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胤深吸了一口氣, 鄭重說道:“雲初,在我說話之前,希望你能答應我, 無論一會兒你聽到了什麽,你盡管打我罵我, 請你一定不要走。”

雲初心裏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她調勻氣息,努力讓自己放鬆下來, 才向傅景胤點點頭。

“你說吧。”

雲初猜測傅景胤接下來要說的話一定會讓她出乎意料,沒想到他第一句話居然是閑聊般的平淡。

“你可知道, 父皇母後為何賜我封號為永?”

這一點雲初倒是真不知道, 她對古代這些繁文縟節向來沒興趣,原身是個大家閨秀,對朝堂這些事也不甚了解,至於深居簡出的永王, 更是沒有留下任何印象。

傅景胤笑笑,說道:“我自小多病, 你是知道的, 為此母後想了無數辦法, 尋醫問藥不計其數,所謂病急亂投醫,後來連神佛仙道之流也都會私下去求禱,可是天不從人願,我卻始終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甚至數次發病, 生死不知……母後為我流過多少眼淚, 隻怕我壽命不永, 所以其他皇兄們都是以封地為賜名,隻有我是賜了個永字……我知父皇母後的心願,隻是希望我活得長久一點兒罷了。”

雲初聞言默然,不管皇上皇後如何身份尊貴,在這一點上,他們與尋常百姓並無不同,隻盼著兒女身體康健。

“就連那狻猊印章也是母後親自為我尋來的,隻因佛座和香爐腳都以狻猊的形象製成,想以此借著神佛的法力保佑我平安。”傅景胤垂下眼簾,沉聲說道,“從前我的身子是什麽情形,沒有人比你更清楚,是一日也離不得藥的,我自小到大,喝過的藥比吃過的飯都多。你也知道,我那時吃的藥都是大補之物,靠著藥力滋養,我才能苟延殘喘……”

“因為日日要吃藥,我身邊的人都是極為忠心耿耿的,絕不會在藥或者飲食中動手腳,平日裏要忌口的東西太多,我也極少在外吃東西,即使要吃也會格外注意,免得不小心吃錯了東西,身子又要受罪,可是千防萬防,總有疏漏的時候……”

雲初想著他請她來觀雲樓,可這一層卻連樓中掌櫃夥計都不用,全換了王府裏的內監服侍,也隱隱理解了他的苦衷。

傅景胤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

“兩年前冬月的一天,豫王設宴請我,其實我與他素來不睦,若是平日裏我一定是不會去的,隻是彼時他剛剛在朝堂上壓了太子一頭,正是春風得意,誌得意滿之時,我與太子哥一母同胞,若是我也不去赴宴,落在外人眼中,隻當是我們怕了他,甚至以為我們不敢招惹他,為了母後和太子哥,我不得不去……”

從聽到兩年前的冬月,豫王府這幾個字之後,雲初便悚然一驚。

那個時候,正是海家落難,原身被迫去豫王府的時候。

隻聽傅景胤的聲音越來越低,語氣也越來越艱難,似乎逼著自己說出真相似的。

“……豫王給我上的是藥酒,正好與我平日喝的湯藥相克,我……我身子承受不住,又不能在席間出醜……”

雲初望著傅景胤,無比震驚。

她聽著傅景胤說起他如何跌跌撞撞離席,如何怕人看見盡往僻靜的地方走,如何誤打誤撞進了一處暗室,遇到了一個不知姓名甚至不知長相的女子……

雲初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原身記憶裏那不堪回首的一幕與他說的那些話層層相疊,如驚濤駭浪般震**著她的胸腔,擠壓得她一顆心怦怦直跳。

豫王世子為何次日便翻臉不認人,甚至將原身丟進青樓,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當初豫王世子隻怕以為原身已經走投無路,對原身勢在必得,沒想到原身經曆過那件事後便悄悄離開了豫王府,豫王世子滿腔春情卻撲了個空,自然惱羞成怒,恨不能對原身百般□□。

萬萬沒想到,原身含羞忍辱,原以為可以救出海家,卻落得這樣一個結果。

想到原身早產死在山洞裏,雲初不禁咬緊了嘴唇。

傅景胤幾乎用盡了勇氣才把真相和盤托出,全部說完後才看向雲初。

“雲初,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那女子便是你,我知道這一年多你受了許多苦,我願付出我所有的一切來彌補你。”說罷,他起身向她彎腰行禮,“一個月之前在定陽,我請你仔細考量能不能嫁與我,現在一個月之期已過,我傅景胤在此鄭重承諾,願以正妃之位迎娶海雲初,一生一世一雙人,決不食言,盼你能答允我。”

他言語殷殷,神情既鄭重又掩不住忐忑,雲初隻是靜靜地望著他,目涼如水。

“你我無媒無聘,未婚生子,怎麽說都是私情,就算我父母肯答應,皇上皇後可願意?”

見她言語中有鬆動之意,傅景胤不禁大喜過望。

“這你盡管放心,你治好了我的病,母後高興還來不及,又聽說你是海家嫡出大小姐,連我們的孩兒都已有了,還有什麽不肯答應的?隻要你願意,我去向母後請旨,不出三日,賜婚的懿旨就會送到你家……”

看到雲初麵露譏笑,傅景胤陡然閉上了嘴。

“所以,你覺得讓我未婚先孕,隻要有了賜婚的懿旨,你我成了親,扯一塊遮羞布捂嚴實了,就可以當什麽都沒發生了?”雲初冷冷地看著傅景胤,一字一頓地說道,“所以,我父親母親一回到京城,就得對你感激涕零,乖乖將我和兩個孩子雙手奉上?”

按照世俗的看法,以雲初這樣生過兩個孩子的婦人,能有人肯娶就不錯了,更不用說對方還是身份尊貴的永王。

即便是傅景胤有錯在先,可是他肯知錯能改,還到處尋找他們母子,找到以後還會對他們負責,娶了她再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那他在世人眼中就是一個有擔當的男子漢,就可以完全忽略曾經他給她造成的那些傷害。

可是有沒有人問過,雲初她願意不願意呢?

聽出雲初語氣不對,傅景胤低聲說道:“都是我不好,可我是真心想娶你。”

他回到京城就各處活動,想盡辦法為海家脫罪,又把真相告知皇後,請皇後下懿旨賜婚,他也是想幫雲初完成救海家的心願,再給她一個風風光光,尊貴無匹的身份,讓世間再也無人敢輕視和嘲笑她。

可是他苦心謀劃的這一切,雲初卻並不領情。

“真心?!”雲初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怒道,“你若真是景公子,一個月前在定陽求娶我,或許我還會相信你的真心,可現在……王爺,您還是省省吧!”

她霍地起身,傅景胤一驚,下意識地隨她站起,眼神中露出幾分懇求。

“雲初,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打我罵我都好,隻是……不要走。”

他找她找得那麽辛苦,之前不敢告訴她真相,也是怕她生氣離開。

若是她真的走了,他不知道再找到她又是何年何月,更不敢想象找不到她的這些日子,他該如何苦苦挨過去。

雲初想到自己方才的確是答應過他,她忍了又忍,才重新坐下來。

雲初靜靜地望著傅景胤,片刻之後才沉聲說道:“好,既然如此,我也把話跟王爺說明白。”

傅景胤迎著雲初冷漠的眼神,心裏有一種不安的預感。

他寧可雲初打他,罵他,譏諷他,可是她這樣不吵不鬧,如此平淡冷靜,反而讓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懼。

他覺得眼前的雲初就像是他手心裏捧著的一汪晶瑩剔透的水,他已經用盡全力地去捧著她了,她卻還是要毫不留情地流逝而去。

“你還記得在興陵的時候,我給過你練功的口訣,你卻一直沒練嗎?”雲初的語氣平靜無波,似乎在闡述一件與己毫無關係的事,“那時我就知道,你是個極為自信,甚至自負的人,你隻相信自己的判斷,從不用顧及別人的想法,你想要什麽都唾手可得,便想當然地以為隻要有了賜婚的懿旨,我就會毫無怨言地嫁給你,可你有問過我的意見嗎?”

“你口口聲聲向我道歉,說你對我是真心,可你放出皇後賜婚的風聲,難道就不是向我施壓,逼迫我嫁給你嗎?”

傅景胤想開口解釋,雲初去不依不饒,咄咄逼人地繼續追問。

“那日在豫王府,如果你遇到的不是我,而是一個普通的婢女,或者尋常的百姓之女,哪怕她後來生下了你的孩子,你會娶她為妻嗎?”

“你當時隻想著自己,連那女子的容貌都沒看清,連名字都沒問過,事後你想方設法四處尋她,也隻是怕留禍患。”

“隻是恰好,那個人是我而已。”

“你若是說什麽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那就更不必了。我救了你,你付了銀子,又救了海家,就算兩清了。你若覺得不值,那些銀子和寶石等物我從未動用,明日我就讓人送到永王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