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驚喜太過不真實,以至於程宥晟一時沒有說話,緊緊盯著電腦屏幕,反複核對了幾次,才謹慎地開口。
“配型結果出來了,我們在骨髓庫裏找到了和你相匹配的供體。”程宥晟慢慢地說,“你可以準備做骨髓移植了,季淮。”
季淮站在門口,一字一字地聽著,過了好久,那些文字拚湊成的語句才進入他的思維:“……真的嗎?”
程宥晟吐出一口氣:“我記得我也沒有騙過你,怎麽你總懷疑我說謊?”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我以為捐骨髓的人會很少,很難找到合適的供體,這會是一個很漫長,很困難的過程。”季淮語無倫次地說。
“你說的沒錯,很多人可能終其一生都等不到合適的供體,隻能靠化療來延緩生命,你真的很幸運,季淮。”程宥晟笑著說,“這應該是否極泰來的信號,不是嗎?以後你的路上,就全是幸運了。”
季淮鼻子微微一酸。
沒錯,經曆過一次死裏逃生,他應該看開一些的。不管是談翊還是莊燁霖,他都應該放下,而那個未能見麵的寶寶,隻能默默埋在心裏,長久緬懷。
“回去吧,好好準備,這個過程會很痛苦,但撐過來,就是新生。”程宥晟說。
新生,多麽光明燦爛的一個詞。
“好。”季淮露出一個笑容,帶著希望,但也有些苦澀。
病房裏,白玫和季暖暖都在,白玫在削火龍果,季暖暖埋頭扣手機,看氣急敗壞的樣子可能又是在教育哪個不聽話的小孩——她是個初中語文老師,天天被班裏的熊孩子弄得哭笑不得。
“白老師,暖暖姐。”季淮靠在門框上,看著她們,心裏久違的感受到了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和談翊在一起的那幾年,他似乎總是飄著的,不知道是因為生活太美好了,還是因為太不現實了,他早該有預感的,談翊那樣的人,那樣的家庭,本就不是他高攀得起的,非要去攀,隻能摔個頭破血流。
還好,他還能爬起來。
“有個好消息。”季淮看著兩人,笑著說,“醫生找到合適的骨髓了,我要做移植手術了。”
片刻後,病房裏爆發出一陣歡呼,季暖暖高興得扔了手機,拽著白玫又蹦又跳,白玫粗糙的手掌抹了一下眼角的淚水,笑得皺紋都堆疊了起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季暖暖撲上來用力地擁抱了一下季淮,懷裏的人消瘦的隻剩一把骨頭,她心裏又酸又甜,“小七福大命大,一定有後福的。”
“別高興太早呀,骨髓移植也不一定成功的。”季淮強自按捺著,怕她們最後失望。
“呸呸呸!”白玫狠狠瞪他一眼,“瞎說什麽呢?你年輕,身體底子好,肯定沒問題的。”
“但願一切順利吧。”季淮淺淺笑著。
“一定會順利的!”季暖暖也說,“你小時候身體也不好,生過那麽多次病,每一次都好好的過來了,這次也一樣的。”
季淮沒再掃興,轉而提起了剛剛在路上想好的規劃,“白老師,我打算等我好了之後就回咱們福利院去。照顧那些孩子們。”
經曆過那樣一次刻骨銘心,卻又愛而不得的經曆。他再也拿不出一絲一毫的力氣,再去投入一段感情了,也永遠無法忘懷那個被他放棄了的孩子,索性就像白玫一樣,在福利院過一輩子,也算是回報了養大他的地方。
白玫道:“好呀,蒼穹基金會之前捐了兩棟樓,現在院裏的環境也好了,老師們都有獨立的宿舍,比我們那時候強多了,你來了也不受委屈。”
蒼穹……
季淮的眼皮輕輕顫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當初在談翊車裏看見的那一份文件。他有些厭惡這樣的自己,這樣的,聽見一點和談翊相關的消息就會忍不住想到他的自己。
他甩脫那些煩雜的思緒,繼續和白玫聊起來後續的計劃。
“不過小七,你要是當生活老師也太屈才了。鎮裏麵的小學初中和福利院都是合作的,你可以去教書呀,你大學不是學的工科嗎,物理數學都可以教的,鎮裏缺老師呢。”季暖暖提議道,她自己就是在鎮裏教孩子,她本來念了很好的師範,是可以直接留在市裏的,但還是選擇先去鎮裏支教。
“是啊。你和暖暖是你們這一輩裏書讀的最好的了,你教他們,他們學的也好。”
季淮笑著點點頭。當初上大學的時候,為了好找工作,他讀的是機械工程學院的自動控製專業。而談翊一手創立的正宸科技,正是當今國內做智能設備的龍頭廠商,也是他們專業學子的優先擇業對象,當初他畢業的時候經曆重重麵試,在其他同學的羨慕中斬獲了正宸的offer,也狠狠驕傲了一番,以為自己不用多久就能憑自己的專業知識和努力實現價值。拿到更高的工資,回頭資助養育自己的福利院。
結果他沒爬到技術的頂端,反而爬上了頂頭上司的床。
……
怎麽又想起這些了。季淮煩躁地甩了甩頭。
“當然,物理數學我都能教,我英語也還不錯的,除了語文差一點,其他還能撿起來。”季淮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
季暖暖聞言笑起來:“也不知道你語文怎麽會偏科偏成那樣子!高中的時候每次作文都留到最後寫,寫八百個字比殺了你還難受,寫不出來也就算了,關鍵是還跑題,你語文老師被你氣得想哭。”
季淮直接反駁回去:“你數學不偏科?我也想不明白,一樣的題型套公式的事情,怎麽就做不出來呢,我比你低兩屆,那時候做完了自己的作業還得教你寫。”
“我少幫你寫罰抄了?《離騷》那麽難寫,我幫你抄了三遍,手都快抄斷了,結果第二天回來說又沒背過,要再抄五遍,簡直了……”
白玫含笑看著他們:“又拌嘴,打小就這樣……”
季淮一邊和季暖暖翻小時候的舊賬,一邊揚起嘴角,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也許是心情的原因,季淮的身體狀況比醫生預估的還要更好,程宥晟仔細評估了他的各項指標,又和匿名捐贈骨髓的捐獻者通過機構進行了反複溝通確認,最終確定了一個月後的進倉時間。
在這個月裏,捐獻者要多次打增白針,提升骨髓中白細胞的數量,這個過程並不愉快,因此季淮也對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充滿感激,他向程宥晟提出當麵感謝供髓者,但按照醫院的規定,雙方是互相隱藏信息的,隻能遺憾作罷。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理,季淮正式進入移植倉。骨髓移植前,醫生會通過加大劑量的化療,將季淮身體中的血液細胞全部殺滅,完成“清髓”,清髓過後的人體免疫功能全部喪失,所以要在無菌艙內完成這個過程。
白玫聽到程宥晟的解釋之後,眼淚都掉了出來,忍不住抓著季淮的手:“這要受多大的罪啊……”
季淮躺在病**,臉色蒼白,但精神卻比剛入院的時候好了不知道多少,“白老師,沒事的,我不怕的。”
白玫心疼地摸著他的臉,因為貧血,他臉色單薄得如同一張紙,連眼角的紅痣都十分黯淡了。
“老師,你別哭了。等我出來,我就好了。”季淮安慰道。
“好,老師等你出來。這幾天我們輪流看你,你一看那個小窗戶,就能見到我們,不害怕啊。”
“好。”季淮朝她笑著。
趙鵬扶著季淮坐上輪椅,將他推進了預處理室,在這裏,程宥晟會將他體內的造血幹細胞抽出來一部分,作為移植失敗的預備措施,接著就會進入無菌艙,開始痛苦的化療過程。
程宥晟穿著無菌服站在病床前,垂頭看向病**的患者,他蒼白脆弱,但眼神卻明亮了很多,“季淮,要堅持。”
“我會的,程醫生。”
季淮很感激,雖然他遇到了很多不堪,忍受了許多痛苦,還失去了他永世無法忘懷的寶貴的東西,但他遇到了程宥晟,遇到了他的老師和姐姐,還遇到了好心的捐贈者。
他即將迎來自己的新生。
……
正宸在市中心有一幢寫字樓,一共52層高,外形極具設計感,由國外請來的建築學大師操刀設計,是A市的地標性建築。
談翊的辦公室在頂層。
他摘下耳機,退出視頻會議的界麵,閉眼休息了片刻,才將“會議中”的標識解除,很快辦公室門被敲響,助理端著一杯咖啡進來,放在他的桌子上。
“燁霖來了?”談翊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和助理平時做出來的味道並不一樣,口感香醇,但甜了一些,是他年輕時喜歡的甜度。
“是的,莊先生等您一起用餐,來了大概有十分鍾,現在在會客室看雜誌。”
“好。”談翊隨手翻看了一下桌麵上堆疊的待審批的文件,沒有帶紅色標注的急件,於是起身穿上了外套。
看到談翊出來,正在翻看時尚雜誌的莊燁霖立刻站了起來,他學過芭蕾,體態很好,坐立都是腰身筆直,下巴微微抬起但並不倨傲,有一種優雅自信的氣度,舉手投足間都有一股貴氣,像個小王子。他從小就如此,談翊也愛極了他這個樣子。
有些人,雖然像他,但終歸沒有這樣的感覺。
談翊撇去不相幹的人和事,對莊燁霖說:“等了很久吧。”
莊燁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紅紅的小痣格外生動:“沒有啊,我剛過來。”
他的手機嗡嗡震動了兩聲,莊燁霖低頭看了一眼屏幕,形狀美好的桃花眼裏閃過一絲狠戾,但再抬起頭,又是幹幹淨淨的模樣,“我們去吃法餐好不好?”
“好,都聽你的。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