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今生(三十六)

今生(三十六)

他們踏上那個島的時候正是黃昏時分。島上也下了雪,連鳥獸的蹤跡都不可見,隻看見寂靜的山林,潔白鬆軟的雪地。海浪緩緩的湧起又退去,沙灘平滑光整。夕陽落到樹林後麵,隻能從積雪的枝椏後麵看見金紅亮眼的片段。

周於之打量周圍的環境。這個島麵積不大,但是一座座小山綿延不斷,樹林茂密,地勢複雜,初到者很容易吃虧。如果有人借著地勢之險伏擊他們,即便有甘薑叢林的身手,他手裏的槍,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朱九也看出了 端倪,心中打鼓,轉頭看看甘薑,照舊是一副墨鏡遮去清澈明湛的眼,隻看得見小巧秀麗的鼻尖和雪雕玉砌的雙頰,嘴唇緊緊的抿著,整個人透露冷漠疏離的信息。見她如此意態從容,好似置身事外般的淡然,朱九也暗暗佩服,心想這個女子倒也不簡單,難怪雖然不是天人,卻隱隱成了五人行的核心。而她帶來的這個男子,更是深藏不露,機心叵測。相比之下,自己的傲氣,小克的戾氣都顯得見絀。想到這裏,心裏有些煩躁,於是開口朗聲道:“邀我們到這裏的朋友,如何還不現身?”

他好象聲音不大,但是卻傳得極遠,好象並不會因為距離而消散一般。連周於之都忍不住側頭看了他一眼。

樹林裏一時並無回應。五人立在原地,靜靜等待。小克最先憋不住,嗖的竄了出去。周於之順著他的身影看去,見他所過之處,隻有極淡的腳印,心中不免駭然:“這是些什麽人?這個孩子的樣子跟幾年前甘薑的弟弟一模一樣。” 發現自己周圍全是異類,饒是他已經見怪不怪,此刻心裏還是隱約不安。

但是小克沒竄多遠,朱九就喝道:“小克,回來!”話音未落,就聽見林子裏傳來一陣陰惻惻的笑聲:“朱九,原來你也來了。既然如此,何不進來一敘呢?”

朱九微微一笑:“馮晉,開門迎客你不會不知道吧?現在是你邀請我們來,連基本的禮數都沒有,少主,我們走。”

“且慢!”那人果然沉不住氣,“我七弟這就出來了。”

林間積雪簌簌而落,有個迅疾無倫的身影出現在林邊,幾個起落,就來到離五人不遠處。“在下馮初。幾位請。”他相貌清秀,乍一看似足朱九,氣度高貴溫文,再一看卻有掩飾不住的一絲凶悍。

甘薑並沒有即刻跟著他走,這個時候也隻有周於之可以征詢意見了。她略微側頭,低聲問:“我們要不要進去?”周於之審時度勢,知道林中之人一定有求於自己一行,但是又不願貿然現身,分明有所忌憚,於是亦小聲應答:“你們可有把握瞬間製住這個馮初?”甘薑看了看朱九,他也聽見了,衝自己點了點頭,於是問:“可以,那又如何?” 周於之說:“小克頑皮,可以讓他超過馮初到前麵去。我們把馮初留在隊伍中央,一有變動隨即出手以他為質。”朱九點頭,低聲囑咐了小克幾句。五人一齊跟了上去。

小克一進林子,自然喜動顏色,徑自跑到最前方,而朱九和馮初並排,在前麵引領後麵三人。

林中樹木繁多,周於之一麵暗暗記住路線,一麵扣緊衣袋裏的槍以防不測。走著走著,前方開闊起來。原來到了一個三麵環山的小穀。穀中一條溪水流過,並未結冰,清澈靈動。溪畔有幾間屋子,想來是馮氏兄弟的居所。隻見一人從屋子裏走出來,一見五人,臉色一變,厲聲道:“我們要你們帶來的人呢?”

他說話間,從三個山頭上撲下幾條淡淡的影子,後麵林子也有輕微響動,不用掃視周於之也知道,甘薑和自己已經被他們切斷了四麵的路,圍在中央。那個馮初也在朱九分神的刹那退後,於甘薑並排,出手如電,扣住甘薑手腕。原來敵人存的是一般心思,要首先製服五人中最弱一環從而要挾,這一次,他們認定了甘薑。而甘薑也不反抗,周於之見她嘴角有隱約的笑意,知道她有意被製,放下大半心來,再轉頭打量這幾人,每個都眇了一目,本來可算相貌堂堂的六人隻見猙獰和詭異。年紀較大的那人站在屋前冷笑:“既然她沒來,我隻好留下這位小姐。朱九,還不跟著你主子去把人給我帶來。”

甘薑微微一笑:“你鬼鬼祟祟的邀我們到此,她怎肯輕易現身?”為首那人聽了,心下揣測:“難道她暗伏在旁邊?”這一邊朱九聽了也是一楞,暗自忖度:“明明小姐沒來,她何出此言?”抬頭瞧見馮晉大為緊張的樣子,登時明白,“原來她就是要他們疑心,防著小姐出手,自然有機可乘。這個女子,真是狡詐。但是她在少主心中地位重要,還是要想個辦法救她。”

這時甘薑氣定神閑的又說:“我的確已經找到她。她是不是姓顧,名試?來人間的時候六七歲左右,愛穿一身紅衣?”說話間眼角一瞥,見周於之毫無表情,心中暗暗點頭,幸好周於之定力極佳,突然聽見她提自己的舊名而沒有任何反應。

果然朱九和馮氏幾兄弟聽了以後,全身大震,臉上都露出欣喜之色。“她果然還活著。”朱九喃喃。

“她在哪裏?叫她出來。”那個最年長的男子,馮晉,站上前來沉聲問。

甘薑卻反問:“你們不是七兄弟嗎?怎麽還有一個不出來?”

馮晉臉色劇變,胸口起伏,僅剩的一隻眼睛狠狠瞪住叢林,似要噴出火來:“拜某人所賜,我四弟已經不在人世。”

甘薑和叢林同時想:“他們果然見過父親。看來父親不但毀了他們一人一目,還殺了一人。”

“快說。不要耍花樣。”馮晉厲聲催促。

甘薑輕歎:“我說出來有什麽好處?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馮晉一怔,下意識問道:“你要怎樣?”

“無他,我想先聽你們講故事。你們是些什麽人,為什麽來此,又為什麽非要找到叢林和他姐姐。怎樣,你們不虧吧?”甘薑淡淡的說。叢林在她側半步處,也不說話,雙目隻一掃,就有雷霆萬鈞之勢。

馮晉滿腹狐疑的看著甘薑,心下盤算:就算告訴了她她也未必能怎樣。看這樣子,顧天成的兒子也一定要先知道真相才肯罷休。才要開口,就有一個和緩的聲音道:“這個人世之外,有另外一個凡人所不知的世界。”說話的正是朱九。他知道現在已經到了不得隱瞞的地步,但是又不願由馮晉來敘述,歪曲事實,所以徑自講給甘薑和叢林聽。

“這個世界同人間流傳的天界甚為相似,諸神並立,與天地同壽。隻有犯了過錯的神才通過天道被貶到人間,一到人間就成了凡人,需要經受生老病死之痛。想不到有一天,有一個神突發奇想,要離開天界,帶著妻兒到人間。”經過這許多年,朱九語氣中仍有十二萬分的不解和惋惜。

甘薑接口:“讓我猜,這所謂天界,一定等級森嚴,尊卑分明,千百年如一日的水波不興。”朱九愕然:“你怎會知道?天界生活確實平穩安寧,上一次戰爭也是幾千年前,平定叛亂的大元帥正是這位要離去的神。他帶給天界安定,自己卻要到人間動**。”

甘薑長歎:“沒有死亡,沒有變化,活著又有什麽意思?”朱九震驚:“你說的話,同元帥當年居然一模一樣。凡人想要成仙得道,不就是為了永生?”

“同她羅嗦什麽?快講吧!”馮晉不耐煩的說。

朱九隻得繼續:“他秘密安排自己一家離開,沒想到神帝知道了,大為震怒,派他帳下七護衛馮氏兄弟帶著天兵來捉拿主人。顧元帥何等英勇,一路抵抗一路就到了天道口。神帝灑下天火,顧元帥和顧夫人終於不支,馮家兄弟又步步緊逼,最後。。。。。”

“最後還是讓顧天成逃到了人間,而我們七兄弟也被牽連到此。”馮晉打斷他的話,簡短的說。

一直沒有開口的周於之突然插口:“為何不讓他說完?是否有什麽隱情?”他極善察言觀色,一覺得不妥就出聲。果然馮晉臉色一變,想說什麽,又忍住。

甘薑轉頭向朱九:“請接著方才的地方詳細說。”朱九不知馮氏兄弟在搞什麽鬼,隻得繼續說道:“我們被逼到天道口,還帶著三個孩子,元帥受了傷,被這七兄弟追進天道,而後麵是源源不斷的天兵和就要蔓延到天道的天火,顧夫人萬般無奈之下,自盡而亡,用她神的血封住天道口,阻住天兵和天火。隻有她的後代,少主和小姐兩人的血一起,才可以重新開啟天道讓我們回去。”

“什麽?”甘薑和叢林同時叫出聲來。“你說,我母親已經死了?”叢林一把抓住朱九的肩,死命搖晃。朱九沉痛點頭。甘薑隻覺一陣眩暈,原本心底那股希望的火苗噗的滅了。雖然知道是許多年前發生的事情,她還是不能克製的痛楚,好象母親就死在眼前。而這陣痛楚之中她也明白了馮晉為什麽要阻止朱九說下去:馮氏兄弟為了騙誘叢林,不肯告訴他真相。

叢林也明白了,悲憤至極的指著馮晉喝道:“你騙我!”馮晉臉如死灰,歎道:“朱九你這個蠢材。他是顧天成的兒子,哪裏會想帶你我回天界去?他母親死在那裏,他更不肯回去。你斷了你我的念頭。”

情勢如此變化,朱九措手不及,看了看叢林的神色,心裏知道,馮晉所說並沒有錯,當下又恨又悔。

馮晉卻道:“也不是不能補救。朱九,你我聯手,這三人不在話下。我們隻要逼問出顧小姐的下落即可。找到她,他們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總能叫他們帶我們回去。”朱九心頭一緊,知道馮晉已經立定主意要施酷刑。他茫然抬頭,看了看叢林,又看了看小克,在人間顛沛流離十多年的苦楚刹那間湧上心頭,於是拉著小克,後退一步:“你要叫我對付少主,我做不到。”但是他的姿態已經非常明顯,決定置身事外。

馮晉大喜,沒有了朱九,他們六人對付叢林和另兩個凡人,也是易如反掌。

甘薑看著朱九,微微一歎:“原本也怪不得你。”說完,手腕一沉,竟生生把扣著自己的馮初的手指擰斷,身形急起。周於之在她身後,隻見她姿勢之美,無與倫比,而同時,她手裏竟有一個東西飛到自己眼前。甘薑喝道:“接著!”他下意識的用手接住,低頭一看,正是一副墨鏡。

夜幕已降。漫天霜華之下,銀妝素裹之間,甘薑和叢林如兩把絕世之劍,湛然脫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