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今生(三)

今生(三)

四年前的某一天。

監獄的大門在他身後咣的關上,他倉惶的回頭,隻來得及看見公路上的柏油因為天氣太熱而融化的那濃亮的黑。

原來一個人的一生,寥寥幾筆就可以概括。比如黃嘉嘉,大概可以這樣寫:21歲,大學生,意外身亡;比如黃培源,就是:教授,喪女,心髒病突發死亡。而他自己,則是××研究所研究員,罪犯。即使將來刑滿釋放,人們提起他,也大概是會說:那個有前科的人。

黃潛的一輩子,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靜止了,好像是一出精彩的戲,前半段熱鬧繁華,卻戛然而止,剩下胡琴一把咿咿呀呀還在伴奏,觀眾和演員都覺乏味和蒼涼。

兩個月之內,他失去了兩個最親的人。嘉嘉死後,原本身體就不好的母親終於崩潰,在病**纏綿了已經一個多月。讓他沒有想到的卻是父親,一貫健康的教授在某個午夜跌到在書房,再也沒有醒來,醫生的診斷顯示,他死於心髒病。母親聽到這個消息,隻是呆呆的,好像已經麻木,甚至沒有流淚。從母親的眼睛裏看進去,他知道,母親也挺不了多久了。

心髒病?不,是心徹底的碎了。他最心愛的小女兒,無聲無息的消失,沒有一聲再見,甚至,沒有屍首,回來的隻是一罐骨灰。

無能。這個字眼盡管黃潛不願意想起,還是一遍一遍的在腦海裏閃回。原來麵對生 命的流逝,任何人都如此力不從心。

他覺得憤怒,那是一種愁煩到極點隻能遷怒別人減輕自己的憤怒。所以他遊**了一陣以後找了輛出租車去海軍基地。最近一兩個月以來,到基地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在那事故中死者的家屬。基地領導對此也表示理解,指示接待人員無論家屬怎麽鬧,都要平心靜氣。雖然基地也蒙受了巨大損失,但是無辜群眾的情緒更要照顧。

那天接待黃潛的,是連長李一鳴。不知道為什麽,兩人起了爭執,旁人趕到的時候隻聽見黃潛惡狠狠的說:“你們草菅人命。我要你們好看。”當時誰也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當夜,李一鳴放假回家的途中,被一輛車子撞倒,搶救不治身亡。據目擊證人提供的畫像,司機正是黃潛。

被迅速捉拿歸案的黃潛一口咬定當時自己喝了酒,倒在酒吧後麵的巷子裏,根本沒有可能殺人。但是他找不到時間證人。

再往後一個月,黃母淒涼的在醫院病逝,身邊沒有任何親人。

“這個案子,幾乎沒有翻案的可能。辯方提不出任何有利證據,而控方,掌握了絕對優勢。事隔四年,希望更加渺茫。”羅振華掩上卷宗,搖頭歎息。

甘薑固執的不出聲,隻是微低著頭抿著嘴唇。羅振華不敢看她的側影。卻聽見晴霜咳嗽一聲:“事前我們也知道這案子難辦。隻要盡了力我們也算對得起故人,畢竟黃教授是我的恩師。羅律師你放心,我們心裏也有數。”羅振華點點頭,範晴霜出了幾近天價的律師費,他沒有理由拒絕。晴霜欠欠身子:“我們的意思是,希望由羅律師你出麵提出上訴,就說黃家的一位遠親為他這麽做的。”羅振華頷首:“範小姐,你們幾位的名字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連我的助手都無法得知是誰是委托人。”

一切還算順利,晴霜微笑著起身送客。轉回身來,她笑著說:“羅振華也算是大律師,見到甘薑還是誠惶誠恐。長得美就是占便宜。我看就算我不出錢,他也會幫你打官司。”甘薑被她逗笑了,呸了一聲。

一直沉默的默野突然說:“其實,還是很危險。”她極少發表意見,素來惜字如金,所以她的話一出口,甘薑的臉色就變白了,輕輕歎了一聲:“我自己也知道。我還知道,你們甚至不想叫我去探望黃潛。因為我們要盡量不驚動他們,讓他們把我們和那件事聯係起來。可是晴霜,默野,我忽然覺得,報仇不是最重要的,尋找真相也不是。我最該做的,是讓還在世的人快樂的活下去。”晴霜同默野對視一眼,心裏都湧起同一個念頭:“這個甘薑,真是應了一腔熱血酬知己那句話,為著嘉嘉,甚至可以放棄已經經營許久的計劃。”

“那麽,你打算怎麽做?”晴霜問。甘薑一笑:“我要親自去問問黃潛整件事的經過。”“你以為那些獄警是白做的?你們對話的字字句句說不定他們都聽了去。”晴霜笑著說,突然意識過來,目瞪口呆的看著她,“你該不是要獨闖監獄吧?”“正是。”甘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哎呀,我許久都沒有活動筋骨了。”默野冷冷的說:“我看那個羅律師成不成都沒關係,反正甘薑會去劫獄。”甘薑衝她擠了擠眼,笑盈盈的出得門去,留下晴霜和默野苦笑著看著彼此。過了許久,晴霜叫了一聲:“搞什麽鬼。不要忘了今天去見司雷是真。”

黃潛在半夜被人搖醒,看見一雙寒星般的眼眸。“別出聲,跟我來。”說著,那人居然伸手拉他的領子。雖然不可思議,但是他並沒有反抗,隻是迅速的看了周圍一眼,其他人都好象睡得很熟,那人的影子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暗淡不清。“他們隻是暈過去,過會就好了。”那人低笑兩聲,然後低□子輕鬆的把他負在肩上。他震驚之餘,還有無可奈何的自嘲:一個大男人,被人背著走。隨即更讓他吃驚的,是他發現對方原來是個女子。

他趴在她肩上,隻覺得眼前一花,就來到了牢房門口。她四下看看,輕輕躍起,穿行在燈光照射不到的暗影裏。一間間牢房的門從他身邊退後,他甚至可以在這靜止沉悶的空氣中感到微風拂麵。

轉角處有人走過來,她往後一藏,然後不知道從懷裏掏出什麽,往前邊一扔。那人的注意力登時被吸引,不由低□子查看地上那閃亮的是什麽?珍珠還是寶石。

雖然沒有出聲,但是他可以感覺她在心裏笑了笑,然後騰空而起,竟然就在他蹲下去的那個刹那從他頭頂飛過。黃潛清楚的看到那人頭上的旋,還沒來得及在心裏驚歎,就已經悄無聲息的落地,轉了出去。

來到監獄裏一塊偏僻的空地,她把他放下:“嗬,你還真沉。再背遠點我會累死。”

“你是誰?”黃潛看著對方,心裏隱隱有種悸動,仿佛那苦苦追尋的真相呼之欲出。對方望住他,緩緩摘下麵紗。

“是你!”他失聲,這樣一張美麗的臉。

“對,是我。”

兩人麵對麵的站立著。他可以清晰的感覺她柔和的呼吸。鬥轉星移,那些塵世的碎片在他們當中呼嘯著湧來又散去,他看進她的眼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脫口而出的,是那個念了千萬遍的名字。

“小試。”他輕輕的喊。

他們並肩坐下。一時間都不知如何開口,終於,黃潛笑笑:“記不記得我父親,很高很挺拔的那種人吧。就算那天我們一家三口去把嘉嘉接回來的時候我都是這個印象,我母親哭的幾乎暈過去,他還是保持那種步伐和姿勢,驕傲而筆直的抱著骨灰盒走在前麵。但是過了幾天,我在書房裏發現他,縮在地上,才驚覺他早就是個不堪重荷而枯萎的老人了。”

“我整理他的日記。後麵的幾周非常淩亂,有些地方幾乎不成句。但是我還是能辨認出來他想要說什麽。他覺得嘉嘉死得莫名其妙,他覺得他得到的解釋非常的不合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去過嘉嘉的屋子,那裏的痕跡顯示,嘉嘉是匆忙離去的。我和他都了解嘉嘉,雖然獨自一個兒在外麵住,但是有什麽大舉動她還是會打電話回家報告一下。比如那天的聚會我們事先也是知道的。如果嘉嘉是自願輕鬆的前往另一個聚會,她一定會告訴我們,真的,小試,你別看嘉嘉有時脾氣大,她絕對是個特乖的孩子。”

黃潛哽咽住,很久都不能繼續。甘薑伸手過去,緊緊的握住他的手。

“總之,憑著一個父親的直覺,他就是不相信嘉嘉是他們說的那樣跟著一群當兵的隨便去聚會然後被殺的。為什麽隻有骨灰?為什麽我們連屍體都看不到?明明當時是把屍體一具一具抬出來的。”

“小試,我想不通,太多的疑問在心裏,我覺得自己都快瘋了。然後我就去基地找他們要求知道真相。先幾次他們還和顏悅色,後來大概也不耐煩了,就想趕我走,還揚言要給我點厲害看看。其實那個李一鳴是個好人,他那天見到我,歎了口氣,拍拍我的肩,說別問了,好多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結果,當天晚上他就死了。”

“你問我那天晚上發生什麽,我真的記不清楚。隻知道自己喝了許多,然後就不醒人事。醒過來的時候,就倒在一條巷子裏。再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他們都說看見我開車撞人。”

“小試,我不能原諒他們。因為他們,我媽媽死得多淒慘,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一個都沒有啊。”

淚珠在月光下滴落,黃潛抬起頭,看見甘薑流下了眼淚。他替她擦去淚痕:“別哭。哭是沒有用的。”他沒發覺自己那種沉痛到極處哀傷到極處的語氣比任何眼淚都叫人心神俱碎。

“那麽,你為什麽不相信是我殺了人?”甘薑顫聲問。

“我不知道。也許是直覺吧。我總不肯承認你就是殺了嘉嘉的凶手。”他輕聲笑起來。“就好比,剛才看見你的眼睛,我就叫你的名字,雖然你已經完全的變了。”

甘薑是相信的。她不止許多次想過,如果到了天國,以這副樣子見到亦安,他會不會認不出自己。答案是不會。她就是固執的相信,若你真愛過一個人,即使她麵目全非,你還是聽得到自己靈魂的回應。

“小試,想不到你的本領真的這麽大。”黃潛凝視她,眼神溫和,並沒有因此而對她產生懷疑。“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異於常人。”甘薑懊惱的說。黃潛在瞬間就了解了她的苦楚,伸手摟住她的肩:“別怕,做你自己就是最好。”

甘薑深吸了一口氣:“我會先找人為你提出上訴,看看有無翻案的可能。如果沒有,我就。。。。。”“不要想。”他看穿了她的心思,立即打斷她,“不要去想最壞的結果,更不要想鋌而走險。”

“答應我。”他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她隻能點頭,不讓他看見滑落的眼淚。“那麽,送我回去吧。”黃潛說。

“小試,不要著急。我們要慢慢的報仇,叫他們每一個都死無葬身之地。”當甘薑把他重新背起的時候,他在心裏這樣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