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五樓,兩家人客氣地告別,項家往東,楚家往西,分道揚鑣進入相對的兩間廳室。

美和廳內大半複古的洋紅色,平時多舉辦小型家宴,團圓喜氣,其樂融融。沙發上放著幾袋禮物,有名牌包和新版的電子產品,茶幾上躺著一大捧蜜桃鬱金香。

李藏秋和李桁已經到了,隻父子二人。李藏秋的現任妻子很年輕,李桁是他與原配的獨子。

楚家三口人進來,李桁率先起身迎接,溫柔地叫了一聲“小繪”,然後向楚太太和楚識琛問候。

楚太太說:“哦呦,這麽多禮物呀。”

李桁拉楚識繪去拆包裝,李藏秋過來與楚太太站在一塊,兩個人滿臉欣慰,氣氛儼然如一家人。

楚識琛掛著不濃不淡的笑意,舊時代興起“自由戀愛”,年輕人談愛情喜歡躲出門,踏踏青草,逛逛詩社,談婚論嫁時再與雙方父母坐下來。

新世代了,楚識繪和李桁的一周年紀念不去盡情約會,卻選擇與家人共度。

服務生來詢問是否上菜,大家到桌邊落座,楚識琛剛拉開椅子,說:“小繪,拆了那麽多禮物,去洗洗手吧。”

李桁聞言也要去,不待起身被楚識琛搶了先,廳內有一間獨立的小化妝室,兄妹二人進去,並立在鏡子前洗手。

水流嘩嘩響,楚識琛低著頭,音也略低:“那天你問我今晚加不加班,如果想讓我來會直接邀請,拐彎抹角是不是說明你不希望我來。”

楚識繪最煩跟長輩應酬,他希望楚識琛有事不能來,這桌團圓的飯局推遲或取消,她回答:“你以為我想來嗎?”

楚識琛問:“那為什麽不拒絕?”

楚識繪說:“因為這頓飯是李叔叔的意思。”

楚識琛移開手掌,水停了,他抽一張紙巾敷在手背,說:“所以,你認為李藏秋的意思不能違抗。”

楚識繪被他直呼其名弄得一怔,小聲說:“亦思依靠他,我懂。”

紙巾潮濕,楚識琛捏成一團丟掉,象牙塔裏的女孩提早學會審時度勢,幸也不幸。

返回餐桌,茶水溫度事宜,楚識琛捧杯細細品味,半晌不曾開口。

李藏秋關心道:“識琛,怎麽這麽安靜,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

楚識琛說:“我沒關係。”

李桁和他年紀相仿,講話隨意些:“對了,你怎麽會給項明章當秘書?我思來想去都覺得不可置信。”

“沒辦法。”楚識琛一笑,“我想像你一樣開公司當老板,可沒那個本事啊。”

李桁擺一下手:“我運氣好罷了,渡桁就是間小公司,不值得一提。”

楚識琛握著茶盞,骨感修長的手指在白瓷上輕撫,話也講得綿如春風:“別太謙虛了,亦思不少老客戶改換渡桁,還能全是運氣?”

李桁勾著嘴角,第一次明麵上談及公司資源,他分辨這話是楚識琛的無心之語,還是綿裏藏針。

李藏秋到底老練,先一步給出反應:“同一行業競爭不可避免,客戶的選擇發生變化很正常,識琛,如果你有什麽誤會,咱們改天好好聊聊。”

楚識琛以玩笑的口吻說:“李叔叔言重,我隻是覺得長江後浪推前浪,李桁沒準兒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李藏秋端杯笑道:“那我得加油了,對我來說,亦思比親兒子更重要。”

“當然了。”李桁附和,“拿上次的醫藥項目說吧,我們父子全力要亦思拿下的,可惜……”

表麵上,那件事楚識琛負主要責任,李桁說:“項樾漁翁得利,後麵拿下項目再交給亦思做,對它還要心懷感恩,我看啊,咱們都被項明章擺了一道。”

李藏秋歎道:“識琛,別被外人利用了,挑撥了咱們的關係。”

開朗健談的楚太太始終靜坐著,美目流轉一遭,抿起紅唇終結這段對話:“哎呀你們男人就愛勾心鬥角,不要談公事了,菜都冷掉了。”

大家一笑翻篇,拿起筷子品嚐菜肴,吃了會兒,舉杯慶祝楚識繪和李桁交往一周年。李桁心情大好,展望明年紀念日怎麽過。

楚識繪可以遊刃有餘地在學術廳麵對上百人做報告,在應酬桌上卻不自在,紅著臉,笑就完事。

李藏秋笑容和藹:“李桁談起小繪就停不住,感情這麽好,是不是該定下來啦。”

楚識琛抬眸問:“定下來的意思是?”

李桁表示想和楚識繪進一步發展,他們認識多年,算得上青梅竹馬,他從楚識繪念大一就展開追求了。現在交往一年,感情穩定,可以先訂婚。

楚識琛停筷,明白了這頓飯的目的。

楚太太“啊呀”一聲,捧臉作小女生狀,說的話卻四兩撥千斤:“寡婦當久了,我都不會應對愛情場麵了。”

李桁沒得到明確表態,轉頭問:“小繪,你願意嗎?”

楚識繪依然在笑,嘴角弧度做了半永久似的:“我,我——”

“你一個丫頭片子,這麽小就要談婚事?”

楚識琛截了胡,打斷道:“家裏就這一個會念書的,先念完大學再說吧。”

楚太太不著痕跡地望他一眼,點點頭:“那倒是,楚喆活著的時候,最看重小繪的學業了。”

李桁道:“反正明年夏天就畢業了。”

“那就更不必著急,不差這一年。”楚識琛說,“兩情若是久長時,不用在乎這一朝一夕。”

李藏秋笑起來:“識琛,怎麽突然反對起來了,你以前很支持的。”

楚識琛說:“失憶以後感覺這個世界很新鮮,一輩子都探索不盡,讓她多自由幾年不好嗎?”

李藏秋道:“這不衝突,說到底是李桁太喜歡小繪了,先成家後立業嘛。”

“這是老觀念,現在是新時代了。”楚識琛說,“叔叔,你怎麽跟民國穿越來似的,其實那時候思想蠻開放的。”

楚識繪僵硬的笑容不知不覺間收了起來,目光炯炯地旁觀楚識琛“辯論”,她莫名有了底氣,說:“我同意大哥的意見。”

李藏秋攪弄著湯羹沒有接腔,李桁神色如常,但沒了熱絡的精神勁兒。

貌似水到渠成的一場歡喜宴,被楚識琛攪了局,婚事作罷,他猜那父子二人肯定不痛快,不過他不在乎。

包廂陷入寂靜,既然唱了白臉、做了惡人,也沒必要再周全禮數,楚識琛撂下筷子,借口抽煙離開了小廳。

環廊一圈黃銅欄杆,中空的天井上懸掛著高高低低的吊燈,楚識琛倚靠欄杆透氣,目光追逐著燈下垂落的玻璃紗。

穿堂風過,紗動,他瞥見對麵的美滿廳。

項家除了親屬,還邀請了老項樾的一眾董事。

項行昭生病前是公司不可撼動的一把手,威望極高,如今雖然認不清人了,但兒女恭謹,孫子孝順,一群老部下敬重,今天的壽宴是真正的歡聚一堂。

楚識琛想象著,消磨了一支煙的時間。

他正準備回去,美滿廳的大門忽然打開了。

服務宴席的經理匆匆走出來,姿態畏縮,剛關上門,兩名服務生來送烹好的長壽麵,經理急忙攔下。

服務生說:“總廚叮囑了,五分鍾內必須上桌給客人,不然會影響口感。”

經理推對方往外走遠一些,瞪著眼睛嗬斥:“我都夾著尾巴出來了,哪有工夫操心口感?!”

服務生猶豫道:“那這麵怎麽辦啊?”

經理說:“端回去,有需要等會兒重新做。”

服務生好奇地問:“裏麵怎麽了?”

經理小聲透露:“項先生突然發了脾氣,嚇死人了。”

兩個人一言一語繞了半截回廊,恰好從楚識琛麵前經過,按規定要向顧客問好,還未開口,楚識琛搶先一步,問:“哪位項先生?”

經理不知道具體姓名,說:“陪老爺子坐正位,個子最高,最英俊的那個。”

話音剛落,美滿廳大門洞開。

項琨麵色鐵青地推著輪椅,身邊跟著太太和長子項如綱,輪椅中項行昭不知受了什麽刺激,竟然口齒不清地哭叫著。

他們先從廳門出來,緊接著項環拎著皮包也出來了,丈夫陪在一旁,好像在哄她不要動怒。

項如緒慢一點,走到門外回頭看了一眼。

短短幾分鍾,項家的兒女叔伯、子侄兄弟,全部魚貫而出,老項樾的董事們亦紛紛退場。

人走光了,廳內廳外鴉雀無聲,徒留兩扇雕花門。

唯獨不見項明章。

經理滿額汗:“這,這……”

楚識琛有些擔心,沿著欄杆疾步走到門外。

美滿廳內,暗金頂,胭紅牆,滿桌窖藏珍饈,數十份貴重的賀禮堆了一座山。

此刻筵席散盡,又空又靜,剩項明章一個人留在桌上。

沒了眾星捧月,隻有形單影隻。

他背對大門坐著,斟了杯白酒一飲而盡。

腳步聲慢慢靠近,停在身後,項明章聞見淺淡的迦南香氣,說:“怎麽,來敬酒啊,你遲了一步。”

楚識琛問:“那你為什麽不走?”

項明章反問:“那你為什麽離席?”

楚識琛回答:“因為我把這頓飯搞砸了。”

“彼此彼此。”項明章拿起酒瓶,“楚秘書,要不要幹一杯?”

楚識琛說:“你為我斟滿,我自然不能拒絕。”

項明章斟滿自己的酒盅,站起身轉過來,端到半空,楚識琛抬手接過,抵在唇邊一仰頭喝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