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聽見祖孫之間最後的幾句話,隻注意到項行昭體力難支,雙手鬆開了項明章的肩膀,整副身軀如大山傾頹般墜下去。

項明章眼疾手快地扣住項行昭的肘彎,那麽細,就剩一把幹枯的骨頭,他把項行昭放回輪椅上,彎腰撐著兩邊的扶手,說:“爺爺是我最親的人,既然是爺爺的心願,我一定辦到。”

項琨問:“你肯答應了,那項瓏什麽時候回來?”

“看來大伯也很想念親兄弟。”項明章說,“這麽多人見證,我不可能食言,放心好了,項瓏辦妥手續就會回來。”

大伯母道:“咱們一家人總算能團圓了。”

項行昭癱坐著,麵容灰敗,肉眼可見的糟糕,項環說:“好了,讓爸回病房休息吧。”

項琨伸手要扶,項明章直接把輪椅轉了一圈,他推著項行昭回病房,項家其他人跟在後麵。

綁架案後,項行昭幾乎經曆了第二次中風,多項指標數值危險,吃不進東西,和項明章差不多的身高,體重暴瘦到一百斤以內。

一班專家和醫生為項行昭檢查,情況越壞越不會當著患者明說,隻向家屬建議住院治療。

項琨和項環都同意,項明章立在床尾,說:“住院期間我會安排人手照顧,不用麻煩大家了。”

項琨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項明章說:“想為爺爺盡盡孝心的意思。”

項如綱接腔道:“爺爺有三個孫子,何況我是這一輩的老大,怎麽能隻讓你受累。”

項明章道:“你們都說爺爺最疼我,那我多付出一點是應該的。”

項如綱說:“那是因為你爸不在,爺爺可憐你,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項明章一點都不生氣,真心又可惜地說:“我倒是希望有人把你這位長子長孫當回事,那樣綁匪也許就不用盯著我了。”

項琨和大伯母一聽都有些慍怒,項如綱更是怒火中燒。就項如緒自始至終沒說過話,他不喜歡參與紛爭,說:“爺爺已經清楚了,讓爺爺決定吧。”

項行昭仰躺在**,未到垂死,卻已知掙紮是白費工夫,說:“照明章的意思辦。”

助理在外間候著,項明章轉身往外走,忽然一頓:“我看老爺子的律師團隊也來了,要不要叫進來?”

無人應聲,項明章便繼續道:“我被綁架的時候,齊叔逼我簽遺囑,內容和受益方我都記得。齊叔也真好笑,敲詐勒索居然不為自己要一分錢。”

他問:“爺爺,遺囑這東西要想清楚,所以我寧死沒簽,你說我做得對不對?”

項行昭緩慢地回答:“讓律師回去,我沒有要交代的。”

會客區內,一眾人都瞧出項家氣氛暗湧,也清楚項行昭的病情狀似好轉,實際上根本回天乏術。

沈若臻抱著雙臂未動,完全的防禦姿勢,他不止一次見識過項家的風波,但第一次湊齊了這麽多人。

退休的公司元老對項行昭感情深厚,其餘的董事和高層還在位,對項行昭的敬重是真,但每個人各有陣營。

大家都明白,哪怕項行昭完全康複,他的年紀和精力也無法勝任項樾董事長的位置。

病房的門開了,項明章走出來,所有人圍攏上去:“項先生,項董怎麽樣?”

“睡下了。”項明章道,“病了兩年多,變好變壞都不是能簡單解釋的,醫生會盡力,我們家屬會認真配合。”

他這麽講,大家心裏就有了數,紛紛安慰道:“項先生和項董感情最深,要保重自己。”

項明章話裏藏鋒:“謝謝,我會的。各位在公司辛苦,還要憂心我們的家事,讓我很愧疚。”

董事們訕然,今晚一股腦趕來做了見證人,項明章雖然答應了要求,但化被動為主動,絕不是被拿捏的一方。

沈若臻鬆開兩條手臂,西裝駁領壓出一道褶皺,他按了按,項明章以為他胸口不舒服,立刻走過來:“是不是累了?”

當著這麽多人,沈若臻操著下屬的語氣:“我沒事,項先生。”

項明章卻不自覺:“要不先去車上休息一會兒,餓不餓?醫院有餐廳,我叫人去給你買點吃的?”

沈若臻道:“……不用,我等你。”

倫叔等人都是支持項明章的,關係也親近,玩笑地說:“楚先生受連累被綁架,還和明章一條心啊。”

項明章道:“剛才有句話很對,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是我的福氣。”

方伯伯問:“要是別人出這事估計嚇得辭職了,楚先生不害怕?”

除了項明章的派係,其他一些人都在斟酌局勢,沈若臻借機替項明章表明態度,笑答道:“有句詩我特別喜歡,無限風光在險峰。一時亂雲飛渡,沒什麽可怕的。”

把醫院的事情安排好,項明章和沈若臻離開醫院時很晚了。

司機發動引擎,問:“項先生,回哪裏?”

項明章偏頭說:“去我公寓吧。”

今晚發生的事情多,沈若臻覺得項明章需要人陪,或者還有事商量,答應道:“好。”

司機送他們到波曼嘉大廈門口,沈若臻有些日子沒來了,到四十樓,用項明章給他的房卡開了門。

玄關的花瓶沒插鮮花,換成了一束翠綠的柚子葉,公寓管家聽說項明章發生事故,為他辟邪保平安的。

沈若臻道:“隻會說我封建,這種迷信行為你怎麽不抵製?”

項明章利落地脫外套:“我不敢了,你中槍以後我就更新了一下世界觀,我現在信佛、信前世今生、信死後有天堂地獄。”

沈若臻說不準這更新是升級還是倒退,問:“還有嗎?”

項明章說:“還有我媽那尊觀音像,等她想開了不要了,我打算接手,就擺在櫃子上怎麽樣?”

沈若臻不信項明章的鬼話,換了拖鞋去浴室,快十點鍾了,受傷以來每天這個時間他已經上床休息了。

項明章尾隨進來,給浴缸放熱水,說:“你泡一泡,我等會兒叫晚餐。”

沈若臻道:“睡衣。”

項明章管家似的,刻意拖長了音:“沈少爺稍等,我去給你拿。”

沈若臻脫掉衣服,等項明章走了在背後挑刺,少爺是不會等人的。他坐進浴缸裏,一雙修長的腿並攏微曲,熱水漫過胸膛上的疤。

項明章拿了睡衣過來,又按了滿掌浴液,他探手碰水攪起綿密的泡沫,然後撩著水珠抹到沈若臻的肩上。

手機響,助理發來消息,一切安置妥善。

沈若臻說:“項行昭的樣子感覺不太好。”

項明章道:“底子糟透了,撐不了多久,畢竟八十多歲的人了。”

沈若臻抬起頭:“你真的答應項瓏回來?”

“是時候了。”項明章說過,項瓏還有用處。

沈若臻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滿是陌生,現在拚湊出了一張朦朧的剪影,與真身隻隔著一層即將戳破的薄紙。

項明章拿毛巾擦幹手,說:“不講那些人了,我叫餐廳送晚飯,你想吃什麽?”

沈若臻道:“都好。”

項明章無語地刮了下眉峰,動物的內髒和頭腳都不吃,麵點太勁道的不喜歡,濃油赤醬膩得慌,辣不行,酸不好。

總之沈若臻的胃口一般,勝在修養極佳,不管喜不喜歡都不會說出口掃人興致。

沈若臻不知道項明章腹誹了一大串,泡完澡,剛好晚餐送來。

兩個人在客廳吃東西,吃完留了一盞沙發旁的落地燈,上次沈若臻嫌喜劇片不好笑,這次項明章找了一部悲劇電影。

倒好熱水和保健藥,項明章說:“過一會兒記得吃,我去洗澡。”

沈若臻蓋著毯子陷在沙發上看電影,他的身體剛恢複,不如以前能熬了,夜一深就覺得困倦。

洗完,項明章擦著頭發回客廳,見沈若臻迷迷糊糊地犯困,怕睡著,抬手用瑪瑙戒指敲在額頭。

他走近蹲在沈若臻麵前,說:“為什麽硬撐,去睡覺。”

沈若臻醒了些:“我來陪你的,怎麽能自己先睡。”

項明章反應過來:“你怕我心情不好?”

被項行昭聯合一家人逼迫,沈若臻道:“那你難過嗎?”

“說實話嗎?”項明章回答,“你放下風度當眾指責他們,維護我,我心情不知道有多好。”

沈若臻一愣,垂著的小腿踢在項明章身上:“原來是我白擔心了。”

屏幕中的電影演到尾聲,一片碼頭上,主角藏在一艘船的船艙裏,掏出一把手槍準備自殺。

項明章背對著電視,聽見“嘭”的一聲槍響。

事情過去了半個多月,他總是忍不住想起,或者夢到,在那艘遊艇上,沈若臻握著手槍盡露出平時深藏的淩厲。

項明章情不自禁,雙手撐在沈若臻腿側,傾身道:“你開槍的樣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了。”

臉頰貼上薄唇,沈若臻被項明章吻著,從腮邊蔓延至顴骨、眼尾,他說:“我看不見電影了。”

項明章道:“演完了。”

沈若臻說:“不是要我睡覺?”

項明章反問:“不是要陪我?”

片尾音樂響起,鋼琴伴著沉重的鼓點,像心跳,項明章托著沈若臻的下巴,一偏頭吮在唇間,奈何牙關緊閉。

“鬆開。”

沈若臻嗓音發黏:“吃了藥,苦。”

“我嚐嚐。”項明章雙手握上沈若臻的腰側,隔著毯子和睡衣揉捏,稍重一點,沈若臻的唇齒就張開了。

他們很久沒有纏綿,怕蹭了傷疤連擁抱都要克製,項明章親了沈若臻一會兒,快要失控,他停下,竭力平複亂了頻率的呼吸。

沈若臻有些不知所措,輕聲問:“你不要我?”

項明章說:“再養一養身體。”

沈若臻的眉頭蹙起,展開,又輕蹙起來,終究沒忍住:“養多久?”

項明章叫他問得心頭起火:“你說不喜歡從後麵,不喜歡我按著你,也說過喜歡接吻,那你還喜歡什麽?”

沈若臻不配合,他也講不出口:“沒有了。”

項明章道:“不可能,告訴我。”

沈若臻說:“就是沒有了。”

項明章強勢要求:“那就現想一個。”

沈若臻道:“你叫我的名字。”

“好。”項明章伸手覆上沈若臻的眼睛,睫毛絨絨的,“若臻,閉上眼。”

沈若臻順從地閉目,手掌拿開了,但項明章仍在他麵前沒有起身。

腿上蓋著的毯子被掀開一點,他感覺項明章在靠近,伸手去抱,撲了空,隻碰到項明章的短發。

下一刻,沈若臻渾身過電般,跌在沙發靠枕上叫出聲來。

他想瞪大眼睛,實則緊緊閉著,眼皮泛起細小的褶紋,他似乎張著口,項明章,明章……亂七八糟地叫了無數聲。

沈若臻自己聽著,聲調滑稽,脆弱,在電影片尾曲的掩蓋下才不那麽露骨。

許久,一刹那的戰栗,沈若臻猛地睜開雙眼,他紅著臉,紅著眼睛,耳朵和喉結也都是紅的。

項明章跪在他麵前,抬起頭,英俊的臉上佯裝不出淡然,分明極力克製著什麽,唯有目光亮得灼人。

沈若臻壓著毯子,遮擋還未停止的抽搐,啞聲道:“你怎麽能……”

項明章抿了抿唇,問:“這樣,算喜歡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