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晨,花園灑過水,草坪提前請人來修剪過。

楚太太為這頓飯忙裏忙外,挑選好餐具,圍著長桌布置了一個多鍾頭。

這段時間楚家的確怠慢了,邀請項明章吃頓飯,算是擺出個態度來。另外請了李藏秋和亦思另外幾名高管,感謝他們這陣子的操勞。

再說,項樾以後是亦思的大股東,正式接觸之前,提供這個機會讓雙方交際一下,總沒壞處。

楚太太對自己的安排很滿意,糾結完燭台用金色的還是銀色的,她抓緊時間去化妝弄頭發,順便問:“小琛起床沒有啊?”

“早就起了。”唐姨在插花,悄聲說,“出院回來好怪的,天天六點鍾起床看書,昨天你猜他在讀什麽?《經濟法》!”

楚太太嚇到:“他不會又要犯事吧?”

唐姨趕緊“呸呸呸”:“往好處想,也許改邪歸正了呢。”

二樓客房,沈若臻合上厚重的法律書,時間差不多了,他起身去浴室泡了個澡。

這些天,唐姨和秀姐照顧得很精細,每天問許多遍“要不要吃”或者“要不要喝”,沈若臻是個口腹欲很輕的人,總是擺擺手,其他事情也盡量不麻煩別人。

唯一一次請求是為了衣服,在舊時,每個月初三裁縫到沈公館量尺寸,衣服製好再送上門,從不需要沈若臻操心。

他在紙上寫下身體的尺寸,交給唐姨,拜托她找裁縫訂做幾套西裝。

唐姨看著分門別類的一頁數據,說:“哦呦,這麽詳細啊。”

沈若臻不知道當今的製衣店是什麽光景,便全部寫好,五維三長一寬,不同的布料軟硬、薄厚不同,做出來尺寸也有差,一定要正合適才好看。

唐姨對照著紙上的身高,上下打量他,說:“我那天就覺得你長高了一點,以為隻是變挺拔的緣故,原來真的高了三厘米啊。”

沈若臻從容道:“看來我虛報騙過你了。”

“就會唬人,”唐姨笑笑,“還要什麽,我出門一並辦了,這房間太素,你看有沒有要添的?”

沈若臻要了一隻小香爐,他喜歡睡覺時燃香助眠,別的就是要書。

泡完澡趁頭發半幹,沈若臻將發絲輕輕歸攏整齊,熨燙完的衣服掛了一夜,他摘下來一件一件穿好。

扣上最後一粒紐扣,沈若臻立在鏡子前,抬手摸上胸前的西裝口袋,裏麵是空的,他忘記懷表已經丟了。

行李箱中的抗幣和行長的火漆公印,自然也丟了,沉沒於大海難以追尋。

沈若臻閉上雙目,頭顱一寸寸低下去,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幾樣東西都沒有了。

這時,楚太太在樓下喚了一聲“小琛”。

沈若臻一顫,睜眼抬眸,重新看向鏡子。

方才的悲戚退卻,麵目變得沉靜矜嚴,事到如今,他不該鬱結於身外之物,不該因緬懷過去而瞻前顧後。

他盯著自己,盯著這張酷似楚識琛的臉。

他要暫時藏起有關舊時的一切,包括“沈若臻”這個名字。

他做了個深呼吸,似乎在無聲告別。

高跟鞋踩上樓梯來到門外,楚太太不怕冷地穿了條露手臂的裙子,用力敲了敲門:“小琛,你好了沒有啊?”

將外套的戧駁領壓平,楚識琛的神色徹底歸於平和,走過去打開門,麵對楚太太,他抿了抿瑩潤的薄唇,叫道:“——媽。”

楚太太愣了一會兒,莫名有點慌忙:“哎呀……穿正裝這麽帥的,媽媽都不習慣了。”

楚識琛下樓幫忙,沒多久,亦思的總經理和兩名總監到了。

相隔幾分鍾,李藏秋也到了,估計是穿著件淺色毛衣的緣故,看著比平時親和一些。

楚識琛一直沒機會和李藏秋交談,他端了兩杯香檳,送上去主動打招呼:“李叔叔,喝點東西。”

李藏秋笑道:“謝謝,沒遲到吧?”

楚識琛說:“提早了幾分鍾。”

李藏秋一邊喝一邊環顧周圍,說:“看來重要的人物還沒到啊。”

今天的賓客隻有項明章比李藏秋要緊,他這把年紀,在亦思獨攬大權說一不二,以後要屈居人下必定不甘。

楚識琛道:“李叔叔,沒人能取代你在亦思的地位。”

李藏秋很受用,但也很清醒:“可是會動搖。”

他將香檳一飲而盡,繼續道:“算了,都是虛名,我都快退休的人了。隻是識琛,當初我是極力反對你賣掉股權的,你爸爸走了,這就是留給你們娘仨的護身符。你年輕不明白,以後想通了隨時可以到公司幫忙,可是一賣,亦思就跟你沒關係了。”

楚識琛何嚐不懂,隻能說:“我明白得太遲了,但願可以補救。”

“唉,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機會亡羊補牢。”李藏秋歎口氣,然後笑了,“有知錯的態度也是好的,你媽說你變化很大,看來不是她濾鏡太深。”

楚識琛點到為止,不再深談:“要李叔叔多多教誨。”

李藏秋語重心長道:“算不得教誨,忠言逆耳,你肯聽就好了。”

楚識琛感覺李藏秋有話掖著,便低聲接了一句:“李叔叔,我洗耳恭聽。”

李藏秋沉下嗓子:“公司的事已成定局,賣給項樾也算找了個好人家,不過你別傻乎乎的,項明章這個人——”

正在說著,外麵大門口汽車鳴笛,有客人到了。

項明章下了車,吩咐司機把禮品拎下來,不得不說楚家的花園確實漂亮,比他的公寓宜居多了。

他長腿闊步,一邊欣賞一邊走到庭前,恰好楚識琛從裏麵出來迎接。

陽光下,楚識琛穿著一身考究的黑西裝,在花團錦簇旁既奪目,又不容侵犯似的,頭發剪得剛剛好,眉眼露著,氣色養得上佳,藍瑪瑙戒指簡直折射出寶石的光彩來。

項明章索性站定,那一條意味深長的短信之後,很好奇今天見了麵對方會是什麽態度。

楚識琛款步走下台階,伸出右手,說:“項先生,久違。”

項明章回握住,大手幾乎包裹住楚識琛的指尖,說:“有點涼,身體還沒恢複?”

“謝謝關心,是被酒杯冰到了。”楚識琛問,“項先生喜歡喝香檳嗎?”

項明章的紳士態度非常短暫,故態複萌,傲慢得像在挑釁:“簽約派對我沒去,是要重新開香檳慶祝一下,今天應該不會出事吧。”

楚識琛不跟客人爭口舌,陪項明章進了別墅,李藏秋等人走近寒暄,大家表麵其樂融融地聊了起來。

一餐飯吃得盡興,話題不斷,項明章和亦思的幾個人聊得有來有回。

楚識琛好奇他們口中的項目,認真在聽,偶然間項明章睨來一眼,故作體貼地問:“我們用不用說慢點?”

“隨意即可。”楚識琛不羞不惱,大大方方,“酒可以喝慢點,免得醉了。”

後花園修了一條窄窄的高爾夫球道,吃過飯,楚太太請大家喝茶打球,互相切磋消消食。

項明章靠在椅子裏剛把紅茶吹涼,不想起身,抬頭對楚識琛說:“勞煩幫我挑一隻球杆。”

楚識琛第一次被人使喚,還是當球童,回道:“看來這茶不錯,叫項先生愛不釋手。”

“是啊,特別香。”

項明章等楚識琛挑了球杆,放下杯子,起身去打了一球。

楚太太說:“小琛,悶不悶,你一起玩啊。”

楚識琛沒有興趣。

李藏秋說:“他出院不久,過些日子再運動吧。”

楚太太道:“畢竟是年輕人,恢複得沒有大礙了。”

李藏秋打完走來,擦著汗說:“安穩一點好,對了,之後有什麽打算?”

除了項明章,大家一齊望向楚識琛。

當初楚識琛號稱要在國外搞投資,至於投資什麽玩意兒誰也不清楚,幾個長輩心知肚明,投資是幌子,敗家揮霍是真。

楚太太剛過了幾天舒心日子,她不求兒子有出息,就害怕又離開她發生什麽不測。

項明章低頭研究球杆的品牌,毫不關心,他把該給的錢過給楚家,這位楚公子想怎麽花與他何幹。

反正這大少爺又不會進公司。

不料,楚識琛說:“我希望去公司上班。”

項明章:“……”

所有人先是震驚,再是沉默,總經理的一杆球差點打樹上。

楚太太張大嘴巴:“小琛,你沒開玩笑?”

楚識琛深思熟慮過,融入這個社會最好的方式就是工作,他命不該絕,那就在新時代闖一闖,看能不能翻出點風浪來。

還有極重要的一點,楚家狀似優渥,實則在坐吃山空,他頂著“楚識琛”這個名字,想為楚家盡一份綿薄之力。

說完,楚識琛問:“李叔叔,你支持我嗎?”

李藏秋說:“亦思以後歸項樾管,你要進公司,那要問問項總的意見。”

項明章瀟灑地揚起頭,暗道李藏秋這個老狐狸,一句話就把皮球踢給自己了。他頗覺好笑,二十七年來拿公司當金庫使,隻管花不管掙,現在賣掉了,要回心轉意?

上班?恐怕是作秀。

項明章說:“先養好身體,別的都好商量。”

打完球,大家準備告辭,楚太太把項明章單獨請進偏廳裏,奉上了兩隻精美的禮袋。她聽項明章誇紅茶好喝,就包了一些。

無功不受祿,項明章沒有接住,伸手觸摸袋子上的絲絹蝴蝶結,等著下文。

楚太太心裏被楚識琛的“浪子回頭”搞得七葷八素,哪怕舍棄麵子也要爭取一下。

她臉一紅:“明章,你讓小琛進公司好不好?他性情大變,很乖的,不會給你惹麻煩。”

項明章道:“伯母,員工是要做事的,光是乖不夠。”

楚太太說:“隨便給他點事做,薪水我出,不用進人事檔案什麽的,就當臨時工。”

項明章仍是不應:“公司不是過家家,您愛子心切我理解,可項樾的用人製度公開公正,別的員工會怎麽想?”

楚太太慚愧道:“哪好麻煩你們的人,讓亦思的熟人帶一帶他。”

項明章慣會打太極:“亦思的員工我還不熟。”

“讓他試試嘛,他的本性頂多堅持三天,自己就嫌辛苦反悔了。”楚太太說完也覺兒戲,尷尬地笑了起來。

項明章幹脆回避,拒絕掉紅茶:“太多了,我喝不完。”

楚太太解釋道:“是兩份,一份你留著,一份給你媽媽嚐嚐。”

項明章神情微動,目光不易察覺地柔和了幾分,終於接過袋子。正好來接的車到了,他告辭向外走。

花園中,李藏秋打球累了,不等自己的車來,直接吩咐楚家的司機發動一輛車子,徑直坐進去,沒打招呼就走了。

項明章旁觀李藏秋離開,心想楚家仰仗得久了,捧出一個外人來當家,楚喆泉下有知會是什麽心情?

身後,楚識琛亦目睹一切,眸光冷峭。

輕咳一聲走近,楚識琛說:“項先生,我送你。”

邁下台階,項明章晃動手中的禮袋:“為了滿足你,楚太太費盡口舌送禮物,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楚識琛問:“那你答應了麽?”

項明章說:“求人要親自來,才有誠意。”

楚識琛一閃身體擋住項明章的去路,商人重利,無利可圖就算求也沒用,他道:“項先生,你認為亦思的人會聽你的還是聽李藏秋的?”

陽光刺眼,項明章微眯起眼睛,雙方交接在即,程序是一回事,人心是另一回事,亦思的人哪些可用,哪些不可用,尚未把握。

楚識琛沒有股權,無人忌憚,身為楚家的兒子,大家又總要給幾分情麵,那麽做一些事情會方便不少。

而楚識琛要在李藏秋的手底下占據一席之地,項樾的支持無疑是最好的幫助。

項明章不喜歡打啞謎,說:“互惠互利,可你也要有那個本事。”

楚識琛知道項明章動心了,回道:“不妨試一試,成全我為家裏做點事情,反正你不會有損失。”

項明章說:“策鞭征程,原來是認真的?”

楚識琛淺淺笑了:“你當我戲言的話,今天根本不會來。”

項明章盯著他:“你在揣度我?”

“不。”楚識琛該說的說完了,繞回對話之初,端莊地認了個軟,“我在求你。”

項明章的眼神下移到楚識琛的脖頸,側麵的擦傷完全好了,光滑沒有留痕,喉結一動不動,不知是僵硬忐忑還是氣定神閑。

楚識琛任由觀賞,看來是後者。

許久,項明章目光一收,說:“周一九點,到項樾通信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