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淮實在是累極,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體育館裏又發生了一場爭執,吵架聲才將他驚醒。

他還沒有睜開眼睛,鼻端就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熟悉的冷杉香氣。

那種味道很讓人心安,曾經季淮每個夜晚都因為能嗅聞到這種味道而感到幸福,但他似乎有許久沒有再聞到了。這種熟悉而溫暖的感受讓他一時之間忘記了自己的處境,竟然想賴個床。

但隨即他便清醒過來,猛然睜開眼睛,對上了一雙深邃的雙眼。

修眉朗目,睫羽纖長,原本是一雙寒潭似的黑眸,此時卻被眼白上的紅血絲和眼下的烏青搞得有些憔悴和狼狽。

但這也不影響季淮一眼將他認出來:“談翊?”

他坐起來,身上披著的黑色大衣順著他的動作滑落,季淮這才發現談翊身上隻穿了一件襯衫。這裏和國內相差不遠,也還是春寒料峭的季節,季淮心裏一緊,“你怎麽過來的?你……你不冷嗎?”

談翊將他扶起,又把大衣撿起來裹在他身上,忽略了他後一個問題:“我坐私人飛機過來的。”

季淮心裏亂極了:“私人飛機?G國應該都停飛了,你是怎麽……還有,你怎麽找到我的?”

地震和海嘯已經將社會秩序全部摧毀,連通訊用的基站也都倒塌,救援隊隻能用傳統的無線電互相聯絡,談翊又是怎麽在這偌大的城市中找到他的?

談翊替他掩緊了領口,解釋道:“我找到了你的住址,從你出門到失去聯係時間做了個推算,差不多能估計出來你是在拉卡角附近出事,所以就直奔這邊過來,在避難所裏找你。”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季淮不知道的是,談翊在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後,剛一落地就立刻聯係了當地的直升機場,出高價租了三台直升機,並且雇傭了一個盈利性質的民間救援隊,前往拉卡角進行搜救。

偌大的城市找一個人本就如同大海撈針,更何況此時又完全成為了廢墟,平日的導航已經完全失去了作用,隻能憑借人力去一點點搜索。光是臨時避難所就有幾十個,更不要提季淮可能根本不在避難所裏,而是在某個建築或者……水底。

談翊根本不敢去想。

抵達拉卡角後的十來個小時,他一刻都不敢停歇,在各個避難所一個個尋找季淮的下落,一次次尋找無果,和他一起來的救援隊分散開四處搜尋,也一直向他同步著消息。

整整十個小時,一無所獲。

談翊幾乎快要瘋掉,每一次通訊器響起他都滿懷希望地接聽,卻永遠都是壞消息——或許也不能說是壞消息,在這樣的時候,沒有消息也未嚐不是一種好消息。但反反複複在希望和失望中來回對人的心誌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折磨,更何況談翊還生著病。有幾次他甚至出現了幻覺,如果不是和他一起的救援隊員拉住他,他險些就跳進了湍急的水裏,去追逐一塊依稀有些人形的浮木。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他隻能不停不停地去尋找才能壓抑住內心的焦慮,談翊懷疑,如果找不到季淮,他可能也會死在這裏。

當他在這個體育館裏看到角落裏那個熟悉的身影時,狂喜險些將他淹沒,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又是一場空歡喜,但他看到了,是季淮。

是他惦念牽掛了二十多個小時的人。

那一瞬間,談翊直接脫力跪倒在了季淮的麵前。

他發著高燒不眠不休地奔波了一天一夜,體力早已透支,脫下外套蓋在季淮身上的時候手都在抖。

但這些他都很好的藏了起來,沒有在季淮麵前露出一分一毫,他甚至還開了個玩笑:“還好你沒有染頭發,我到了一個地方就隻找黑頭發的人就好了,很好找的。”

談翊伸手揉了揉季淮的發絲,在心底感到劫後餘生的慶幸,還能這樣觸摸到活生生的季淮,無論之前付出了多少努力,都是值得的了。

季淮不傻,他想也能知道,在一座被地震和海嘯覆滅的城市裏尋找一個人能有多困難。

說不感動,季淮騙不過自己。

他低下頭,牙關緊咬,內心感到一陣陣彌漫上來的酸楚,如果他們之前沒有那些芥蒂,如果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該有多好?

但季淮並沒有在自己的情緒裏沉浸太久,旁邊的爭執越來越大,甚至已經開始出手打人,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一拳打倒了穿著製服的警員,朝他怒吼著:“給我們吃的,或者讓我們出去!你們這是在殺人!”

圍觀的人都憤慨地看著倒在地上的警員,紛紛附和:“對,我們需要食物和飲用水!”

“他們……”季淮震驚道。

談翊低聲回答:“這裏的路都因為地震被毀了,現在根本出不去,物資也運輸不進來。”

季淮看向他:“那你是怎麽進來的?”

談翊笑著眨眨眼,一時間竟有些少年感:“直升機,錢有的時候真的很管用。”

比如今天,他從來沒有這麽感謝過自己的錢。

“那我們……”季淮問道。

談翊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我們悄悄走,不能被他們發現。”

季淮點點頭,他很清楚,一旦被這群饑餓而困頓的人發現他們有出去的辦法,他們就走不了了。永遠不要低估人性。

談翊突然側過了身體,將季淮和其他人的視線隔離開,然後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來一根能量棒,小心地撕開包裝,遞到季淮唇邊:“先吃點東西。”

因為擔心被人發現,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熱燙的氣流吹拂在季淮耳畔,那裏敏感的皮膚起了一層細小的顆粒。

但季淮也感知到了那不對勁的溫度,他皺起眉:“你是不是發燒了?”

談翊不答:“聽話,快點吃。”

季淮隻得將喂到他嘴邊的能量棒咬了一口,巧克力和花生的香氣彌漫在唇齒之間,腹中的饑餓感被很好的緩解了。

“你吃過沒有?”季淮問談翊。

談翊隨口道:“吃過了。”

季淮不是很相信,他又咬了一口,然後推開談翊的手腕:“剩下的你吃吧,我夠了。”

談翊沒再勉強他,總歸離開後他們有的是食物,所以他三兩口將剩下的能量棒吃完,然後對季淮道:“跟著我,我們從後門出去。”

兩人順著牆壁,盡可能不惹人注意地離開了體育館,這附近沒有平地,直升機還在很遠的地方,他們要徒步走過去。

地麵上全都是碎石和各種雜物,還有許多建築倒塌後的混凝土塊,還有大量的積水,季淮走的深一腳淺一腳,談翊突然停下:“我背你過去。”

季淮搖搖頭:“我自己能走。”

談翊見他精神尚可,加上自己還病著,手腳無力,如果真的背著季淮實在勉強,便沒有強求:“走不動了就告訴我。”

接下來一路無話,他們沉默著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抵達了一處可以停放直升機的空曠地。

飛行員已經等待了許久,看到他們回來才鬆了口氣:“上帝保佑,你居然真的找到他了?”

談翊心情極好,笑著回答:“是的,感謝上帝。”

兩人上了直升機,螺旋槳轉動著攪起煙塵,一陣顛簸後他們升上空中,向沒有被地震和海嘯波及的城市飛去。

季淮回頭看了一眼廢土般的城市,心裏五味雜陳,突然他想起了什麽:“核電站……”

“泄露了,他們已經第一時間去搶修,但還是有放射性物質泄露出來。”提起此事,原本還心情輕鬆的談翊再次陷入了擔憂,“回國後我們要再去杜博士那裏,給你檢查一下身體。”

放射性物質帶來的輻射是誘變基因的重要因素。

季淮的心情也有些沉重。

很快他們就抵達了G國內陸的多爾市,這裏也因為地震損壞了一些建築,但沒有受到海嘯的波及,整體傷亡較小。雖然大部分營業場所已經關停,但必要的社會生活活動還在進行著。

因為航線沒有申請下來,而且季淮的證證件也都遺失,談翊先帶著季淮找到了一家還在營業的酒店辦理了入住,等其他問題解決好再回國。

季淮跟在他身邊,幾乎不用去思考什麽,談翊已經全部安排妥當。

坐在酒店幹淨柔軟的**,季淮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前一天經曆的事情如同一場噩夢,但身上的傷口卻又真實的存在著。

他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試圖從那地獄一樣的場景中恢複過來。談翊打完電話,回來看見他發呆的樣子,一陣心疼,啞著嗓子道:“先去洗個澡,泡了髒水容易感冒。現在買不到吃的,隻能先吃點酒店提供的速食,我去買,你洗完出來吃。”

季淮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有些訥訥的,“好。”

他進了浴室,熱水灑在身上,讓他的感官逐漸複蘇,終於有了活著的感覺。

季淮閉著眼睛,沉浸在溫暖的水流的包裹中。

然而隨即,他眉頭輕輕皺起,感受到了身體的一些異樣。他伸手覆蓋住自己的小腹,熟悉的酸麻感一陣陣傳來,季淮臉色一變。

他的易感期,竟然在這個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