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下輩子,就不要再見麵了)

有楊珩這麽一匹虎視眈眈的豺狼在, 唐旭自然是嚴防死守。以至於雲霖病都快好了,楊珩還沒能有機會見到她。

雲霖病好了些後,雲姝帶著他去外麵走動,這才讓日日守在那裏的楊珩得了機會。

“雲霖。”他倒是先叫了雲霖。

雲霖看到他, 又看看自己的娘親, 低著頭沒有搭理。

自從那日被一個女人攔住, 瘋瘋癲癲說了許多這個男人是怎麽對娘親的, 又說了娘親的許多壞話後, 他對這個人就十分厭惡了。

隻是娘親似乎並不希望如此,他便低頭掩飾了表情不說話。

“皇上。”雲姝還是不冷不熱地招呼了一句。

楊珩這幾日都是強撐著精神,今日更是梳妝得看起來光鮮亮麗。

“我……”他絞盡腦汁地想要尋什麽理由, 突然想起了什麽,“雲太後,想要見你一麵。”

雲姝沒有看他, 想也不想地回答了:“我沒有見她的理由。”

雲家的一切, 都與她無關了。

她從沒有把他們當做家人, 也不會惋惜和悲痛他們的遭遇。

這一場對弈,無非就是這幾種結局,每個人都預料到過, 隻是對權利的追逐,讓他們在賭罷了。

雲姝拉著雲霖的手就要往回走了,卻突然聽楊珩又說。

“我是要去送她上路的,你不送她最後一程嗎?”

雲姝腳步頓住了。

她回頭去看,楊珩在笑。

他或許自己並不知道吧,如今骨瘦嶙峋、眼窩深陷的他, 這麽笑起來的時候陰森又可怕。

“我既然都要死了, 當然不會再留下她了。”

雲姝想著那個半生風雨的女人。

她對雲太後, 沒什麽感情,原本是這樣的,但是在有了雲霖以後,偶爾也會對她有著幾分理解。

她想起臨出宮前,雲太後那失神傷感的眼神。

如今才能明白,喪子之痛,真的是畢生都難以治愈。

所以那時雲太後才會起惻隱之心吧?

榮華富貴了半生的女人,想到就要這麽離開,她的心微微一動。

“好。”

終究還是答應下來了。

***

楊珩很激動。

與雲姝再次這麽並肩而行,對於他來說,就像是做夢一樣。

他說了許多。

說起了自己的母妃,說起了那些在仇人手下曲意奉承的日子。

由他來處置雲太後,也是與唐旭交易的一環。

“我忍到了今日,今日,終於能為我的母妃,報仇雪恨。”

雲姝懷疑他來之前又吸食過五石散了。因為這會兒他的眼裏閃著不正常的光。

好在楊珩倒是注意著隨時保持距離,更不在意她是否回應。

雲姝便隻是聽著,一句也不回。

雲太後被關在了冷宮裏。

走到宮門前,雲姝抬頭看了一眼那淒冷蕭索的冷宮,無法想象,那個要強了一輩子的女人,這兩年是怎麽生活在這裏的。

“皇上駕到!”

李公公已經在前麵高聲呼叫了。

冷宮裏的下人都出來跪在地上迎駕了,隻是雲姝並沒有看到雲太後。

楊珩冷笑:“倒是有骨氣。”

說著便抬步往裏走去了。

雲姝跟在身後,她進去後就沒有往前走了。

饒是她在外漂泊的時候也見過不少荒涼破敗的地方,還是在看到眼前的景象時,手指握在了一起。

空氣裏到處都飄著發黴的氣息,牆邊牆角那堆著一層深深汙垢的地方,絲毫不讓人懷疑隨時會跑出來蟑螂老鼠。

房頂上更是布滿了蜘蛛絲。

但與這不匹配的,是坐在那裏的女人。

簡陋的衣衫穿得整整齊齊,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混濁的眼裏閃著的光,表明了她頭腦的清明。

即使是在這麽簡陋的環境裏,她的氣勢分毫不減,仿佛還是那個萬人之上的太後娘娘。

楊珩眼裏閃過一絲失望,又轉為了惱怒。

大概在他的設想裏,這個女人如今應該已經過得豬狗不如,生不如死才對。

雲太後看著他的表情都已經猜到了他在想什麽,冷笑:“皇帝是對現在不滿意嗎?是覺得哀家應該更淒慘嗎?”

楊珩已經收起了那一瞬間的惱怒。

都無所謂了,他想著,到了今天,都該結束了。他揮了揮手,李公公端著一杯毒酒上前。

“當年你端給朕母妃的酒,不知道太後還記不記得。”

雲太後目光掃了一眼那酒杯,眼裏毫無畏懼。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雲姝覺著,她的目光與自己有一瞬間的相對,但很快又移開了。

雲太後起了身,她甚至不等李公公將毒酒端到跟前,自己走過去,一口氣飲下。

連雲姝都愣了愣。

“皇帝。”雲太後喝完後,痛快地一鬆手,杯子便掉到了地上,“哀家先喝了這酒,是想告訴你。哀家接下來說的話,並不是為了讓你放我一馬。”

她頓了頓,在楊珩微愣的目光中,淡淡開口。

“我與你母妃是一同進宮,當年,我們曾經也情同手足。你那時候或許已經記事了,應該也有印象才是。”

楊珩卻在聽到這個的時候變得異常憤怒:“閉嘴!你既然知道母妃信任於你,又怎麽能背叛她!”

就是曾經信任過,背叛才更加難以原諒。

“關於這個,我無話可說。”雲太後並沒有理會他的憤怒,“當初先皇將萬千寵愛都加於我身,至尊之人的獨一份寵愛,試問天下哪個女人能不心動呢?”可如今哪怕說著這份心動,她的眼裏也沒有任何懷念,仿佛隻有惡心,“然後我的孩子死了。”

雲姝想起了曾經雲太後說過,孩子是被先皇所害,心裏一下子有了猜測。

“虎毒尚不食子,”果然,雲太後又說了下去,“但是你的父皇,是個畜牲也不如的東西。他不想要雲家的子嗣,卻又故意讓我生。他知道我定不會懷疑他,知道我對他的愛,我對他的信任。將這件事,栽贓給了你的母妃。”

楊珩愣住了。

他對先皇或許是沒什麽感情,但依然一時無法接受,自己的母妃是被父皇所陷害。

“我恨得要死!太恨了!可是皇帝!即使如此,”雲太後說起恨時,語氣淒厲,眼裏更是布滿了恨意,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動了,突然口吐鮮血,明顯是毒性發作了,她也沒有在意,依舊說了下去,“即使如此,我也沒想過置你母妃於死地。”

“那杯毒酒……”她眼裏溢出一滴淚花,原以為這顆心早就冰冷無情了,可是在想到枉死的好友時,想到她絕望又認命的眼神時,心還是痛得褶皺在了一起,“他告訴我,隻是打胎藥。”

“一命換一命,她肚子裏的孩子,換我死去的孩子。”

可誰曾想,那是一杯毒酒。

最是無情帝王家。

在他眼裏,愛算什麽?夫妻算什麽?骨肉算什麽?都是他玩弄人心的道具。

她眨眼之間,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殺死了自己的摯友。

太蠢了,每每想起那個自己,她都覺得蠢透了。

“不可能!”楊珩無法接受,他強撐著冷靜,“你不過是在為自己開脫罷了!”

“對於這一點,我沒有開脫。我沒有說她的死跟我無關。我隻是告訴了你全部真相。”毒藥的持續發作讓雲太後再次口吐一大口鮮血。

“誰能想到呢?”她再次越過唐旭,看向了雲姝,“這天下,兜兜轉轉,到最後,還是姓了一半的雲。”

說完,她哈哈大笑,像是在嘲笑那個冷血無情的男人。

毒隨著她的激動,發得更快了。

但是雲太後毫無畏懼,雲姝看到了她眼裏的死誌。

她將麵紗摘了下來。

兩人遙遙相望,雲太後還在笑著。

“雲姝,你隻是比我運氣好了點,你隻是賭對了人而已。不對……不對,還沒到最後呢,還不知道你賭得對不對呢!”

她甚至有些嫉妒。

她曾經付出了所有,曾經那麽相信愛情,卻一無所獲。

但雲姝,她從不愛誰,不相信誰,不諂媚誰。

卻能收獲真心。

她們差的,不就是一個運氣嗎?

雲姝沒有理會她的嫉妒與惡意,隻是開口說道:“長樂公主。”

雲太後一下子愣在了那裏。

“我會盡力照顧她。”

就當是承了,她這些年的教導,以及當年,哪怕不是有心,至少放自己走了的情。

雲太後在這最後淚如雨下,也終於閉上了眼睛。

“拜托你了……拜托你了。”

她終究是服了軟,為了自己的孩子,褪去了所有的敵意,隻留下真誠,人葉緩緩倒下了。

楊珩像是才反應過來。

他急忙跑過去,拽住了雲太後的衣領。

“等等!你還沒有跟朕說實話。”他像是瘋了一般,不對,他早就瘋了。“起來,說實話,說你就是故意害死朕的母妃的!”

雲姝慢慢走過去,看著這個瘋癲的人。

“皇上。”

楊珩聽到聲音,轉頭看她。

他的手裏還提著雲太後的衣領,赤紅的眼睛裏,滿滿的不信:“雲姝,不是真的,對不對?如果是,她以前怎麽不說。”

雲姝沒有放任他的自欺欺人。

“可是,她收養的人,是你不是嗎?除非是她將死之時,或者你將死之時,否則……你也不會信,是不是?”

因為心懷愧疚,因為對摯友還有感情,那麽冷血的一個人,卻做了這種不理智的決定。也是為了讓他相信,才先喝下了毒酒。

也許,連這一環,都在先皇的算計之內。

楊珩慢慢鬆開了手。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許久許久,這一生,就像是個笑話,仇恨像個笑話,所有的苦心孤詣,所有的演戲都像是個笑話。

自以為運籌帷幄、了如指掌,結果結束了,才發現是個醜角。

真是引人發笑。

“雲姝。”他也不需要雲姝的回答,隻是自顧自地說著,“如果……如果沒有這些怨恨……”

楊珩抬頭。

最後一絲夕陽透進來打在他的臉上,雲姝看到了他流淚的臉龐。

直到這一刻,才終於放下了一切算計的臉。

“如果我們一開始,就好好的,多好。守著我們的孩子,哪怕是……哪怕是我真的命不久矣,”楊珩流淚到哽咽,“至少,離開之前,我能有你,有孩子,陪著。”

如果怨恨不成立,他就不必隱藏感情,就能好好地愛她。

他們也有足夠的時間了解真正的彼此,建立感情。哪裏……哪裏輪的上唐旭?

可是,雲姝並不這麽想。姑且不論這種種假設。

就算沒有仇恨,也還有權利。

皇家與雲家的鬥爭,原本就不光光是仇恨那麽簡單的。

他會為了自己,甘心做一個傀儡皇帝嗎?雲姝並不這麽認為。

如果是唐旭呢?雲姝詫異於自己此刻突然蹦出的比較,然後迅速止住了這個想法。

那些話,也沒有什麽與他說的意義,送走了雲太後,雲姝已經想要離開了:“皇上……”

她話沒說完,麵前的人突然倒了下來,雲姝閃躲不及,回過神時,楊珩已經倒在了他的懷裏。

那眼裏的最後一絲亮,讓她動作僵在那裏。

她是大夫,當然知道,這是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不是讓你來送她的,”男人笑了,像一隻得手的狡猾狐狸,帶著得意,“我是讓你來送我的。”

死在這一刻,死在她的懷裏,已經值了。

他無憾了。

“雲姝,”楊珩用著虛弱到無力的聲音,最後問道,“你真的,一刻,也沒愛過我嗎?”

他懷著一絲僥幸。

也許是想要僥幸她會心軟,騙一騙自己。也許是僥幸,在那同處的歲月裏,她是真的對自己動過心。

可是……他在那雙眼睛裏,看不到一絲波瀾。

沒有愛,沒有恨,也沒有……同情。

“沒有。”她說得十分肯定。

這樣啊,如此想來,那些以為她對自己情根深種的時光,倒是最幸福的時候了。

像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我喜歡楊珩。”

年少時聽到的這句示愛,還曆曆在耳。他甚至能記清楚,每一個字她是發出的怎樣的音節、語氣。

還不若……就溺死在這樣的夢境中。

***

懷裏人已經完全沒有了生息。

雲姝依舊沒有動,她沒想到,楊珩會以這樣的方式離去。

方才他問自己,有沒有動過心。

沒有……當然沒有。

隻是,當年自己被困時,他是第一個衝進來的人。少年一身白衣,手持長劍,宛若天神一般降臨。

彼時已經好多天沒有吃過東西,餓得饑腸轆轆的雲姝在想。她也是讀過聖賢書的,救命之恩,日後定當湧泉相報。

後來他與雲荼,是雲家為數不多的對自己真心相待的人。

那時候,雲荼在她心裏第一,楊珩就是第二。

至於唐旭?她的排序裏從沒有這個人的。

第一重要的人和第二重要的人是真心相愛的,她是多希望用自己的生命,換取這兩人的長相廝守。

她是真的……認可了這個姐夫。

結果一切都是假的,雲姝在這一刻,有些懂得了雲太後的心情。

帝王無情是真的,玩弄人心也是真的。

這輩子所有的恩怨都到此為止了,如果有下輩子,就不要再見麵了。

不要與我見,也不要與雲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