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停屍房溫度極低。

家入硝子站在少年僅剩半截的屍體旁,微微皺眉。

果然還是有些不太對勁。

家入硝子抬手按壓上麵前一青白皮膚,屍僵高度發展,指壓屍斑能完全退色,甚至連角膜都出現了高度渾濁[1]。但一般而言,眼結膜的自溶至少要經過12小時,才能到達這種程度……

“是因為那隻咒靈產生的瘴氣嗎?”家入硝子自言自語地分析,“從案件發生到結束運送至高專,時間最多不超過6小時而已……而且初步檢查的時候也沒有出現這個情況……”

眉心緊攏,家入硝子忍不住用舌尖抵住側上顎,以減少思考帶來的焦躁。

這無疑就是灰原雄,那位脾性很好的後輩的屍體。指紋、咒力殘留鑒定……各項結果沒有顯示出任何問題,全程都是由她親自經手,也絕對不會弄錯什麽。

雖然確實存在一些出入,但咒術師的死亡本身就屬於非自然死亡,難以和普遍情況一一符合。

隻是……

家入硝子靠在停屍台前,視線側身落在了少年慘白的臉上。

死亡對她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作為“反轉術式”的擁有者,多數時候她都無法像她的兩個同期一樣,去處理那些棘手的、充滿危險的案件,隻能留在後勤或者高專裏,承擔救援或者善後。

而比起救援,她處理最多的,是各種同伴的屍體。完整的、破碎的、熟悉的,不熟悉的……

身為醫者是一件很難的事,尤其是麵對死亡率極高的術師,家入硝子以為自己的心已經鍛煉得足夠硬朗,可以淡定地接受一切。

但現在,她覺得自己大概離那一步還早。

金田一三三。

熟悉的名字在口舌間生出一股涼意,家入硝子在聽到這番事實時,也被震了一頭。

記憶中的少女帶著汽水和櫻花的滋味,有著一雙勝過烈日朝陽的眸子,會在被拒絕入學高專後,在漫天煙火下微笑問她以後能不能再得到被邀請的機會。也會在某一天,憑借自己出現在高專,成為了唯一的“旁聽生”,成為了大家的夥伴。

家入硝子很少喜愛什麽東西,就如她的職業一般,理智的、冷漠的,但她卻對少女是喜愛的,欣賞的。

那雙眸子裏始終燃燒的火焰,讓她至今都對叛逃的事耿耿於懷。

而現在又多了一件。

家入硝子下意識又想到了五條悟。

向來不會到醫務室或者停屍間來操心後續的人,破天荒地找上了她,詢問屍檢的結果,以及有無可疑的地方。

“可疑的地方?”那時她正在準備提交給輔助監督的結果報告,“你是指什麽?”

“……死亡的狀態或者身份。”五條悟的表情很認真。

“……”家入硝子沉默三秒,“如果涉及靈魂層麵,那不在我的範圍內。”

“……”五條悟,“硝子,我沒在開玩笑。”

“你剛才的話在我聽起來和開玩笑沒什麽區別。”家入硝子麵無表情,“夏油呢?剛才外麵的結界警報,是你和夏油弄的?”

“你們倆又在搞什麽?”

“……我隻是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五條悟低聲下來,反手撐在台麵邊緣,視線落在停屍台上的少年身上,心下生出一股深深的挫敗和無力,“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是灰原和天內理子……”

“想不明白,那就去查明白好了。”家入硝子說,“隻要你想,沒人能在這件事上阻止。”

五條悟垂著眼,沒有出聲。

“老實說。”

家入硝子突然開口,“這件事如果查下去情況也並不樂觀,就算是有苦衷或是什麽,但傷害已經造成了,不論什麽天大的理由,也抵消不了這兩條人命,啊,不對,應該是16條。”

家入硝子說:“這一次產土神案件留下了唯一的幸存者,不過對方受到了太大的驚嚇,提供不了什麽有價值的線索。”

“不過——”她話鋒一轉,“我支持你查下去。”

五條悟抬眼看向她,等著後話。

“這樁一級案件有點問題。”家入硝子順手拿起一旁事件報告,示意他其中一欄,“目前後續上報的死亡名單裏,我發現個很有趣的事。”

“村田正一,這個人在死亡記錄上,出現了兩次。輔助監督給我的答複是,巧合的重名,來自不同兩人。”

“的確有這種可能,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批死亡名單問題很大。”

五條悟接過報告,看了幾秒後出聲問:“遇難的屍體?”

“處理了。”家入硝子說,“我的意思是,我接到的通知結果是就地處理了。”

“沒有經我的手,具體情況也就隻能憑這一紙報告去推測了。

五條悟聞言,靜止了好一陣,忽然又直起身,眼中的蒼藍再次被點燃,亮堂得灼人,“硝子,這事果然有內幕,高層那邊有問題,或許還不止……”

不等對方回答,他又眯了眯眼,兀自呢喃:“我要去一趟那座產土神社。”

……

北海道。

溫暖的火光透過眼瞼,在尚且模糊的視野裏跳動。腹部的疼痛和冰冷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柔軟的溫柔。

……等等,火光,溫暖?!

灰原雄猛地睜開眼,入眼的是黑暗冰冷的陌生空間,先前那陣夢幻般的火光,好似幻覺。

這裏是地獄嗎……?

灰原雄四顧茫然,又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腹部。

除了破損的製服還染著暗沉的血色外,腹部光滑無傷,肌理清晰,全然沒有受傷的痕跡。

灰原雄抬手掐了下自己,沒有感覺。

“我果然已經死了嗎……還是變成了詛咒……?”少年茫然地坐在石台上,認真分析自己目前有可能的狀態。

首先,他不認為自己還活著。

雖然那一刀捅得並不深,甚至他隱隱覺得刀鋒刻意避開了重要器官,但那隻咒靈將他吞入的畫麵,他記憶尤深。一級咒靈,甚至更高……陰影而生出,環繞在少女身前,充滿了護衛與不可言語的恐怖氣息。

他能感受到對方的果斷與利落。

並沒有因為麵對的是親近之人,而生出遲疑之心。

至於那偏離的一刀,也許是某種飼養咒靈的習慣?就像是殺魚前需要先放血一樣,這樣可能會口感比較好之類……

思緒逐漸偏離,又被幾下搖頭拉了回來,灰原雄想到少女那雙冷靜的眼和渾身的涼,忍不住抬手壓上腹部位置——

三三,她變得好厲害了。

少年愣愣地想,雖然他死在了三三手上,但他並沒有對她產生任何的怨恨或者不甘。甚至可以說,他在最後能夠見到她,其實很高興。

星漿體事件發生後,高專裏的大家明顯都變得沉默了起來。

夜蛾老師、二年級的前輩、甚至是那片訓練場的樹蔭,都變得沉悶、濃鬱。

七海說是因為他悲者見悲,訓練場的樹蔭和其他人都沒有變化。

可他覺得七海說得不對,至少五條前輩和夏油前輩的心情,一定和他是一樣的。

不過他天生就是一根筋,傷心來得快去得也快,想明白之後,一切依舊如常。

他不知道三三為什麽要叛逃,也不知道為什麽對方會突然成為盤星教主,還企圖破壞天元大人的術式重置……

但他知道一件事。

若是下次見麵的時候,一定要問問三三,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苦衷雖然不能抵消她做的事,但至少有理由的話,也許這些“罪”會變得稍微讓人覺得情有可原一些……

心髒位置隨著思緒變得生悶起來,灰原雄眨了眨眼,低下頭去打量自己,有幾分茫然。

難不成死亡或者變成咒靈,也會有心痛的感覺嗎?

夜蛾老師說咒術師不存在毫無悔意的死亡,他會變成現在這樣,是因為他心存悔意嗎?

想了許久也沒想明白的少年幹脆撐著石台而下,往前方“地獄”更深處走去。

三分鍾後。

熱湯被塞進手裏,灰原雄呆滯地坐在一塊動物皮毛製成的後墊上,表情困窘地看著麵前對他露出笑臉的兩人,宕機的腦子開始重新轉動。

這裏好像不是地獄……

他好像還活著。

灰原雄視線掃過眼前,落在更遠處的陰影裏。迫人的存在感讓他難以忽略對方的存在,隻能謹慎小心地一掃而過。

黑發綠眸,陰影中半露不露的男人像是最上等的利器,滿身皆是難掩的鋒芒,也和麵前的兩人看起來格格不入。

“請問……”飛快地收回眼,灰原雄忍不住朝著麵前的兩人發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就算再遲鈍,他也該反應過來了。

這裏不是地獄,他也沒有死亡,而是被人送到了這個不知名的地方進行了治療。

“你受傷了,所以三三把你救了回來,”樂岩寺嘉月笑眯眯地回答。

“……”灰原雄一臉茫然,下意識回答,“可我的傷就是三三出的手啊……”

樂岩寺嘉月:“……”

加茂憲人:“……”

兩人麵麵相覷,不遠處的伏黑甚爾也抬眸朝這邊掠了過來。灰原雄被盯得不自在,下意識低頭,看向手上的熱湯。

氤氳的熱氣,是劫後餘生的滋味。

難不成所念既所思,其實他是中了什麽古怪的術式,才會看到那一幕嗎?又或者,產土神山上他遇到的那個人,並不是真正的三三,而且別人偽裝的……?

會不會從始至終都是他誤會了,所以他們才會說是三三救了他!

想到這裏,少年褐色的眼緩緩睜大,像是抓住了某種希冀一般,立馬抬頭推翻自己的話:“我的意思是……我可能中了咒術,將遇到的那個人看成了三三……”

“星漿體那次也是,很有可能是有人冒充三三,犯下了那些罪行……”

話未說盡,一聲嗤笑打斷了他的話。

灰原雄愣愣看過去,隻見那名支著下頜,似笑非笑看著他的男人掀唇道:“……冒充?你是這麽想的?”

灰原雄下意識點頭。

伏黑甚爾見狀,扯了扯唇角,露出惡意,“那我可以告訴你,星漿體是真的,你的傷也是真的,這個世界上暫時還沒有人膽子比她更大,會冒充她。

灰原雄徹底怔住,沒了言語,隻是傻呆呆地看著人,讓伏黑甚爾更覺得不爽。舌尖低著上顎“嘖”了一聲,先前還算溫和的氛圍,在寥寥數語間,變得凝滯起來。

一旁的樂岩寺嘉月見狀想要張口,隻是話到嘴邊,又被伏黑甚爾冷冷地一瞥給憋了回去,隻能抬手拉住身旁人,走到角落處湊近嘀咕:“……你覺得他說這話真的假的?”

這人同樣是被黑色通道送過

來的,送來的時候腰腹部血流如注,臉色蒼白,但也比之前那個惡狠狠的男人好得多。在反轉術式的治療下,很快就整合了傷口,隻不過人一直沒醒。

沒想到一醒過來,反而說了個這麽古怪的答案。

“我怎麽知道。”加茂憲人頓了頓,才無所謂道,“就算是真的,三三也總有她的理由。”

“這個我當然知道,可萬一不是,那三三豈不是又背鍋了嗎?!”樂岩寺嘉月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而且,你不覺得他很怪嗎?”

“三三明明救了他,居然還在這裏說風涼話,甚至還威脅我!”樂岩寺嘉月狠狠地剜了伏黑甚爾一眼,又在對方察覺之際,飛快地縮回來。

“那個,我倒是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加茂憲人壓低聲音回答,“這人身上的製服是東京咒術高專的,看起來是和三三相熟的人。但三三現在是咒術界的通緝犯,如果隻是把三三當成以往的三三,那他看重的不過也就是那層表麵罷了。”

加茂憲人的視線落線火堆旁表情呆呆的人身上,表現得幾分防備,“他在意的如果隻是學校裏的那個三三,那和我們便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那就意味著威脅。”

這番完全稱得上成熟且周全的言論,讓樂岩寺嘉月覺得震驚之餘,話也脫口而出:“……憲人,你好像變聰明了!”

“……”加茂憲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看向遠處的男人,見對方依舊懶洋洋的,才幽幽道,“今時不同往日,如果這裏暴露,可能會給三三造成麻煩。”

事實上,也不是他突然變得多聰明了,而是在嘉月不知道的時候,是那個綠眼睛的男人硬抓著他去刨的墳,順便還“提點”了他幾句。

半夜時分,不知道這人哪裏找到的路子,極其隱秘的走法,直通某座廢棄的墳場。

近乎一整夜,才找到一具合適的。

真半截入土那種。

現在想來,應該就是為了這個少年吧?

加茂憲人暗自想著,表情也帶上了幾分擔憂。

三三她……到底是在準備做什麽?

……

【臥槽,這集的緊湊度和信息量簡直爆炸啊啊啊啊!!!】

【傑哥和五條對三三的態度何其相似又何其相遠……】

【貓貓真的很清醒,隻有自己看到的、確信的,他才會相信,星漿體那裏三三已經表現得很反派了,可他完全沒有放棄!!不論是對三三還是對叛逃的傑哥,貓貓就是最真誠的!】

【貓貓黨讓我看到你們的雙手!!】

【傑哥完全就是那種愛欲讓其生,憎欲讓其死的類型吧,以前覺得傑哥太無趣了,現在這樣的發展讓我開始有些激動了耶】

【傑哥的神經病路線真的超級澀!!破碎而癲狂,隨便一點點小小的動靜,都足夠撥動他那緊繃的神經,隨時隨地在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太澀了(捂嘴)】

【沒人為硝子打call嗎?!冷靜自持的醫者,對三三的記憶味道是如同初戀一樣美好的氣泡水,喜歡那雙永遠燃著火光的眼睛,這都不磕的???】

【百合YYDS】

【既然這樣,那我就要站灰原小天使了,對三三最最最純粹的人,沒有之一且還活著(劃重點)】

【爹咪,這就是成熟男人的靠譜嗎!!愛了愛了!!】

【我為剛才嫌棄爹咪說話刻薄道歉,甚爾你真的對我老婆很上心……】

【救命,這種深沉的、不露聲色的溫柔真的會戳到我qaq】

【這是什麽大型CP安利現場,全all人狂喜】

【難怪屍體會出現時間不符合,

原來是偽裝啊!三三,我的完美救世主】

【還不止哦,你們聽硝子的話,死亡名單絕對是敷衍了之,甚至我懷疑都沒有這麽多犧牲者的存在……】

【腦花你是真的很詭計多端】

【有沒有一種可能,這次的產土神事件其實是三三一手設計的?】

【等等,我一個問題。如果三三真的無傷通關傑產土神社這次事件,腦花不懷疑嗎?那可是喪心病狂的腦花啊!】

【身為母親,怎麽能懷疑自己的好大兒呢!】

【腦花:薛定諤的母子關係是吧?】

……

暮色向晚,金田一三三隨便找了個旅館入住。

自從懸賞令發布後,她便用黑海的術式進行偽裝,隨意流動居住,以減少不必要的麻煩。

快速洗了個澡,倒在**,金田一三三看著滿眼的彈幕,在此事短暫告終之際,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疲態。

這種疲憊不僅來自身體,也來自情緒。

親手刺傷一個對你全然信任的人感覺並不好,甚至可以說是很糟糕的體驗。尤其對方從未給過她任何威脅感,像是鄰居家會用濕漉漉的眼睛盯著你看的小狗,傷害它會讓人產生一種天然的負罪感。

不過,她還是下手了。

動作幹淨利落,不帶一絲遲疑。

自己還真是可怕。

金田一三三暗暗自嘲了一句,便將注意力放回到了彈幕上。

如彈幕所言,腦花對她自然是懷疑的。

她的設計漏洞百出,隻要任何人稍微留心一些,都會發現這樁“二級案件”有鬼,甚至會直接聯想到咒術界內是否存在內鬼。

腦花不會想不到這些,但是依舊讓她放手去做,甚至還為她提供了善後服務。這些作為,顯然不會是腦花對她突發母愛或者百密一疏,而是對方在給自己準備“後路”。

這條“後路”顯然就是她。

隻要將一切建立在腦花奪得她身體的情況下,就都能說得通了。她所留下的漏洞越多,最後能夠翻身洗白的幾率就越高。

狡兔三窟,想必她現在一定是腦花備選裏最好的一窟。

想到這裏,金田一三三抬手掩住自己的眼,遮住滿目銳芒。

她要將計劃推得再快些,快到她成為腦花唯一的“替身”候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