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秦厭殊坐在桌前頭也不抬:“進。”

外麵那人推門進來, 聲音鬆鬆散散沒什麽精神:“有什麽事不能在電話裏說,非得讓我過來找你。”

秦厭殊寫著病例的筆不停,另隻手拉開抽屜, 摸出什麽放到桌麵上,又順著往前推到桌沿:“給。”

謝逢周兩手抄在兜裏沒拿出來,肩膀抵著門板重新關上,順勢靠在門邊遠遠眺了眼,頭疼:“幹嘛。”

“醫生幫你找好了,號掛上了, 費也繳了。”秦厭殊抬起頭, 好整以暇地瞧他,“你這顆智齒拖這麽久, 該拔了吧?”

“……”

謝逢周沒接話, 從衣兜裏撈出手機,聚精會神地解鎖滑了兩下屏幕。

“別裝了。”秦厭殊放下筆, 掃一眼他戴著黑色口罩的臉,“七月中旬我就建議你拔掉,結果現在還留著,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還用我教嗎?”

謝逢周低頭看手機,從喉嚨裏散漫地嗯了聲, 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秦厭殊:“還是沒戒掉?”

房間裏有片刻沉默。

謝逢周又嗯了下,把屏幕按滅了, 抬腳朝他走過去:“我盡量吧。”

秦厭殊知道這人情況, 但他並非專業領域,也沒法幫忙解決, 想了想, 道:“你也不用強迫自己, 順其自然就好……要不給你介紹個心理醫生?”

“不用你操心。”兩根修長手指從桌沿抿下掛號單和就診卡,夾在指間衝他晃了晃,謝逢周懶懶道,“走了。”

不等秦厭殊再說什麽,他轉身離開。

下午醫院裏人正多,走廊上不時有護士推著小車丁零當啷路過。

輸液室在一樓,謝逢周站在電梯前等待的功夫,從羽絨服口袋摸出顆薄荷糖。動作嫻熟地剝到一半,他回過神,頓住,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將糖紙合上,又揣回兜裏了。

不祝:【什麽時候能好?】

茨恩岑:【今天是第三天,護士說明天就不用再來了。】

對麵發個抱抱的表情包:【我下個星期春假結束,等改完手頭上的本子,後天去汀宜找你玩兒。】

茨恩岑:【好。】

給祝亥顏回完消息,岑稚仰頭看了下鹽水袋,剛好輸完。她喊來護士拔了針,正要給謝逢周發微信,說陪她輸液卻失蹤半個小時的人終於回來了。

“拔完針了?”

“對呀。”岑稚把椅子上的毛線帽和圍巾撿起來,“可以走了。”

手背上連著戳了三個針孔,一扯就疼,貼著止血貼也不管用。岑稚勉強用單手把帽子扶正,低頭要係圍巾,軟絨絨的小熊圍巾被人抽走。

“再等會兒。”謝逢周用圍巾繞過她後頸,把人往前帶了帶,直接連她散落的長發也一起圈進去,蓬鬆的發絲被箍成顆小蘑菇,“還有點事。”

岑稚的半張臉都被他圍了進去,費勁地往上仰起腦袋,將圓瘦的下巴頦兒從圍巾裏掙出來:“什麽事?”

“約了醫生拔智齒。”

聽他這麽說,岑稚視線定格在他臉上,黑色口罩被高挺的鼻骨撐出明顯起伏,眼梢有些懶怠地向下耷拉著。

他其實五官線條偏溫和,但像現在這樣,隻露雙眼睛時,就會給人一種冷淡又拽,不太好招惹的感覺。

岑稚想起去年他倆因為係統升級見麵,這人也是智齒發炎戴著口罩,不禁調侃:“包袱背得重不重啊,公主?”

謝逢周給她係好圍巾,聞言居高臨下地睨她兩秒,抬手給她羽絨服的帽子掀起來罩她腦袋上,往下輕輕摁了一把:“說多少次了,少這樣叫我。”

每次都覺得在罵他。

岑稚忍住笑,聲音從帽子底下悶悶地傳出來:“那我在這兒等你?”

“不行。”

謝逢周拒絕,“你得陪我。”

拔個牙還要她跟著,岑稚壓下翹起的嘴角,故作無奈:“行行行。”

陪你行了吧。

黏人精。

口腔科在三樓東側,兩人到了地方,護士說李醫生剛剛有事離開了,如果趕時間可以幫忙換一位醫生。

“張醫生是我們口腔科的專家,技術也很好……”小護士正說著,眼角看見誰,扭過頭招呼了聲。

“張醫生,小邊醫生!”

岑稚跟著望過去,有個穿白大褂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從拐角朝這邊走過來,後麵還跟著個年輕的女醫生。

應該是他手底下的實習生。

四目相對短短幾秒,女醫生的目光掠過岑稚,徑直移向她旁邊的人。

“謝逢周?”

女醫生在兩人跟前停下腳,伸手摘了口罩,“好巧。”

明顯感覺身側的人微微僵住,岑稚心中警鈴大震,下意識瞄向她胸牌。

——邊藤。

不認識。

岑稚在腦子裏迅速搜索了遍,確定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不會是初戀吧?

餘光緊盯著謝逢周的反應。

旁邊那少爺也就剛剛被叫名字時僵了一下,很快又恢複一貫懶散的樣子,手臂鬆鬆地掛在岑稚肩上,人也沒骨頭似的靠著她,像隻沒精打采的大型犬,耷拉著尾巴象征性地搖了下。

語氣也敷衍:“是挺巧。”

“你來看牙?”邊藤合上筆記本,眼睛看向岑稚,“還是這位?”

同為女人,岑稚敏銳地察覺到她目光中的幾分若有若無的打量。

岑稚落落大方地回以微笑。

不可否認,這個女醫生長得很漂亮,丹鳳眼,黑長直,寬鬆的白大褂也遮不住長腿細腰的好身材,有種清水芙蓉般清麗脫俗又簡單利落的美。

簡言之就是長得很理科學霸。

謝逢周初戀好像是文科生吧?

岑稚默默掏出小算盤,而且這女醫生是禦姐掛,也不是可愛掛的。

謝逢周嗯了聲,沒說別的。

邊藤又說了幾句,得到的都是些單字回複,戴著口罩更顯冷淡,以為他聊天興致不高,就沒再主動開口。

隻有被謝逢周當人形樹樁靠著的岑稚知道,這人身體有多緊繃。

搭在她肩上的那隻手臂的肌肉都繃起,隔著棉服硬邦邦地硌著她。

張醫生從護士那裏問清楚狀況,答應:“掛我這兒也行,我正好有空,那先交給小邊吧?她下手比我輕。”

“……”

沒人吭聲。

“可以的,我們沒有意見。”岑稚先應聲,用胳膊肘杵了杵謝逢周。

被杵的人終於站直,慢吞吞還帶點不情願地接過話:“麻煩您了。”

“不麻煩。”張醫生對邊藤道,“小邊,你帶人過去準備一下。”

邊藤點頭,走在前麵。小護士跟著岑稚他們一起過去,路上忍不住低聲吹:“放心吧,小邊醫生的評價可好了,可以很大程度減輕拔牙的痛苦。”

岑稚看了眼心不在焉的謝逢周,溫和道:“那謝謝邊醫生了。”

她說著,有意放慢腳步。

謝逢周應該是在走神,步速完全跟著岑稚。她一慢,他就也慢下來。

兩人落後小段路,岑稚確定邊藤聽不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謝逢周的側腰,語氣波瀾不驚地問。

“你前女友?”

謝逢周回過神:“嗯?”

瞧見岑稚的表情,他頓了頓,又抬頭往前看了眼邊藤的背影,像是才反應過來,“……亂想什麽你。”

他笑起來,“大學同學。”

岑稚半信半疑:“那你為什麽見到她就那麽緊張?”

“有嗎?”

謝逢周用手指撓了下眉骨,“我隻是在回憶我以前有沒有得罪過她。”

畢竟等會兒要拿小錘子敲他牙。

岑稚:“……”

所以他就是純緊張。

謝逢周選的是無痛微創,簽完手術情況通知書,又補簽了份笑氣麻醉同意書,之後就跟著邊藤進了裏間。

岑稚以前拔智齒時是普通拔牙,做了各種檢查,第二天才能開始。她以為要等很久,結果在長椅上坐了沒一會兒,邊藤就推開門出來了。

見岑稚站起身,邊藤道:“麻藥還沒過,等半小時我再進去看一下。”

“好,謝謝了。”

女生的長相和說話時的聲音都很乖,邊藤多看了她一會兒,忽然道:“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邊藤,旁邊的邊,藤蔓的藤。謝逢周大學同學。”

流程莫名其妙進展到這兒,岑稚頷首微笑:“你好,我是他太太。”

方才在走廊那邊就看到她無名指上的鑽戒,但沒敢確認,現在親耳聽見,邊藤依然不太相信:“他還真結婚了?”

聲音比較小,岑稚沒聽清:“嗯?”

“哦抱歉。”邊藤很快道,“有點驚訝,我一直以為他跟曲晟是一對。”

岑稚:?!

情敵猝不及防突然出現。

見岑稚驚異地睜大眼睛,邊藤意識到這話容易引人誤會,解釋:“也不是。”

“大學那會兒追他的女孩子多,他全拒絕了,後來貼吧裏有匿名帖子說他跟他室友在曖昧期,他也沒正麵否認,最後不知道怎麽的就傳出去了。”

“啊,這樣。”

嚇她一跳。

差點以為頭頂要綠了。

岑稚舒口氣。第一次聽別人說謝逢周的大學,她想再了解一點,忍不住多問了句,“他大學是什麽樣的?”

邊藤還以為岑稚會不太高興,畢竟這些她沒參與過的生活是從另一個異性嘴裏說出來的,多少會帶點排擠感。

讓人覺得不舒服。

誰知她聽得蠻認真,還主動發問。

這姑娘挺有意思,邊藤笑了下:“公開課遲到早退,學生會劃水摸魚。”

岑稚:“……”

她就不該好奇。

“他當時重心放在各種比賽上。”邊藤補充,“所以綜測排名很高。隻靠績點的話,也拿過兩次國獎。”

岑稚的獎學金主要是用績點去穩,還挺羨慕這種全麵開花的人。

正想著,邊藤冷不丁地道:“方便問一下你們兩個是怎麽認識的嗎?”

對於剛見麵不久的陌生人而言,這個問題比較逾距。

岑稚看著邊藤,眉梢抬了一下。

邊藤坦**地回視,不藏著掖著:“我大學追過他,被拒絕了,現在雖然對他還有點意思,但絕對不會破壞別人感情,所以隻是單純地好奇他和他喜歡的女生是什麽樣的戀愛方式。”

——她就知道。

絕對不是普通的大學同學。

岑稚哦了下,把老答案原封不動地搬出來:“我們高中在一個學校。”

停了停,模糊道,“畢業相親認識的。”

岑稚也不算撒謊,她和謝逢周確實是沒什麽感情基礎直接結婚,總不能跟人說簽了協議吧?

那就隻好相親。

邊藤訝然:“相親?”

她實在是想不到謝逢周這樣驕傲又拽的人居然會去相親。

誰不是想跟他談戀愛。

“是的。”岑稚無辜地點點頭。

邊藤沒說話,若有所思地盯著岑稚瞧上片刻:“你大學在臨安讀的嗎?”

這人怎麽知道。

岑稚嗯了聲:“臨安大。”

邊藤忽地笑了。

“跟你說兩個秘密吧,謝逢周應該還沒告訴過你。”邊藤抱著胳膊,傾身湊近岑稚,“當然,他也沒和我說過。”

女醫生彎起紅唇,“我猜的。”

半個小時之後,邊藤又進去檢查了下創口情況。

“挺好的,局部損傷不重,很快就能恢複。回家按時吃消炎藥,記得冷敷。”

折磨他兩年的智齒說沒就沒了,謝逢周心情挺奇妙的。舌尖輕輕頂了下智齒的位置,那裏空了出來。

即使漱過很多遍口,還是隱隱約約嚐到一點血腥味,謝逢周心裏有些不適。他從椅子上站起,手指勾開口罩戴上,隻露出雙漂亮蠱人的眼睛。

“謝了。”

聲音是一貫的冷淡散漫。

他好像沒怎麽變,邊藤手抄在白大褂的口袋裏,同樣官方:“不客氣。”

岑稚坐在長椅上看新聞,聽見門再次打開的聲音,就把頭抬起來。

“感覺怎麽樣?”

謝逢周伸手把她拉起來:“還行。”

他表情很淡定。

語氣也是。

想起幾分鍾前邊藤對她說的第一個秘密,岑稚又問了遍:“疼嗎?”

不等謝逢周回答,她笑眯眯地道,“如果你說實話,我可以哄你。”

“……”

跟前這人沉默地看她幾秒,肩膀忽然稍稍耷下來,俯身把腦袋埋在她肩上,甕聲甕氣地小聲:“有點。”

被毛絨絨的短發撓著側頸,岑稚笑著伸手環住他的腰:“沒事沒事。”

“嗯。”

謝逢周回抱住她,“那你親我一下。”

岑稚:“我還在感冒。”

“不是好的差不多了?”謝逢周沒什麽所謂道,“說好的哄我。”

岑稚探頭望了眼,診療室的門半開半合,從她的角度見不到屋內的人。

於是放心地把謝狗狗的下巴從她肩上挪開,他本就壓低了身子,省得她踮腳,勾下他的口罩,抿住他唇瓣。

知道他剛做完手術,岑稚沒敢深入,含了兩秒就臉紅紅地撤開,眼睛亮亮地瞧他:“謝逢周,你好軟啊。”

“……”從骨頭到肌肉都是硬邦邦的人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向她,不鹹不淡道,“有硬的地方,要試試嗎?”

見岑稚的臉立馬換了種顏色,謝逢周頓了頓,忍俊不禁。邊笑邊重新戴上口罩:“我說的是心,你在想什麽?”

“……哦。”岑稚強撐鎮定,轉頭往電梯的方向走,“我想的也是這個。”

走廊上腳步聲漸漸遠去。

房間內心不在焉翻著書的邊藤轉頭看向門外,兩人已經走了。

沒來由地,她想到大二那年。

她和謝逢周的正式認識,應該是從大二下學期的某節體育課開始。

操場上各個專業班級混合,按係統上自行選擇的運動項目劃分課程。

她在兩兩組隊練習時把網球打到了隔壁的籃球場。那裏有群男生在熱火朝天地打業餘比賽,場地外圍著圈人。

邊藤和同組的女生說了抱歉,拎著網球拍去隔壁。熒光綠小球咕嚕嚕滾出很遠,她從人堆裏擠出去,彎腰撿球時,聽到旁邊有女生在驚呼小心!

她下意識回頭。

有個高瘦的身影擋在她跟前,抬手幫她攔下了那個直直砸來的籃球。

她甚至聽見球撞在那人手臂上的沉悶聲響,分神判斷了下應該是沒骨折。

“……操。”他很低的說了句髒話,聲音是很清冽幹淨的磁性,落在耳邊像一支羽毛在輕輕地掃,意外好聽。

“沒看見有人?還往這邊傳。”他不耐地甩了甩手腕,撿起籃球拋給隊友,身子轉過來,以一個居高臨下的角度看她,卻沒顯出倨傲。

“沒嚇到吧你?”

這其實不是邊藤第一次見謝逢周。

大一交社團作業她站在他後麵,看他把那盞紙疊小桔燈丟到展示台。

一大半學生來這兒都是為了水實踐學時,她也不例外。那麽多隻醜得歪七扭八又敷衍的手工作業裏,隻有他正兒八經地給桔燈抹上顏料,裝了感應燈芯,接觸桌麵時會自動亮起。

黃澄澄的生動,像顆太陽。

她起初隻是有點好奇,這樣的男生心裏裝著怎麽樣的世界。

後來陰差陽錯看了他許多場籃球賽和辯論賽,紅隊籃隊,正方反方,他好像在哪邊都大殺四方,拋論點時說什麽都對。她坐在台下鼓掌,天平開始無條件傾斜。

能考進汀宜大的人,多得是佼佼翹楚。邊藤從小到大都在重點學校重點班,不是沒見過比謝逢周更優秀的人。

但他給她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就好像大家心裏都裝著亂七八糟的垃圾,有人卻能給垃圾袋綁個蝴蝶結。

謝逢周就是這種人。

你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永遠都是鮮活燦爛的情緒,明亮幹淨的少年意氣,看著很驕傲很拽,骨子裏卻溫柔。

靠得再近一些,還有點甜。

他不是埋得深的寶藏,鋒芒毫不遮掩,看上他的不止她一個。

多少人表白,多少人铩羽而歸。

邊藤是認準了就衝的性格,在室友那裏簡單做了攻略,費了挺大功夫才加到他微信,微信名是一串單詞。

vento。

她上網查了,意大利語,也是葡萄牙阿威羅小鎮的俗語。

晴朗有風的好天氣。

甜死了。

她係著鞋帶想。

等著吧,姐這就拿下你。

當天晚上就用微信把謝逢周約出來,在計算機院的男生宿舍樓底下,給他表了白,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她很直接。

謝逢周拒絕得更直接,不僅直接,還拒絕出套路了。

先抱歉,再發好人卡,最後補上:“你會遇見比我更好的人。“

邊藤聽完第一感覺不是難過,而是覺得這家夥真特麽懶啊。

這三段式拒絕了那麽多人。

他就不知道換換嗎?

這個結果在意料之中,邊藤應對自如:“我目前就覺得你最好。”

他遊刃有餘地接招:“可惜我們性格不合適。”

她緊追不放:“你沒試過怎麽知道不合適?”

謝逢周懶洋洋地抄著運動服口袋,靠著樓下的石柱低頭瞧她,蠻無奈地笑了下:“強扭的瓜不甜的,同學。”

也不知道夜色和跟前這人哪一個更撩,邊藤脫口而出。

“管他甜不甜,先扭了再說。”

這話實在反人類,謝逢周後脖頸一涼,當即想起某篇‘醫學生為報複前男友連捅對方三十刀,刀刀避開致命要害’的社會新聞:“……隨便你。”

秉著越挫越勇的精神,邊藤鍥而不舍地追了半個月。

單是醫學院冷美人主動追人,就已經夠貼吧熱論,當即壓走其他追求者。

她以為這樣他總該答應了。

校外奶茶店第不知道多少次“偶遇”,邊藤點了他常喝的八分甜,借口順路,光明正大地走在他旁邊。

回校的路上一直是她在說話,她本來就不是話多的性格,主動找話題已經足夠費勁,謝逢周又很少接茬。

她意識到這點,掩飾失落地低頭喝了口奶茶,八分糖是齁嗓子的甜。

正皺著眉,有輛共享單車擦著她的肩膀飛速駛過。謝逢周把她往裏輕輕拽了一下,避開車,好整以暇地問她。

“好喝嗎?”

他難得開口。

邊藤微愣,違心點頭:“嗯。”

謝逢周平心靜氣地望她一眼:“你平時都隻喝三分甜,沒必要因為我就勉強自己,也沒必要故意製造偶遇,你們校區在東邊,從西門繞回去很麻煩吧?你肯定知道我剛剛在店裏是裝作沒看見你,就像現在我一直讓你走在人行道外邊,不覺得憋屈嗎?”

“……”

邊藤捧著奶茶的手頓住,對視上他的眼睛,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對你真的沒感覺,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大家都挺忙的。”

謝逢周一如既往地直白紮心,把指節勾著的那杯沒有動過的奶茶遞給她,“祝你早點找到比我更甜的瓜。”

這算是徹徹底底的拒絕了。

邊藤接過奶茶,看著他漫不經心地對她揮了揮手,轉身消失在校門口的落日人潮裏,和攔住籃球的那天一樣。

她低頭喝了口他的。

剛剛好的三分甜。

邊藤後來想過很多次,謝逢周這樣的人,會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

看見岑稚的那一刻,她承認她最開始話裏帶著點不甘心的銳利。

她沒有遮掩。

都是女人,岑稚察覺到了。

但她很坦然地接受了她的打量和不太善意的銳利,眼神溫和幹淨。

她主動詢問謝逢周的大學生活時,邊藤發現,她對謝逢周這個人的喜歡大於對周圍所有不友善的防禦。

她和謝逢周是一種人。

心裏裝著顆自轉的行星,不會因為任何人或事改變運行軌跡。

邊藤以前很好奇,謝逢周如果談了戀愛會怎麽樣。

聽完走廊上的對話她知道了。

驕矜和脾氣全融化成糖水,他跟岑稚在一起,完全是不用擰的甜。

九號晚上,方子奈看完外公從國外回來,約岑稚出去喝酒。

岑稚剛遛完五折,站在玄關換鞋:“前幾天感冒了在喝藥,不太想喝酒。”

方子奈問了兩句,知道她病好了,在電話裏撒嬌:“你明天又要上班了,再約你就得等你有空。過來嘛,不喝酒也可以呀,我給你調果汁。”

岑稚最抵抗不住別人和她撒嬌,關係親密的不論男女,一撒一個準。

是有段時間沒見麵了,答應下來。

酒吧還約在Tulk,岑稚和程凇沒有徹底說開的那幾個星期,都在有意避開這家店,現在反倒是沒什麽所謂。

她想過會碰見熟人,但沒想過會碰上跟謝逢周要微信的那個JK姑娘。

曲晟抱著胳膊站在二樓扶手那兒,任由小姑娘扯住他的袖子來回搖晃,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岑稚離得遠,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順著台階往上,談話聲漸漸清晰。

“……姑奶奶,你哥可交代了,讓我看著你點兒,別天天見到個好看的就往人家跟前湊,你還是好好學習吧。”

“我就在好好學習啊,部門學姐讓采訪醫護人員。”小姑娘眼巴巴地望著他,“你幫我問問他什麽時候有空嘛。”

曲晟使勁兒把自己皺巴巴的袖子從她手裏拽出來,頭疼:“醫護人員海了去了,你非可著秦厭殊霍霍?”

眼角餘光瞄到個纖瘦背影,像尋到救星似的立刻喊人,“岑妹妹!”

“……”

岑稚在聽見八卦主角不是謝逢周的那一瞬間就喪失聽牆角欲望,正想悄無聲息地退場,退到一半被逮了。

她整理下表情,微笑著轉過身,露出點恰如其分的開心,“好巧。”

“你來得正正好。”曲晟趕緊把燙手山芋扔給岑稚,對明絳介紹,“這你岑岑姐,你肯定知道。人家臨安大新傳畢業的,現在在你外公報社上班,讓她好好教教你怎麽篩選采訪對象。”

說完拍一拍岑稚的肩膀,遞給她個‘幫我拖住’的眼神,去旁邊接電話了。

岑稚和明絳四目相對,小姑娘衝她眨巴眨巴杏眼,笑眯眯地主動道:“岑岑姐,我是明絳。上周吃飯我去爺爺那了,所以你沒在謝家見過我。”

居然是謝逢周的表妹。

謝施安說的絳絳姑姑就是她吧。

心裏不痛不癢地硌了許久的小石子被踢飛,岑稚心情莫名舒坦不少,溫聲問:“你們部門要采訪醫護人員?”

“我……”明絳其實就是想找個借口接近秦厭殊,現在遇到專業的,眼珠心虛地滴溜溜轉,支吾兩聲,忽地想起來,“誒岑岑姐,你臨安大的啊?”

“嗯。”

“怪不得。”明絳恍然。

岑稚:“怎麽了嗎?”

“怪不得我哥讀大學那會兒,隔半年就去臨安一趟。”明絳笑道,“我還以為他去旅遊,原來是去找你呀。”

“……”

岑稚怔住,看著明絳沒說話。

她在臨安的大學四年,好像從來沒有見到過謝逢周。

也和他沒有交集。

所以他是去找誰。

被明絳纏著加了微信,岑稚回到方子奈訂的包廂,心思早不在這了。

方子奈靠在她旁邊聊天,聊的什麽岑稚一句也沒聽清,滿腦子想的都是前些天在醫院,邊藤說的第二個秘密。

喝完一杯果汁,岑稚把手機拿出來,點進購票APP,輸入了串身份證號。

手指在查詢鍵上停了許久,又把號碼全部刪掉。種種微妙感疊加在一起,讓那個最不可能的猜測朦朧冒出頭。

他初戀也在臨安?

那麽巧的嗎?

……應該是巧合吧。

岑稚難得有些煩躁,把玻璃杯放下,撈過調好的瑪格麗特一口悶掉。

想著晚會兒還要回家,她沒喝太多,待到九點就和方子奈說了再見。

Tulk門口泊了一溜豪車,岑稚繞開準備去路口,碰巧有輛剛停好的帕加尼開了車門,有人從主駕下來。

冬日昏沉的穹頂被各色霓虹映的灰撲撲,四目相對時,兩人都愣住了。

路口駛進一輛柯尼塞格,漆色是很拽的啞光黑,很是招搖惹人注目,在岑稚不遠處停下,衝她閃了閃車燈。

主駕車窗降下。

跑車主人神色寡淡地望向這邊。

岑稚站在兩輛車中間,有那麽幾秒鍾的恍惚,像回到了黎安酒莊的後院。

她很快反應過來,溫和疏離地對程凇點了點頭,轉身走向謝逢周。

“岑稚。”

扶著車門的人冷不丁叫她,聲音有點啞,“程凇不要了,哥哥總得要吧。”

岑稚腳步一頓,回頭看他。還沒看清程凇的表情,又有道聲音開口。

“岑稚。”謝逢周手肘支著車窗邊沿,漆黑的瞳仁裏情緒不明,語調散漫冷淡,“你再多看他一會兒,今天晚上在我這裏可能會不太好過。”

他的語氣明明也不算凶,岑稚卻感覺後脖頸冷嗖嗖的涼。

二話不說立馬轉頭上車了。

岑稚上次坐這輛跑車,還在謝逢周帶她在青城半山俱樂部飆車的時候。這次的車速雖然不如上回的十分之一,但和一般賽車比也不遑多讓。

主駕那少爺打從她係上安全帶起,就麵無表情地一腳油門轟上路。

車窗玻璃沒關嚴,勁冷的寒風從縫隙裏鑽進來,吹得岑稚耳膜嗡嗡直響,餘光裏車外街景飛速倒退,她拽著安全帶,後背緊緊貼著副駕座椅。

一動不敢動。

她喝了酒,再加上這車速,一時間腦子暈乎乎的,看東西還重影。

酒吧街那邊跑車多,怎麽橫衝直撞都沒事,進了市區車速明顯慢下來。

再貴是車也得停著等紅綠燈。

耳朵裏終於安靜了,岑稚抬起頭,也不知道是什麽孽緣,碰巧看見路燈底下有對情侶在浪漫擁吻。

酒精作用讓反射弧變得遲鈍,岑稚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對情侶看完整個紅綠燈三十秒,主駕的人再次啟動車子時,若有若無地嗤笑了聲:“好看嗎?”

“……嗯?”岑稚轉過臉,聽清他問的什麽,誠實道,“就一般啊。”

“不如你帶勁。”

謝逢周把著方向盤的手指明顯鬆了下,往她這瞥一眼:“哄我?”

“啊?”岑稚撓了撓下巴,眼神有點茫然,“你什麽時候生的氣?”

謝逢周:“……”

懶得再搭理她,謝逢周專心開車。過兩個紅綠燈到了禦庭水灣,把車倒進車庫熄了火,他解開安全帶,不緊不慢地道:“我也提醒你一下。”

“既然結婚了,除了我少想別人。”

——你才是。

攢了一晚上的情緒在車庫昏暗的光線裏緩慢發酵,膽子也大了。岑稚按開搭扣,麵不改色地活動兩下手腕,眼角餘光裏謝逢周要推門下車,她抬手從後麵按住他的肩膀。

謝逢周一頓,正要轉頭,岑稚沒給他機會,直接一把將人往後推到主駕座椅上,探過身覆在他上方。

“試試吧?”

“……”謝逢周視線慢條斯理地順著她腰間,一路往上看進她眼裏,即使處於劣勢也毫不慌亂,甚至饒有興致地吊了下眉梢,玩味道,“試什麽?”

“試試你和路燈底下那個男的。”岑稚慢吞吞地道,“誰帶勁。”

話落,低頭吻住他。

他沒有反抗。

閉上眼乖乖地讓她親。

岑稚麵上裝得淡定無比,心髒震動劇烈到快衝出來了。她被自己緊張的呼吸困難,還沒親多久就匆匆撤開。

急促的呼吸在狹窄的空間裏格外明顯。

捕捉到謝逢周眼裏明顯的戲謔,岑稚臉頰發燙,酒精上頭,剛平複了心跳就低頭又親了上去。

還配合地啟開了唇。被她扣住的手腕也不動,輕輕慢慢地攪弄回應。

岑稚被他擾亂了氣息,撐在他臉側的那隻手臂有些發軟,身子控製不住地往下掉,和他的緊緊貼在一起。

謝逢周順勢掙開她的手,按住她後腰將她扣在懷裏,另隻手往下調了調座椅傾斜的角度,留出足夠的空間,長腿往前分開,將她抱坐到腿上。

“跟不認識的人比就沒意思了。”他微微仰頭瞧她,攏住她纖細白瘦的後頸往下壓,“試試我和程凇誰帶勁。”

他錯開鼻尖親上來,來勢洶洶地反攻,灼熱的氣息比她喝的酒還要烈。

岑稚轉眼之間落了下風,有點較勁地想,那你試試我和你初戀誰帶勁。

好好的一個吻,誰都不肯先服軟,親到最後氣喘籲籲,比吵架還累。

略勝一籌的人平複著呼吸,薄唇是水色瀲灩的紅,捏著她的下巴,不陰不陽地誇獎:“本事見長啊寶貝。”

“彼此彼此。”岑稚累的說話都費勁,眼睛裏濕漉漉的都是水霧,不躲不避地盯著他,“都是您教得好。”

謝逢周問:“還親嗎?”

岑稚回:“看你。”

“隨時奉陪。”

“我也是。”

兩人對著假笑。

笑了幾秒,一個木著臉爬起來開車門,一個麵無表情地整理衣領。

一前一後出了車庫。

誰也沒搭理誰。

第二天岑稚酒醒了,氣沒消。刷牙的時候對著鏡子抬手摸摸頸側那個明顯的紅印,心裏暗罵了句狗男人。

她挑件高領毛衣換上,吃過早飯沒等謝逢周,騎著小電驢去上班。

可惜有些人緣分太深,怎麽避都還是會碰上。

岑稚早上到辦公室沒多久,唐秀就過來告訴她,謝逢周接了樓上金融組的人物專訪。樓上那層也歸《汀宜今報》,岑稚反應平平地哦了下。

唐秀見她表情不對,一猜一個準:“怎麽,跟弟弟吵架了?”

“沒。”

岑稚不太想提,用選題岔開話,唐秀很快被轉移了注意力。

樓上樓下按理說沒什麽交集,岑稚安安分分在辦公室待了一上午,臨近午飯時,閆燕讓她和另個同事玲玲一起,去找金融組主編拿機房資料。

岑稚看了眼表,應該采訪完了,答應下來。

結果上了樓發現,采訪才進行到一半。金融組主編也在采訪現場,岑稚進去時,謝逢周正背對著她,坐在沙發上,背影清瘦寬闊,即使沒坐太直也不顯得疲遝,儀態很好。

聽見門口的動靜,謝逢周和采訪他的工作人員一起回頭。

岑稚遠遠對上他的視線。

又各自錯開,假裝不認識。

岑稚低聲詢問了機房資料,金融組主編給她指個位置,岑稚模糊聽見采訪問題:“關於學生時代的戀情……”

岑稚潛意識裏不想聽謝逢周回答,和主編道謝,很快離開了。

她下了樓才發現一起去的同事玲玲還落在後麵,站在轉身台等了會兒,不多久玲玲也下來,滿臉吃到前線一手瓜的興奮,抓住岑稚的胳膊。

“沒想到啊,明拾那位弟弟高中也躲不開暗戀,還給人疊紙玫瑰。”

岑稚前半句聽得心不在焉,後麵幾個字落入耳中,下樓的腳步一頓。

她懷疑自己聽錯,心髒卻不受控製地砰砰跳起來,一下比一下劇烈。

“什麽、什麽紙玫瑰?”心跳劇烈到她甚至聽不清自己的聲音。昨天晚上在酒吧裏的猜測得到驗證,排除掉所有選項,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答案。

岑稚咽咽嗓子,努力維持聲線平穩:“……什麽顏色的紙玫瑰?”

作者有話說:

回答一下評論區的問題,大概十一月中旬正文完結,十一月末番外完結,大家不要急也不要催,我趕進度就不能保證質量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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