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稚回到花半裏,將近半夜十一點。電梯前幾天維修,所幸她租的樓層不高,爬樓梯也不算太累。

她畢業跟著程凇回汀宜,被《一周時新》錄用為實習生後,為了上下班交通方便,搬到這個老舊小區。

從岑稚高二開始兼職,婉拒程家接濟起,裴芹和程越江夫婦倆就好像仁至義盡,對她的生活不聞不問。

可以說,除了程家二小姐這個頭銜,她孑然一身,一無所有。

樓道裏寂靜無人,聲控燈亮的有一下沒一下,莫名有點滲人。

岑稚不敢回頭看,一路小跑到六樓0612門前,拿鑰匙打開防盜門。

按下玄關和客廳大燈,明晃晃的光線照亮整間房屋,她對黑暗的恐懼才減弱些許,慢慢平複呼吸。

岑稚不種花也不養寵物,家裏收拾的一塵不染,幹淨到像間樣板房。

牆漆和家具全部是低飽和色,不見任何濃烈明豔的色彩。

有種與世隔絕的寡淡。

岑稚趿拉上拖鞋進洗漱間卸妝,對著鏡子發現六芒星碎鑽耳釘掉了一枚。

右耳空空如也。

她不確定是掉在樓道裏,還是黎安酒莊會廳……也可能是庭院。

岑稚想起那輛拽得要死的啞光黑超跑,和副駕上不怎麽正經的人。

從小寄人籬下,讓她對情緒的感知力異常敏銳。所以那句“你男朋友”問出來的第二秒,岑稚就能察覺到男人話裏若有若無的找茬意味。

不等她想明白自己什麽時候招惹過這人,程凇的微信又發過來。

她當時有種莫名其妙的尷尬,低聲和男人說句抱歉,匆匆離開。

之後一直待在吧台邊,直到方子奈送她回家,沒再去別的地方。

岑稚想了想,給方子奈留言讓她幫忙找找吧台上是否落下枚耳釘。

那邊很快回個OK。

岑稚放下手機,拿衣服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出來,手機屏幕亮著。

閨蜜祝亥顏三分鍾前發來微信。

不祝:【[圖片]】

不祝:【來看我兒子。】

岑稚點開原圖,黑糊糊一片,什麽也看不見。迷茫地找一圈,這才在純黑地毯上發現一隻純黑德牧幼崽。

完美融入。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雙毛絨黑拖鞋。

茨恩岑:【你要養狗了?】

“對啊。”

那邊發條語音過來,懶洋洋的溫柔女聲,“一個人住很無聊嘛,我又不像你能耐住寂寞,清心寡欲的跟小尼姑似的,成天圍著那誰打轉。”

“要我看,你就該找個男狐狸精,勾你破破戒,保準你不會一門兒心思全擱你家竹馬哥哥身上。”

岑稚聽到這裏,就明白這人是看見微博熱搜,過來安慰她的。

她暗戀程凇的事情,這麽多年隻有祝亥顏一個人知道。

當初葉辛楚和程凇戀愛,她翹了專業課在天台抽煙,被滿學校找她的祝亥顏發現。女孩子的心思是可以共通的,祝亥顏當時沒驚訝她竟然會抽煙,也沒問她什麽時候喜歡的程凇。

她隻是走到她旁邊坐下,陪她曠了一天課。

然後兩人平時分被扣個精光。

期末考差點雙雙掛科。

岑稚不回複,祝亥顏自然地移開話題,問她如何給德牧取個不帶黑字又突出特色的名字。

茨恩岑:【中介?】

這個夠黑。

【你能不能正經一點!】祝亥顏嚴厲唾棄,問,【烏漆瑪怎麽樣?】

岑稚:“…………”

這樣一鬧騰,岑稚心情好不少。兩人扯天扯地聊了會兒,祝亥顏說艾音工作室後天在汀宜有個廣播劇線下會展,結束過去找她吃飯。

不祝:【順便看看你家老爺子,小半個月沒見了。】

祝亥顏畢業後留在臨安,為愛發電進了艾音,給廣播劇做後期剪輯和劇本改編,時不時跟岑稚分享天籟cv。

岑稚答應。

又聊幾句,互發晚安。然後一個開始Timi,一個上了微博。

熱搜詞條已經掉下去了。岑稚躺在**,舉著手機刷一刷首頁,指尖猶豫片刻,在搜索框輸入兩個字母。

Ye。

頭像是一捧被舊報紙包紮起的多刺莫奈,厚塗油畫風,有種恣意的美。

最新一條微博是淩晨兩點。

@Ye:【夜返汀宜。[星星]】

底下還有張配圖,飛機玻璃窗外的高空雲景。

新銳畫家審美在線,光影和構圖都挑得很好,可以當壁紙的程度。

葉辛楚有十幾萬粉絲,評論區互動熱鬧。她隻回複了其中一個人。

岑稚也認識,是曾銳。

程凇發小,和方子堯一樣,他們三個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很好。

曾銳微博名就是本名:【葉大畫家終於舍得回來了?】

葉辛楚回他:【不歡迎?】

@曾銳:【哪兒敢啊大小姐,到了說一聲,我跟程二去接你。】

葉家靠珠寶設計起家,在汀宜算有地位。世家圈子就那麽小,大家即使不熟悉,多少也聽過名字。

所以葉辛楚和程凇交往才兩年,已經和曾銳方子堯打成一片。岑稚從小生活在程家,跟曾銳卻稱不上熟悉。

點頭之交而已。

她和他們不在同個世界。

關係唯一親密的隻有方子奈。

葉辛楚後來沒有再回複曾銳,也許是私聊去了。

岑稚在心裏算了下航班落地的時間,今天早上七點。

不知道程凇有沒有去接機。

就算去了,她又能怎麽樣。

岑稚放下手機,一隻白皙細瘦的手臂橫遮在眼前。雖然在品酒會上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得知人真的回來時,仍然有種壓抑不住的失落。

她連失落的位置都名不正。

做了整晚顛三倒四的夢,次日岑稚又早早起來,打卡上班。

估計是睡眠質量不佳,她腦子裏細細密密地發疼,像被針紮了似的,開會時難得有些注意力不集中。

長桌最上方的顧兆興一如既往會議注水廢話連篇,岑稚左耳進右耳出,大腦自動提取幾句有用信息。

兩周後是《一周時新》創刊二十周年,總編非常重視,給宣發部批出資金在各大流量網站預熱慶祝,準備趁此機會改革雜誌版麵,開創新欄目。

本來跟底下沒什麽關係,但領導班子這次走民主改良,心血**地讓各個版麵小組內部篩選提交一份欄目策劃案,上頭再擇優考慮。

績效和獎金空前誘人。

大家都有些心動。

“合作也行,單人也行,下周二晚上八點之前發我郵箱。”

顧兆興說完,示意散會。

人群陸陸續續往外走,岑稚將水筆插入線圈本,離開會議室前,瞧見顧兆興把喬鴻單獨留下了。

洪怡走在岑稚旁邊,低嘲:“老顧可真忙,又給闊少爺開小灶呢。”

喬鴻和岑稚一樣,是時事版麵A組上個月進雜誌社的實習生。

不同的是,岑稚名校畢業,麵試筆試成績優異正規入選。喬鴻則是替換掉原本的第二名,走後門塞進來的。

大少爺真才實學沒有,該幹的正經事也一件不幹,成天頤指氣使,挑三揀四,沒人願意跟他多打交道。

也就顧兆興肯慣著他捧著他。

“估計是策劃案的事兒……”洪怡不爽地嘖一聲,轉頭發現岑稚捂嘴打個秀氣的哈欠,滿臉困倦,有些驚奇。

這姑娘平時總是幹勁滿滿,隨時能肝出兩篇SCI論文的架勢。

很少見她這麽沒精打采。

“昨晚上幹嘛去了?剛開會就心不在焉的,老顧瞪你好幾眼了。”

兩人回到辦公室,岑稚拉開椅子坐下,溫聲道:“沒睡好。”

“等會兒還要跑采訪呢,你這麽沒精氣神可不行。”

洪怡忽然想起什麽,臉上露出點神秘,朝岑稚勾勾手指,“過來,姐姐給你看個提神醒腦的。”

岑稚抬手按按幹澀的眼皮,聽話地湊上去,好奇:“什麽?”

“科技峰會采訪現場的錄屏,隔壁金融組昨晚傳到公司群聊裏,有個弟弟簡直殺瘋了。”洪怡搖頭感慨,“一幫老姐姐被勾的如狼似虎啊。”

岑稚知道這個科技峰會。

汀宜大學計算機學院和CCF科學技術協會聯合主辦的交流座談會,每年七月在南灣科技園定期舉行。受邀參加的除了國內計算機專家,數字科技領域企業家之外,還有不少國外學者。

可謂眾神薈萃,大佬雲集。

群眾刻板印象裏,能站在C++和Java頂端的編程大神多多少少都和脫發掛點鉤,岑稚也不能免俗。

所以在鼠標點進鏈接,加載出采訪錄屏時,她下意識看向那人頭頂。

還挺茂密。

連條發縫都見不到。

岑稚不禁羨慕,視線下移。

攝影機離得遠,隻有個背影。

男人靠坐在嘉賓席位上,肩背寬闊瘦削,霧霾藍襯衫,高階灰西裝,低頭專注地劃著平板,後衣領微微翹起,露出一截冷白脖頸。

後頸線條清晰,棘突明顯。

瘦的很有味道。

看著年紀很輕,和現場其他人比較起來,確實是個弟弟。

……但怎麽那麽眼熟。

岑稚腦中浮現出一個模糊的人影,不太敢確認。

攝像師估計也覺得他很上鏡,鏡頭逐漸從背影轉向正麵。

男人放下平板,抬起臉的那一刻,和岑稚想象的影子完美重疊。

還真是他。

岑稚難掩驚訝。

視頻裏的人靠著椅背,一隻手環在胸前,另隻手支著胳膊肘,指背抵著鼻尖,沒什麽表情地看向台上。

岑稚發現他手指很長,指節白淨分明如傘骨,又或者是臉小,這個動作就幾乎遮住了他二分之一的臉。

應該是注意到鏡頭對著自己很久沒動,他忽然往旁邊掃來一眼。

嘉賓席光線昏昧,襯得那人睇來的目光都帶著分朦朧懶散的冷感。

席位銘牌上。

金屬板融黑字格外顯眼。

——【明拾科技-謝逢周】。

群聊裏如洪怡所說,從昨晚到現在,討論的熱火朝天。

一波接一波。

[臥槽,一堆大佬裏怎麽還有個漂亮弟弟?]

[這是明拾遊戲老板??金融組你們藏著個寶貝不早點發出來!]

[狗拾老板這麽帥的嗎?!早說啊,我他媽原地變身氪金粉!]

[弟弟喉結那塊是草莓?國內青年企業家都是這種形象?三觀在哪裏!底線在哪裏!聯係方式又在哪裏?!]

[樓上娛樂A組收斂點,算盤珠子崩我臉上了。]

……

“怎麽樣?”

見岑稚目不轉睛盯著視頻,洪怡得意道,“看完是不是神清氣爽?”

岑稚若有所思地點頭。

確實神清氣爽。

原來他就是謝逢周。

汀宜附中當年頂出名的人物。

“看見弟弟身上那套西裝沒有?Balenciaga今年的秀場款。”洪怡扶著岑稚的椅背,跟她科普,“真正的有錢人都是很低調的,可不像某些人,戴塊表恨不得懟別人臉上。”

她沒提誰名字。

但岑稚心有靈犀地想起喬鴻。

身上雞零狗碎掛一堆,品牌logo多的夠湊個二十六字母表,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家裏有礦。

說曹操曹操到。

開完小灶回來的喬少爺優哉遊哉地進了辦公室,目標明確,徑直朝岑稚工位走來,像隻翹尾巴的公孔雀。

“岑稚。”喬鴻用戴著哥特風銀戒的手指叩叩桌麵,居高臨下地睨她,“這次策劃你報不報名?”

被人用鼻孔問話,岑稚也沒生氣,聲音挺溫和地嗯了聲。

喬鴻:“那你跟我一組。”

發號施令似的。

他聲音不低,辦公室裏一半人抬頭看向這邊,神色同情。

誰和這人一組誰倒黴,甩手掌櫃啥事不做,攬功勞倒是比誰都快。

喬鴻以為岑稚肯定會同意,長得就一副軟包子好欺負的樣兒。

“不了吧。”

軟包子仰頭望向他,柔軟甜淨到沒有任何棱角的長相,瘦圓的巴掌臉,下巴頦兒也小巧。看人時總是很專注,拒絕人也顯得格外誠懇。

她不緊不慢地繼續說,“我們現在是競爭關係,各做各的比較好。”

喬鴻被當場拒絕,周圍目光湊熱鬧似的瞟過來,讓他有些下不來台。

臉色變換幾許,最後他噗嗤笑一聲:“你跟誰競爭啊?”

說完就走了。

對麵的洪怡目瞪口呆看著這位少爺離開的背影,簡直respect:“他到底哪兒來的那麽多自信?但凡分我一半,我都不至於容貌焦慮。”

聽喬鴻剛剛那個輕蔑的語氣,肯定是顧兆興給他吃什麽定心丸了。

保不齊這次策劃直接內定。

洪怡有些擔心:“小岑,你準備怎麽辦?”

實習還有兩周滿期,一組隻能留一個。工作能力各方麵岑稚無可挑剔,可惜碰上顧兆興這樣的上司。

職場就是如此,出了大學校門,有些事不靠關係根本走不通。

岑稚在開會時心裏就搭出個策劃大致框架,反過來安撫洪怡:“沒事,我會把握好這次機會的。”

她說話總是慢條斯理,有種從容不迫的氣場,輕易讓人信服。

洪怡還是頭一回對一個小姑娘滋生出可依賴的安全感:“那姐姐就不跟你搶了,有什麽需要的叫我。”

洪怡算是岑稚在組內關係最親近的前輩,她不扭捏,答應下來。

-

接下來幾天岑稚格外忙碌,晚上寫策劃,白天跑新聞。

時事記者不比別的,各個社區地區社會事件,大的小的都要管。經常跑的灰頭土臉,上鏡也是平底運動鞋。

晚飯吃完沒多久,副編一個電話打來,說鬧市區金華路那邊出了連環追尾交通事故,讓洪怡帶人跑現場。

起因是某位外賣員趕時間,騎車闖紅燈橫穿馬路,恰好和一輛刹車不靈的老舊麵包車撞上。正值晚高峰,車流如織,前邊一停,後麵跟多米諾骨牌似的追尾一片,喇叭聲此起彼伏。

混亂不堪。

所幸無人重傷。

交警尚未趕到,追尾的車主們已經將外賣員圍起來,吵嚷著想要動手。

七月中旬本就熱的人心浮氣躁,容易起摩擦,再加上滴滴叭叭的車鳴伴奏,攪得剩下的人也心煩意亂。

岑稚和洪怡趕來時,現場已經亂成一鍋粥。原本有序排隊等紅綠燈的男女老少,兩輪三輪四輪,路邊翻垃圾桶的狗都摻和進來汪汪叫兩聲。

人群湧動,洪怡夾在中間艱難地拍下現場照片,岑稚在後麵幫忙看路,以免被擁擠的行人踩到。

有個車主被交警訓斥,正不爽,轉身撞見胸前掛著工作牌的女記者,轉移怒火,一把推開相機。

“拍什麽拍!”

鏡頭蓋差點被撞飛,洪怡被推的往後退兩步,火氣也蹭地起來了。

她正要開口懟回去,胳膊被人輕輕一扯,緊接著,岑稚站到她身前,將她嚴嚴實實地護在後麵。

“你好。”小姑娘聲音溫溫和和,像甜甜的櫻桃冰沙,“我們並沒有妨礙到您,也請您不要打擾我們工作。”

車主人高馬大,見岑稚生的白淨瘦弱,更不放眼裏:“什麽沒妨礙我?你倆站這兒就礙到我了!”

他罵罵咧咧又想動手,肩膀被人固住,動彈不得,抬頭一看。

對方一身黑西裝,鋥光瓦亮的頭,肌肉在布料下硬邦邦地鼓起。

他瞬間慫了,嘀咕一句:“出門還帶保鏢,演龍虎幫啊……”

灰溜溜跑了。

岑稚轉身想要道謝,目光不經意掃到擁堵的人群以外。

頓住。

葉辛楚戴著墨鏡,微卷長發海藻似的散落在白皙肩頭,十厘米裸色高跟襯得腳踝纖細,一折就斷的嬌貴。

精致漂亮得宛如藝術品。

她習慣性地抬起下巴,語氣透著三分與生俱來的高傲。

“好久不見,岑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