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要個孩子吧)

那一聲哥哥, 讓顧淮安恍惚間回到了幼時,看到那個跟在自己身後,一聲聲脆甜甜叫著哥哥的小姑娘。

可是現在,她已經不是小姑娘, 她是皇後, 是皇帝的妻子, 與自己尊卑有別。

他從未想過, 還能再聽到這一聲哥哥。

女人的清冷中滲進了柔情, 她明明也沒笑,也沒有再多的言語,但指尖傳遞而來的, 都是無言的愛。

顧淮安已經不能好好思考了,撫在自己臉上的手,就仿佛觸碰在自己的心尖上, 每一次細小的摩擦都帶來無法言喻的戰栗和……欣喜若狂。

她的軟肋, 是什麽意思?

“娘娘, 我……”

他不要做軟肋,他想要做,能夠為她遮風擔雨的盔甲。可是顧淮安知道, 他沒有這樣的能力。

雲姝看出了他的所想。

她此刻,也並不像自己表現得那麽淡然。從自己喜歡的人那裏,聽到“心悅於你”這樣的話,那慌張又滿足的情緒,對她而言亦是陌生的。

夠了,知道自己的感情, 是有回應的, 就夠了。

無論自己是在宮中, 或者哪怕出了宮裏,都不能牽連了他。

當務之急,是要說服他離開。

“就回鳳州去吧,好嗎?”

被她用這樣仿佛哀求的語氣說著,顧淮安怎麽能說不好。

他第一次用放肆的目光,近乎貪婪地,描摹著雲姝的容顏。良久,終於低低應了一聲。

“好。”

他不敢問,還能再見麵嗎?再見仿佛遙遙無期。

雲姝也沒說口那句,還會再見的。日後山高水闊,定會有重逢的那日。

仿佛察覺到了什麽,她突然抬頭往門邊看了一眼,但那裏空****得,並沒有一個人。

***

楊珩連續休朝了三日。

這在他登基以後,是從未發生的。

聽說是因為病了,後宮想要探望的妃嬪多的是,但都被拒之殿外了。

雲姝聽到這消息,心裏有些奇怪。但她心裏突然浮出一個想法。

皇嗣流掉,皇上又生病。

她請求出宮至感業寺祈福,倒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隻要出了宮,憑著唐旭的能力,想要瞞天過海,就簡單得多。

帶著這樣的想法,她也學著那些妃嬪,去了承乾宮裏請求覲見。

從見到李公公開始,雲姝便察覺出了幾分奇怪。

李泉往日見了她都是熱情得臉都要笑成一朵**。如今自然也是熱情恭敬的,但明顯目光閃躲著,頭也低得厲害,讓人看不清情緒。

想到可能是因為楊珩確實病得不輕,雲姝暫時打消了疑慮。

“娘娘,皇上喚您進去呢!”

“有勞公公了。”

她略一點頭,抬步向裏走去。

雲姝一路上都在猜測楊珩是怎麽病了,直到看到殿裏那一堆被打碎的瓷器、東倒西歪的桌椅,和撲鼻的酒氣。饒是冷靜如她,也愣在了那裏。

除了楊珩,誰能把承乾宮弄成這個樣子?

雲姝的腳步瞬間頓在那裏,不再往裏走了。來這裏絕對是個錯誤的決定,她心裏劃過這樣的念頭,甚至已經開始想轉頭出去了。

“皇後。”楊珩的聲音從裏麵傳來,帶著沙啞的低沉聲音,顯得有幾分低迷。“進來。”

雲姝再看了一眼這滿地的狼藉,終於還是抬腳往裏走。

滿地都是瓷器碎片,她小心地避開了,即使如此,也不時傳來提到了碎片的聲音,在空曠的宮殿裏尤為刺耳。

這會兒天已經暗了,屋裏沒有掌燈,雲姝隻下意識想著楊珩許是臥病在床,於是往龍床那邊去。

“皇上?”

到底是什麽病?弄成這個樣子?

還沒走到,一隻手突然從旁邊將她拽住,雲姝隻覺著重心不穩,手趕緊護住了腹部,下一刻就跌入了一個懷抱之中。

是楊珩。

男人身上濃烈的酒味已經蓋過了平日裏的龍涎香,但他的眼睛卻絲毫沒有醉意,他的龍袍就這麽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下巴處隱隱可見青色的胡渣,眼眶的黑眼圈更是明顯。

整個人透著毫無生機的頹然。雲姝甚至能感覺到他眼裏傳來的絕望。

怎麽回事?絕症?他快死了?

心裏這麽猜測的,女人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表情。

“三日。”楊珩坐在椅上,將她緊緊圈在懷裏,稍稍歪著頭打量她,麵無表情地說著,“皇後,你比朕想的,來得快一些。”

說到這裏,他的手固定在女人的後腦勺上,臉突然湊近。

兩人的額頭幾乎要貼在一起,雲姝甚至能感覺到他呼出的氣息。

男人那死寂的眼裏,驀然升出一抹光彩。

“這是不是說明,皇後比朕想象中的,更在乎朕?”

帶著瘋癲的語氣,有幾分詭異。

他不正常!雲姝心裏生出了警覺。

***

楊珩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來的。

他明明是雲姝光明正大的夫君,是萬人之上的帝王。可那一刻,他卻仿若見不得光的情夫,倉皇而逃。

他應該衝進去立刻殺了那狗東西。

那雲姝呢?楊珩想不到自己應該怎麽辦。他甚至在想,如果雲姝為那狗東西求情呢?他一定會失控。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回來的。

屋裏一件東西上,都是那狗東西可憎的臉,一閉上了眼睛,耳邊就是那句纏綿悱惻的哥哥,眼前是他們郎情妾意的畫麵。

楊珩發瘋似的砸著目光所及的東西,隻有那刺耳的破碎聲能將他的神誌拉回來一些。心口的銳痛已經接近麻木了,他想著,如果不那麽做,如果不宣泄,他會崩潰的。

然而當能砸的都砸了,當身體所有的力氣都被耗費了,他還是得去麵對那個他恨不得戳瞎雙目而不想看到的事實。

怎麽可以?

楊珩躺在地上,喃喃地問:“她怎麽可能喜歡別人?她不是一直都喜歡我的嗎?”

其實雲姝也沒有說喜歡那個狗男人。

但她的動作,她的神情,她的聲音,都在說,她有多愛那個人。楊珩閉上了眼睛。正是因為看見了她喜歡一個人的模樣,所以才明白,她從沒有喜歡過自己。

他努力地在記憶裏尋找被她愛過的證明,然而來來回回,都是他下意識間的自欺欺人。

天生冷情是假的,她也可以柔情似水。

不會說愛是假的,她也有表達愛意的方式。

隻是……不是對他罷了。

他還在期待著她回心轉意,他還想重新挽回她的心,還說什麽“再喜歡自己一次”。

那個女人心裏,要笑死了吧?

察覺到眼角的濕潤,楊珩抬手捂住了眼睛。

怎麽能……他這個樣的人,怎麽能被這種虛無縹緲的感情,弄得這麽狼狽?

“皇上。”李泉在旁邊,一直等到他稍稍平靜了,才終於壯著膽子開口,“其實……這也並非完全是壞事,皇後娘娘與誰都不親密,如今……如今有這麽一個她在乎的人,才更好……”

拿捏。

他其實看得門清,這可是最好的方法了。

但楊珩凶狠的目光馬上就看了過來,抓起地上的花瓶碎片就扔了過來,惱怒地吼道:“狗奴才!你是想讓朕用一個男人來威脅她嗎?來時時刻刻提醒朕皇後是怎麽愛著別人的嗎?”

他的自尊,他的驕傲,哪裏容忍得了?

別說看見那個狗東西,哪怕光是想起,他都覺得自己嫉妒得要發了瘋。

不行,心痛的窒息感讓楊珩狠狠抓住了頭發,那個狗男人必須得死!他若是不死,自己就過不去這關,自己遲早會瘋掉。

死了就好了,隻要他死了,他就當這個世界上從沒有出現過這個人。

“叫朕的暗衛來,”男人眼裏,迸發出凶狠的光芒,“吩咐下去,等唐家除了京城,就去取那狗東西的項上人頭。”

“一定要弄死他,”男人喃喃自語,整個人已經像是瘋魔了一般,“朕一定要弄死他!”

***

對於顧淮安,楊珩就隻有這一個想法。

他不能把事情鬧大,皇室無光就算了,也會把雲姝推到風口浪尖上。

但是顧淮安,他是一定要除的。

那麽對雲姝呢,楊珩想不到任何方法。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他居然不敢提,他甚至因為短短三日,雲姝就來找自己,而像是抓到了一根浮木般欣喜。

“是臣妾來得晚了,”他的話莫名其妙,雲姝小心地回著,“隻是恐驚擾了皇上靜養。”

隻是看這屋裏的情況,怎麽也不像是靜養。

旁邊桌上一點沒動的飯菜,雲姝也終於注意到了。

“皇上這是怎麽了?”這次,多少是有些真情實感了。

“朕病了,”楊珩稍稍拉遠了一點距離,但仍然緊緊把雲姝按在懷裏,然後伸出了手,“朕記得皇後不是會醫術嗎,不若來……”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想起了自己讓雲姝編修醫書的事情。

那兩人看起來不是第一次在那裏私會了。而自己,居然給了他們這樣的契機。

楊珩隻覺著喉間湧上一陣腥甜。

太便宜他了,哪怕是死,都太便宜他了!就該抽筋挖骨,淩遲處死。

他的表情太可怕了,雲姝斂了斂心神:“那臣妾獻拙了。”

說完手指搭上了楊珩的脈。

脈象很奇怪,她皺了皺眉,隱隱有什麽不對勁,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氣急攻心。

雲姝正想要仔細感受,男人突然靠在了她的肩上。

他根本沒有要好好讓雲姝好好把脈的意思,楊珩一邊貪婪地呼吸著懷裏人清冷的香氣,一邊慢慢移動著在她腰間的手掌。

“皇後,”他呢喃著說道,“我們再要個孩子吧。”

被驚得愣住了的雲姝也顧不上把脈了,轉頭去看楊珩,想確認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楊珩都覺著自己可悲。

明明可以理直氣壯地指責她水性楊花、不守婦道。但是現在,他甚至開始懊悔那個孩子,本應該聯係他們感情的孩子。

該死的,怎麽就打掉了?怎麽能打掉?

不過沒關係,他們還年輕,還可以懷。楊珩慌亂地想著,他一刻也不想等了,什麽雲家,什麽朝政,他現在隻想要一個他們的孩子。

楊珩完全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雲姝心一驚,察覺到了危險。

她想要立刻起身離楊珩遠一點,但是直覺告訴她,那樣會更糟糕。於是她強忍著不安沒有立刻行動,隻是抓住了男人在自己腰間企圖亂動的手。

“皇上,”她抓著楊珩的手抬了起來,“您受傷了。”

楊珩的手心處有一條長長的裂痕,是砸東西時劃傷的,他自己卻毫無知覺。

許是雲姝刻意放緩的語氣,讓他身上危險的氣息稍稍散去了些。

“不礙事的。”

“怎麽會不礙事?”雲姝不讚成,“興許還有碎渣在裏邊,不及時包紮,化膿了可不是小事情。”

楊珩沉默了。

雲姝的關心,讓他理智回歸了一些,這會兒看著也終於沒那麽可怖了。

“您的龍體可是關係著我國的命脈,讓李公公進來掌燈,臣妾給您處理如何?”

沉默了好一會兒的男人,終於不情不願嗯了一聲。

雲姝於是轉頭吩咐外麵。

李公公正候著呢,聽了她的話,心裏也是鬆了口氣。

解鈴還須係鈴人,果真皇上也隻有皇後能安撫。

屋裏的燈被點起。

李公公放下藥匣後就趕緊離開了。

雲姝一點點將紮進傷口裏的碎渣都取了出來,再上藥、包紮。她做這些的時候,楊珩就安安靜靜看著。

估摸著安撫有效果了,雲姝才開口:“臣妾知道,孩子沒了,皇上心中悲痛。但臣妾身子休養還需要些日子,待休養好了,再說身孕之事,也不遲。”

連番話說下來,也讓楊珩意識到自己心太急了。雲姝孩子才剛剛流掉,自己說那些話,太過禽獸不如了。

“那,皇後就回答朕一個問題吧。”總得討一點甜頭,“皇後喜歡朕嗎?”

“臣妾……”

楊珩知道她又要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逃避這個問題:“不用說別的,就回答我。”

以往,他總是體諒雲姝不善言辭,不喜表達。所以並不執著這一句話。

如今,他哪裏還會被糊弄過去?

雲姝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隻猶豫了片刻,就說著說了:“喜歡。”

“喜歡誰?”

“喜歡皇上。”

楊珩緊緊握住她的手:“叫我的名字。”

雲姝還想說於禮不合,再看到楊珩那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知道自己今日是躲不過去了。

隻能心一橫,就說了。

“我喜歡楊珩。”

她說得很冷淡,楊珩也知道是假的。但哪怕是假的,也足以讓他此刻心中的千溝萬壑被撫平,至少,看起來是撫平了。

他在雲姝的唇間落下一吻,不帶任何情/欲的吻。

沒關係,不急,隻要狗男人死了,其他的,慢慢來就是了。

等終於從承乾宮脫身,雲姝原本要說的話自然也沒說成。

她一路上都步伐匆匆。

到了鳳儀宮,也不看行禮的眾人,隻沉默著就往裏走。

半煙正從殿裏出來,見著皇後,身子還沒彎下來呢,就被皇後一把拉住了手。

雲姝什麽也顧不得了,拽著半煙進了屋裏,隻留下了一句:“其他人都在外麵等著!”

半煙也是被弄得一頭霧水,隻見一進了裏間,雲姝就將她按在了牆上。

她的臉上,是自己沒見過的陰沉。

“給你家主子傳信,幫本宮救人。”

***

唐旭是親自出馬了。

既然是雲姝要求的事情,而且半煙還特意強調了,皇後娘娘不太對勁,似乎很著急。他自然不會容許有什麽差池。

他帶著自己的親信,快馬加鞭,日夜不休地追趕了兩天,好巧不巧,剛好從黑衣人手下,將顧淮安救了下來。

顧淮安跟顧家大部隊分散了,男人剛脫離追殺,這會兒衣冠不整又灰頭土臉,身上還多了不少傷,看起來有些狼狽。

但倒還是有幾分讀書人的儒雅與氣節。

而且方才麵對取自己性命的人,他也沒有嚇得丟了顏麵。

唐旭對他印象尚且不錯。

說起來,他去接雲姝那年,兩人還見過呢。

手下人將顧淮安扶了起來。

顧淮安匆匆打量了一眼唐旭,便抱拳相謝:“多謝將軍救命之恩。”

唐旭沒什麽反應:“舉手之勞而已。”

雲姝沒有說太詳細,如今,他就隻能自己分辨。

“那些都是宮裏的人,顧家這是得罪了人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顧淮安不知是想到了什麽,麵色一白。

“顧公子不必緊張。皇上出爾反爾,但本將軍並非這種人,”雲姝多厚待顧家,唐旭能不清楚嗎?說是半個娘家都不為過,那顧淮安也算是大舅哥了,他完全用著與雲麒相處的方式,“你放心,皇後娘娘的家人,便是本將軍的家人。本將軍會命人安全護送你們到鳳州。”

顧淮安這會兒思緒正混亂著,甚至沒有注意到這話有什麽不妥。

皇上怎麽會來追殺他?難道是……知道了自己的心思?那雲姝怎麽辦?會被自己牽連嗎?

他原本走得就不安了,這會兒更要魂不守舍了。

唐旭其實也隱隱奇怪,他是從顧家大部隊那裏來的,那裏沒什麽損傷。

倒像是特意為了殺顧淮安來的。

不過……這麽一個弱不禁風的少爺,至於楊珩這麽大動幹戈?

算了,回去了再說吧。

作者有話說:

狗皇帝:……我真是謝謝你啊(有一個拖後腿情敵是什麽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