
偏偏出了個她。
可是如果可以……她比任何人都希望雲荼活著,比任何人都想要離開。
對麵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楊珩是徹底醉了,趴在了桌上。
雲姝端起了那杯隻抿了一口的酒,一飲而盡。
楊珩這個人,慣會偽裝的。哪怕是對雲荼,雲姝都能看出他多有隱瞞。這人一雙桃花眼看著風流多情,但其實比誰都冷血。
他們可不是能推心置腹的關係。
雲姝知道他多半是在演戲的,隻是猜不出目的。
等了一會兒不見楊珩醒來,她才起身走過去,總不能將他丟在這裏。
“皇上?”她叫了一聲,沒聽到回應,男人醉後熟睡的麵容過於幹淨溫順,與平日裏的人幾乎是判若兩人。
她對楊珩,原本是沒有恨意的。
兩人說起來,著實沒有憎恨的緣由,哦,楊珩或許是有的,因為自己姓雲。但她沒有,甚至若是作為姐夫,她會因為雲荼,對他也存著敬意,存著親情。
偏生他們成了夫妻,這無疑是一對怨偶。
她可以無所謂楊珩的冷落,以及他的算計,他的厭惡,但總要與這樣的人做著親密的事情,雲姝的心裏,有說不出的厭煩。
她收起了那些思緒。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雲荼的忌日,這些事情,她都很久沒再想過了。
雲姝伸手,搭在了楊珩的肩上:“皇上,屋外夜涼,還是進去屋裏。”
照例是沒有得到回應。她於是收回了手,手剛剛離開,突然被狠狠攥住,是醒過來的楊珩。
他手上用力,卻又像是沒醒,眼裏不甚清明。
“雲荼?”他叫了一聲,不等雲姝回答,將她又拉近了一些,喃喃般地又叫了一聲,“雲荼。”
“皇……”
“你喜歡我嗎?”突如其來的問話,打斷了雲姝想要告訴他自己不是雲荼的話語。
她看著男人,那幽暗的眸子裏,落寞、希冀與忐忑交雜在一起,原來楊珩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她緊緊盯著楊珩,想看清他是真的醉了還是在演戲。
也許她應該思考一下是作為誰來回答這個問題。
然而事實上,雲姝隻是緩緩抽出自己的手。
“皇上,您喝醉了。臣妾去把李公公叫進來。”
禁錮她的手雖是用力,卻又沒有認真對抗,所以她輕易抽了出來。
雲姝轉身得毫無留戀,沒有看到身後男人瞬間清明而深邃的眼,哪裏還有半分醉意?
即使這樣了,也得不到皇後的一句真話呢。楊珩眯著眼,看著女人遠去的背影。
雲姝去殿外叫了李公公進去,她自己則帶著等候在那裏的宮婢們離開,卻不想走了兩步,便見著一群小太監們抬著被被褥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正過來。
放在往常,雲姝該不會管的。
可此刻,她莫名地停了下來。
“皇上今日翻了牌子嗎?”
一邊的小太監眼神閃躲了一下,但在雲姝冷若冰霜的目光下還是說了:“這是蘭婕妤。”
雲姝有一會兒沒說話。
她不說話,其他人也不敢動。
蘭婕妤……
先讓她與楊珩談心喝酒,再送蘭婕妤去侍寢嗎?雲太後可真是如她所言,把這個女人當做物件了。
不過自己,又能好多少呢?
雲姝終是收回了放在那被褥上的視線,餘光掃了一眼身後的大殿。
她想起方才楊珩叫雲荼的表情,無論是不是演戲,雲姝承認,她確有不小的觸動。
所以這會兒,才會停在這裏。
卓汀蘭侍寢,於她而言,也是好事。明明是這樣的,可她還是沒有移開。
至少今夜,就把時間留給那兩人,就把楊珩,留給雲荼吧。
“皇上已經喝醉了,把蘭婕妤送回去。”
月光中的雲姝,雖然身著華服,卻依然清冷飄逸若月中仙子。
看著這張出塵的臉,很難與爭風吃醋、爭寵聯係起來,即使她現在就在做著這種事情。
小太監們麵麵相覷:“可是……”
“太後問起,便說是本宮說的。”
被褥中的汀蘭,早就氣得直咬牙了,說什麽賢惠大度,這位皇後,也不過是爭風吃醋之輩。
她入宮幾月,皇上看似寵愛,卻始終沒有進一步的發展,心裏正萬分焦灼,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機會,這個該死的女人!
她記恨萬分,內心祈禱著太監們能再堅定一些。
然而,她還是失望了。
便是太後的命令,如今在皇後跟前,也沒人敢忤逆她。猶豫半晌後,一群人又抬著她往回去了。
承乾宮裏,楊珩自然也得了消息。
密探總覺著,皇上似乎是在笑的。
“下去吧。”
“是。”
待他走了,楊珩拿起桌上的那個糖人,眼裏閃過自己都無法察覺的柔情。
“朕便當,這是皇後的答案吧。”
反正克製如雲姝,大概永遠也不會說出喜歡二字。
作者有話說:
渣皇很快就會知道姝姝不是說不出喜歡,是對他說不出喜歡。女主戀愛起來,是直球選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