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的眼)

正是臨近宮裏的中秋宴。

雲姝作為皇後,要忙的事情自然也繁多。從宴客名單,到宴會上的菜品,她都要一一過目。

“這離過年也不遠了,中秋宴會怕是得省些錢,年年就年底最吃緊。”宸妃在一邊幫她核對單子,說著。

她性子軟,人又單純,在後宮隻謹記著一條,便是雲姝就是她的主心骨。

雲姝讓做什麽,她就做什麽。

雲姝嗯了一聲:“中秋就隻是家宴,也不需隆重。”

宸妃又像是想起了什麽:“年前,該有一次選秀吧?”

“皇上的意思是節省開支,今年就免了。”

楊珩登基這幾年都是如此,選秀都擱置了,除了重臣之女是直接送進來的,倒也鮮少有新人。

宸妃自然是沒什麽意見,宮裏人還是越少越好。

然而另一人卻出聲了:“倒不如進點新人分散些皇上的注意力。省得心思都在那狐媚子身上。”

這用詞有些不雅,雲姝不太讚成般開口製止:“良妃。”

良妃是唐家人。

前朝裏,她們家都是同一黨派,但是比起謝家,唐、雲兩家明顯是更旗鼓相當。

所以良妃在雲姝麵前不像宸妃那般伏低做小。

甚至在她心裏,若不是有雲太後坐鎮,這後位是誰的還不好說。

對於雲姝一如既往的一板一眼,她輕哼了一聲:“皇後娘娘每月都有皇上的臨幸,自是不知道,我們有多久沒見到皇上了。”

怕吵起來,宸妃小聲勸解:“良妃姐姐,還是少說兩句吧。”

良妃更是不會把她放在眼裏,她心裏憋著火,如今火也發了,便自己先走了。

留著宸妃小心翼翼地怕雲姝生氣。

“皇後娘娘,良妃姐姐也不是故意的。”

“本宮知道。”雲姝沒放在心上,“這裏沒什麽事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見她確實沒有動怒的跡象,宸妃這才起身行禮後告退。

大殿裏一時隻剩下了她翻著紙張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旁邊隱隱有湯藥的味道傳來,雲姝側目看過去,趙嬤嬤正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

烏黑的湯藥,飄著可以想象的苦味,雲姝用眼神詢問,她不記得自己生病了。

“這是顧太醫送來的。”趙嬤嬤滿臉笑意,“這不是上次您問了皇嗣的事情了,顧太醫可真是有心了。”

顧淮安是第二天回來以後聽說雲姝召見過自己,便去詢問了孫太醫。

那孫太醫也是有心在他麵前炫耀,不小心說漏了雲姝問了子嗣的事情。

顧淮安心裏有些不舒服。

他也想不通這不舒服的來源,最後歸結於自己的失職。

皇後多年無所出,定然是心有焦慮的,他居然無所察覺。於是一心想幫她調養好了身體,早日受孕。

雲姝不需要問,也能想通這後邊的彎彎繞繞。

她隻沉默了片刻便伸出了手。

“拿來。”

“誒!”趙嬤嬤忙不迭地遞過去。

雲姝送到嘴邊先小抿了一口,溫度正適宜,苦也是真的苦。下一刻,她一口氣便喝完了。

從外人來看,也隻是見她宛若喝茶一般,小口優雅地都進了肚,沒見眉頭皺一下。

雲姝剛把碗放下,趙嬤嬤又不知道從哪變出來的蜜餞:“皇後娘娘,顧太醫說,這是藥引,也不能省。”

雲姝自己也是學過醫的,哪有蜜餞做藥引的?

也不知道顧淮安是為了顧及她的顏麵,還是怕自己的關心不合時宜,用了這麽個措辭。

雲姝也沒拆穿,眼裏藏了零星的笑意,依言拿過來嚐了一塊。

遲來已久的糖,總算是吃到了。

顧淮安大概還以為自己怕苦。

小時候她是確實怕的,每次喝藥全家老小齊上陣才行。

隻是他不知道,沒了可以撒嬌的人後,跟那一件件糟心事比起來,喝藥竟成了最簡單的。

甜味在嘴裏慢慢蓋過了苦味,讓她漸漸放鬆下來。

趙嬤嬤在一邊看著她喝藥,心裏不忍:“皇後娘娘金誠石開,這菩薩必定會保佑您早日有孕的。”

雲姝咀嚼的動作停了停。

那倒也不必,她想。

雲姝目光又轉到了名單上,顧家也在受邀範圍裏,按理說是可以攜帶家眷的。

顧淮安的家眷……大概隻有那名未婚妻了。

她如今也知道了,那名未婚妻,隻是民間的孤女,家裏隻有一個不學無術的哥哥,賣身葬父時被顧淮安碰著了。

原本隻是買回家裏做丫鬟的。

也不知怎的一來二去,就定下了婚約。

若說以前,顧家定然接受不了這麽個兒媳婦的,但顧淮安這麽大年紀,終於願意娶親了,他們也就不挑剔了。

隻要能成家便可。

也好,雲姝忽略著心底一瞬間的刺痛,是該成親了。身份倒不是什麽大問題,編一個家世也不是什麽難的。總不能真的讓他娶一個孤女。

門不當戶不對,光是禦史台的折子都得顧父吃一吃了。

這麽一想,她已經在腦海裏想著合適的方法。

***

顧淮安的生活,在旁人看來,無趣得很。

顧家的孩子拿出來個個都是人中翹楚,顧淮安其實說起來也算,他年紀輕輕,醫術已經出神入化。

但跟其他兄弟姐妹比起來,他顯得比較呆。平日裏在宮中是潛心研究醫術,回了家裏,依舊是醫書為伴。

鮮少與朋友喝酒談心聚會,熱鬧之地從不去,花街柳巷更是看都不看一眼。

再加上二十好幾了還不娶妻,渾然成了京城裏的一大談資。

顧淮安其實對自己的這種生活挺滿意的,隻是父母的念叨如今日益嚴重,他到底是不忍老人鬢發斑斑還操著自己的心。

娶妻……便娶妻吧。

他是個呆板到無趣的人,除了家中的姐姐妹妹,鮮少與女子接觸,身邊連丫鬟都沒有一個。

及至收留了汀蘭。

那日在大街上,他原是沒打算多管閑事的,一開始想要買汀蘭的,是另一個富家少爺。

那人看著便是縱情聲色之人,打量女子時,眼裏的**邪之意幾乎是不加掩飾。

汀蘭就是在這個時候透過人群,遠遠看了他一眼。

那雙眼睛,帶著莫名的熟悉。讓顧淮安的心,狠狠一顫。他甚至來不及多想,就出手將人截了。

等回了神,他想給了銀子便打發了,汀蘭卻固執地跟著他。最終是被帶回了顧府。

汀蘭長得極美,顧家二老還以為兒子這是開竅了,結果一看顧淮安準備打發到別的院裏,便發話了,自己帶回來的人,自己處置。

汀蘭這才被留在他的院裏。

他每日早出晚歸,身邊又有用的慣的小廝,所以汀蘭能見到他的機會並不多,以至於最後被他提親時,還滿心不可置信。

這樣好的機會,她自然也沒錯過。

夜已經深了,顧淮安的院子裏,隻有書房還亮著。

汀蘭端著剛煮好的粥,敲響了書房的門。

正在書架前的顧淮安聞聲看過來,他一身青衣,身材頎長,目光溫和而耐心。

毫無疑問,他是好看的,隻是……

女人垂眸,掩下了眼裏的心思,再抬頭時,便是盈盈笑意。

“六少爺,這麽晚了,奴婢怕您餓,給您煮了些粥。”

顧淮安當即放下了手裏的醫書迎了上來,他接過汀蘭手裏的粥放到桌上:“確實是晚了,你也該休息的。”

他接粥的時候,汀蘭故作不小心地用指尖觸碰了一下男人的手,又不好意思地快速移開。

她自認為這一係列動作隱蔽而又撩人,抬頭一看,顧淮安卻半分反應都沒有,反而還在與她麵色如常地說話:“你現在不是府裏的丫鬟了,這些事都不需要你來動手。”

汀蘭也不知自己是什麽心情。

認真一想,顧淮安確實就是這樣的性格了。他是醫者,見過的男男女女不勝其數,自己就這麽碰一下,大概在他看來跟普通的病人也沒什麽區別。

這人果真是沒意思極了。

雖然是這麽想,她麵上還是笑著:“是奴婢想來給少爺送的,少爺您平日裏忙,奴婢已經有幾天……不見您了。”

顧淮安麵上有一瞬間的不自在。

他到底還是沒有習慣女子這麽明晃晃的表露愛意,於是幹脆端起桌上的粥,喝了一口。再抬頭看汀蘭還站在那裏,心下也有些過意不去。

“你坐吧,以後就不要自稱奴婢了。”

既然都是要成親了,是該多溝通交流。

汀蘭坐到了一邊的太師椅上,橘黃的燭火打在她的臉上,襯得那張臉愈發嬌豔動人。

顧淮安有一瞬間的晃神。他終於想起來了,為什麽會覺著汀蘭的眼睛熟悉。她與雲姝,有幾分相似。

那日大街上對視的一瞬間,那個眼神,與當年雲姝離開顧家時,從馬車裏看向自己的眼神如出一轍。

同樣的害怕,同樣的哀求,仿佛在祈求他,不要讓自己走。

是因為……這樣嗎?

“少爺。”

汀蘭的聲音,讓顧淮安回了神,意識到這兩人的相似之處時,他更加不自在了,隻得隨意找了話題。

“你在家,沒人欺負你吧?”

汀蘭笑了笑:“自然是沒有的。”

這倒是真的,雖然她出身卑微,但如今在府裏卻尊貴了,哪怕有心裏不服的,也不至於蠢到給她找不痛快。

“那就好,若有什麽委屈便告訴我。便是爹娘為難你,也要跟我說。”

汀蘭微微動容。

這個男人還是……很好的,可她到底是心有不甘。

“汀蘭知道了。”她回完,又想起今日來的目的,“聽說,過幾日……宮中有中秋宴會……”

她聰明地沒有明說,隻用著明亮又期待的目光看著顧淮安,隻要顧淮安願意,總能有辦法,帶自己去的。

顧淮安確實聽懂了,他稍稍避開了目光。

既是中秋宴會,帶她去了,皇後定然會看見。

他莫名就不太想。

“這次宴會宮中並不大辦,等以後有了機會,我再帶你去看看。”

他這麽說了,汀蘭自然也不能說什麽了,隻能乖巧地應了一聲是。

但她袖裏的手,還是狠狠攥在了一起。

什麽時候?才能再次看到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