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春天的到來,斯溫伯恩路的樹木變得越來越茂盛,艾達的生活也開始充實起來。她每周都和亨利一起做飯,但很快,阿基就發郵件說他也很想再見到她。她每天也都會收到其他請求。她發現,大約每四次問詢中會有一次確定的預約:正如凱特提醒過的,大部分對她的服務感興趣的男性顯然認為她是那種老年性工作者。艾達並沒有感到被冒犯,事實上,了解到許多男人都喜歡和年長的女人上床後,反而讓她感到相當滿意。但盡管如此,她一點也不想答應他們的要求,她客氣地回複了每一個人,說自己不是提供性服務的,但還是希望他們的未來一切都好。在第一次和阿基喝茶的幾天後,一個名叫卡米拉的女人給她發來短信,說她需要一個人幫忙照顧她的孩子,不知在伊夫雷的小酒館登廣告的出租外婆是否感興趣?
艾達仔細考慮了一下自己是否要接受。她的生活裏完全沒有孩子:在一起後不久,她就告訴邁克爾自己不能生育,邁克爾說,作為六個兄弟姐妹中的老大,他在都柏林已經受夠了照顧孩子。後來,當關係穩定下來後,他們在丁克的問題上動搖過一兩次—在看一部關於父親的紀錄片時,邁克爾感動得熱淚盈眶。三十歲時,艾達看到她的女性朋友們都被母親的身份吞噬著,要等個二十年才能解放,她應該加入她們,去收養一個孩子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因為自從被醫生告知沒有生育能力後(醫生的語氣很輕快,就像人們告訴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要正確握刀叉一樣),艾達就已經習慣了,她現在所能設想的唯一的生活,就是一種沒有孩子、絕對自主的生活。她和邁克爾的態度是很堅決的,多年來,他們當過一兩次教父教母,在侄子侄女來牛津參加開放日時招待過他們,也給他們寄過生日賀卡。沒有孩子對邁克爾的事業很有幫助:他們輕易就做出了出國研究的決定,這個決定並非一時衝動,多少也符合他們的需求。但這些年來,她注意到,別人很難接受她沒有子女的事實—他們應該向這個不孕婦女表示同情,問她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嗎,還是應該向她講述他們自己撫養孩子的血淋淋的細節,好讓她相信自己躲過了一劫?
現在,麵對這個自己很可能被當成是便宜保姆的情況,艾達決定試一試。“我很樂意幫忙。”她回複道。卡米拉把地址發了過來:她住在玫瑰山一條艾達不知道的街道上。有那麽一會兒,她考慮讓卡米拉來找她:玫瑰山以廉租房和貧困聞名,當人們談到牛津的中產階級化時,就會有人提到這個地方作為反駁。
事實上,孩子們很可愛。三歲大的瑪米非常可愛,從艾達走進公寓那一刻起,她就開始抱著艾達的小腿。還有兩個男孩以不可思議的淡定做了自我介紹,說他們叫米爾頓和丹尼爾,他們喜歡冰箱貼。
卡米拉問了艾達幾個尖銳的問題,比如她是誰,住在哪裏,為什麽會出租自己的時間,但她很快就決定信任艾達,態度也溫和了起來。艾達開始以為孩子們的父親出了什麽事—大概他不在家,被關了起來,或者別的什麽。這背後有一個古老的故事。
“他們的爸爸出差了,今晚回來。”卡米拉邊說邊扣好了外套。
“太棒了,”艾達很快說道,“你告訴過他我在這兒嗎?”
“是的,他認為這很瘋狂。”卡米拉露出了微笑,而後和孩子們吻別,向他們解釋了將要發生的事情。她給了艾達一本《蠢特夫婦》[79]就離開了,並承諾很快就會帶著這周接下來幾天要吃的食物回來。
媽媽一出門,孩子們就爬到沙發上。艾達開始大聲朗讀,時不時會因這種怪異的情況而咧嘴微笑—多麽奇怪啊,她把自己安排進了玫瑰山的一套公寓裏,給那些不是自己孩子的孩子們讀書。米爾頓能認識不少字,艾達便說服他表演羅爾德·達爾[80]的對話片段,為蠢特夫人配上女人的聲音,為蠢特先生配上怪物的聲音。很快,這孩子就在客廳中央表演起了關於這些角色的惡作劇,直到他和丹尼爾都樂不可支,小小的身體在地板上滾成一團。瑪米也被逗得咯咯直笑,盡管艾達並不認為她知道發生了什麽。
“現在你得和我們一起演了。”他們一讀完,丹尼爾就對艾達說。
“嗯,好吧,”艾達說,“但你知道我老了,已經幾十年沒表演過了。”
丹尼爾盯著她:“這很容易呀。”他歎了口氣,解釋說,他和哥哥正在執行一項絕密任務,要奪回他們從小生活的城堡。這座城堡現在正被那些被外星人複活的士兵占領。瑪米扮演的是一個無助的嬰兒,相應地,她在戰鬥中起到的作用也是最小的;作為遊戲中的反抗王子,他們兄弟倆會搞定這一切。如果艾達願意的話,可以做他們的侍從或者收拾垃圾的人。
任務開始了。不一會兒,艾達就和孩子們在一起爬來爬去,大聲喊著“小心弓箭手!”之類的話,瑪米坐在角落裏,手裏拿著玩具卡車,壓根兒不理會這些。艾達的背部不時地疼痛,與這些敏捷的童子兵相比,她覺得自己笨手笨腳的,但她也很高興,把僵屍趕出城堡的決心也越來越強。
就在任務快要完成的時候,卡米拉帶著一位同伴回到了公寓。他是一個戴著眼鏡的混血兒,舉止文靜;米爾頓和丹尼爾忘記了他們的遊戲,撲到了他身上。卡米拉熱情地感謝了艾達的幫助,給了她一些錢,並詢問了情況。
“太棒了!”米爾頓喊道。
“她是大蠢特。”瑪米尖聲叫道,像布娃娃一樣甩著胳膊。艾達溺愛地皺了皺眉頭,向卡米拉保證一切順利,然後向孩子們道別。她覺得自己就像保姆麥克菲[81]。
夜幕降臨。艾達的身體十分疲憊,她覺得自己像是跑了五英裏。樓梯上站著一些十幾歲的孩子,他們都穿著運動服,在燈光的照射下,他們的運動鞋就像月光一樣白。兩小時前,艾達可能都不敢看他們,但現在,她注意到了他們謹慎的目光和遲疑的神態,以及當他們說話和微笑時,臉上出現又消失的酒窩。
“晚上好。”走下台階時,她親切地說道。
孩子們安靜地和她打了招呼,讓開了道,讓她走下樓梯。為了禦寒,艾達用雙臂摟住自己,走回了家。
到了3月中旬,艾達有了更多的客戶,她都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了。一個九十歲的男人花錢請艾達陪他聊他的青年時代;一個叫多姆的多動症男孩請她和他一起玩戰艦棋;一個來自牛津布魯克斯大學的令人討厭的教授,要求艾達閱讀他的學術論文,以確保他們這些“智力一般的呆瓜”(她不得不在穀歌上查這個詞是什麽意思)能讀懂;一對雙胞胎想學編織(在上課的前一天,艾達自學了編織);還有十九歲的愛麗絲,她的母親弗洛倫斯雇艾達教她開車。弗洛倫斯說,愛麗絲已經學了一年了,還是會不停地撞到樹上,附近似乎沒有一個教練能幫她。現在的每一天,她都可能會撞倒一個行人,得采取嚴厲的措施。她們可以在家附近練習。艾達本以為她們住在卡米拉那樣的房子裏,但當她到達這個位於白金漢山深處的地址時,她意識到這是一座達西先生式[82]的莊園,有一英裏的車道,還有小步快跑的侍者。石屋後有一片田野,羊駝和山毛櫸點綴其間。愛麗絲是個可愛的姑娘,吵鬧而又富有同情心,也是一個真正無藥可救的司機。艾達每周來兩次,花兩個小時在副駕駛座位上手忙腳亂,希望自己能有一個急刹車,而羊駝們則疲於奔命,習慣了生死一線。
在艾達反應過來之前,她一直害怕的那一天突然降臨了:邁克爾去世兩周年。她醒來時就感到了恐慌。幾個星期以來,她一直睡在床中間,但在夜裏,她會挪到左邊。她久久地注視著他的身體曾經填滿的空間,思考著生活突然沒收自己的一部分是多麽令人迷惘,又是一種多麽自然而然的殘酷。
天空一片灰暗。她可以看到對麵房子裏那個曾經敲過她房門的、粉紅頭發的年輕女子正望向窗外,好像她也剛剛醒來似的。艾達向她的鄰居揮了揮手,以為那個年輕女子不會注意到。但對方也揮了揮手。
今天的問題不在於艾達認為周年紀念意義重大,而在於她擔心自己已經默許了自我放縱,並且可能會帶著這種特權逃避一切。她曾經每時每刻都在想念邁克爾,但今天開始,她就可以換一種不同的方式去思念。這很奇怪,好像她很害怕自己似的,但自從他去世後,她就知道悲傷有一種能把自己從自己所認為的自我以及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人中分離出來的辦法。但是把分離的自己縫合回去,再變成一個整體卻是很困難的。
她用邁克爾的方式給自己做了早餐,而後像他們往常一樣坐在外麵的花園裏。她盡可能多地閱讀報紙,全民公投運動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情形一天比一天滑稽。她哭了一場。這是幾個月來她第一次哭,感覺有些奢侈。後來,她陷入了一種溫暖而又黏稠的疲勞之中,她認為這是自己瘦小的緣故。
最重要的是,她盡量不去正視自己的真實心境,盡管她現在做了“出租外婆”,盡管現在的生活裏有了很多人。但兩年前,當她整天和邁克爾一起無所事事,一起閑逛、一起吃東西,變著花樣講那些已經講了幾十年的笑話時,她比現在更快樂。她非常想念他。
當天氣冷得不能待在外麵的時候,艾達回到了起居室。她突然覺得這個房間難以忍受,它的布局和用途都極其平庸。就連普裏莫·萊維的銅線貓頭鷹也顯得很愚蠢;她不得不阻止自己把這隻用線纏成的怪物扔出窗外的衝動。她把裝有她和邁克爾照片的相框轉了過去,這樣她就不會被他們過去的快樂所折磨了。但房子裏的一切似乎都是致命的,一切都是那樣蒼白而瑣碎。她不想要這種生活,也不想要任何了無生機的替代品,她不想活了。她在地板上躺了很久,聽著從外麵街道傳來的聲音。
終於,她動彈了一下。她提醒自己,她還活著,她正一天天地生活著。她伸展了一下身體,洗了把臉,然後在書房裏查看郵件,過濾掉那些要求發生性關係或是要求采訪的郵件。有一封郵件來自彼得,他說自己是牛津本地人,三十二歲,即將和交往五年的伴侶揚尼斯結婚。他從牛津的小道消息聽說了艾達的事,想問她是否考慮參加他的婚禮。他的父母是“堅定的聖公會教徒”,不讚成這樁婚姻。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不打算參加婚禮。他希望婚禮當天能有一位年長而尊貴的人在他身邊。而揚尼斯幾乎把全希臘的老人都請來了,他有那麽多親戚來參加婚禮—總之,他們可以見麵談一談嗎?
艾達對這個請求感到不安。就在不久以前,同性結婚的想法還讓她覺得無足輕重,她記得自己在投票前還和邁克爾爭論過這件事。“可是他們為什麽一定要結婚呢?”她問他,“為什麽他們不能辦個民間儀式呢?”
“因為他們想這麽做,而且他們和我們一樣!”他拍著桌子吼道。
她想象著這個男人,彼得,正準備迎接他期待的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天,一個對他全家而言都很重要的時刻,但現在,他不得不獨自麵對。“很樂意見到你,”她回複道,“也許你和揚尼斯今天下午可以來喝杯咖啡。”
幾個小時後,兩個男人來了。艾達驚訝於他們的魅力:兩人都十分魁梧。彼得一頭金發,深藍色的眼睛,長睫毛;揚尼斯身材高大而健美。
艾達根據伊夫雷街的一位店主給她的食譜,為他們做了一個開心果橙花蛋糕。男人們對她選擇做的蛋糕感到驚訝,他們還以為她會拿出一塊果醬夾層蛋糕之類的。當她解釋為什麽自己開始去商店而不是超市時,彼得和揚尼斯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被她的孤獨所觸動。艾達發現她的生活已經被塑造成了他們看到的那副孤獨的模樣,她感到短暫的悲哀,就像邁克爾死後,她照鏡子時常常會哭泣,因為自己看上去是那樣孤獨,而鏡子裏的倒影又是多麽真實地反映了這個現實。
“那你們期待那種長達幾十年的婚姻嗎?”她問。
“當然不!”他們同時叫了起來,然後咧開嘴笑了。艾達也笑了,沉浸在他們的魅力和幽默之中。很快,他們就把她逗笑了,他們給艾達講述了他們是如何認識的故事(通過一個叫基達的手機應用程序—彼得想交個朋友玩玩,而揚尼斯則是為了找人聊天以提高英語水平)。艾達注意到他們對房子的興趣,便提議帶著他們參觀一下。彼得和揚尼斯雀躍地跳了起來,他們跟著她轉來轉去,稱讚著房子裏的每件物品,還注意到了一些艾達都不知道自己還擁有的東西。在臥室裏,他們問她是否有伴侶,她感覺自己整個人像是被按暫停鍵沉默了。她說她是個寡婦。男人們點了點頭。因為她信任他們,艾達便補充道,從邁克爾去世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年了。他們又點了點頭,她很感激他們沒有詢問更多。當他們回到樓下時,彼得輕輕地把手放在艾達的肩膀上,這一舉動原本是冒失的,但不知怎的,艾達並不覺得如此。傍晚時分,兩人喝了一瓶酒,之後便離開了。他們走了以後,艾達心滿意足地坐在客廳裏,感到屋子裏充滿了愉悅。
揚尼斯送來了請柬。他是跑著過來的,在門口氣喘籲籲地說,他的家人知道了這個計劃,他們很期待艾達加入他們。
“我都快等不及了。”艾達說。
她高興地回到廚房,準備完成前一天晚上開始寫的一首詩。幾個星期以來,她一直在寫詩,這些詩和她以前寫的都不一樣—依然押韻,但不像她平常寫的那樣穩妥,很多都是關於邁克爾的,但也有一些關於她的童年的,這是她很少觸及的話題,還有一些是關於她十五年前去世的母親的。她幾乎每天都把作品交給詹姆斯,而且從未見過自己的經紀人如此興奮。據說夏天的某個時候,倫敦會有一場讀詩會,詩歌出版商們顯然已經開始四處打聽了。
這周餘下的時間在一連串與客戶的赴約中度過了。艾達開始限製自己一天隻見一次客戶,以免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周二,來自米爾頓凱恩斯[83]的約翰請她幫忙清理已故祖母的遺物。周四,她在比薩快遞[84]見了一對夫婦。他們正在辦離婚,但不想花錢請律師,他們問討論怎麽分財產時,艾達能否坐在一邊做見證?那一幕扣人心弦:當比薩送到時,那個名叫薩曼莎的女人正在哭泣,而她的前夫克裏斯轉過頭,看餐廳裏有沒有人注意到。艾達為他們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離開時她更深刻地意識到,當男人和女人受到傷害,對生命賦予他們的禮物感到失望時,他們都會對彼此施加小小的暴行。
不知不覺,禮拜六到了,隨之而來的是要打扮得儀容得體的壓力。揚尼斯和家人在一起,彼得和朋友們住在杜文酒店的套房裏。艾達在早上八點整到達酒店。她翻出了自己最陳舊的毛氈手提包,裏麵裝滿了祖母會有的東西:發膠、發夾、別針、磅餅、護板、一本正在翻看的《騎手》、一本《福音書》,還有杜鬆子酒和香檳。
艾達度過了一個迷茫的早晨。她從來都沒有貼身照顧過別人,卻不得不做了幾個小時實打實的“貼身護理”—彼得是這麽叫的。她給他放好了浴缸裏的水,然後坐在隔壁的房間,每當他有所需要的時候,她就會像祖母一樣安慰他;她仔細檢查他的晨袍;她想出了勸阻彼得想要給自己的“T字區”敷上那塊相當結實的麵膜的方法—她一麵含著薄荷糖,一麵把麵膜袋子夾在**,就這樣坐了十分鍾。她甚至被勸著也貼了一片麵膜,然後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皮膚—沒有什麽不同。
“你覺得奇怪嗎?”彼得邊說邊擦亮了自己的皮鞋。
“有一點。”她說,“你覺得呢?”
“一點點。”
艾達想問自己是不是彼得希望她成為的那種祖母,她是否能填補空缺。但她沒問,反而對彼得說:“你做得很好!”
“謝謝,”彼得回道,接著,他又靜靜地說,“我希望我父母在這裏。”他穿著淺色的西裝,翻領上別著一朵白玫瑰,看上去十分英俊。是艾達告訴他這樣做的。他使勁地眨著眼睛,眼裏泛著淚光。
“你知道嗎?直到最近,我都不認為你們這樣的人應該結婚。”艾達溫柔地說道,“我沒有什麽信仰作為借口。就是一種惰性、固執的想法。”
彼得看著她。
“人是會變的,”艾達說,“甚至老年人。你父母也許會回心轉意的。”
她挨著他坐在沙發上,將自己的手覆上了他的手。他的皮膚很柔軟,指甲因為之前的打磨而泛出光澤。他捏了捏艾達的手指,然後擦了擦眼睛。
整整一天,她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陪伴著彼得和揚尼斯—她興致勃勃地唱著聖歌,她確保所有的講演者不會過度緊張,她還陪那些父母喝醉了的孩子們玩耍。
“那你呢?”在某個時候,彼得問道。應該是在歡迎晚宴後,當時他喝醉了。
“什麽那我呢?”艾達說。她也有些醉了。
“你難道不想再戀愛嗎?”
艾達陷入了思考。當然,自從邁克爾去世後,她就考慮過這個問題,但要她表明一個確定的立場則是另一回事。彼得提問的措辭讓她有一種防備的感覺—“你難道”—好像她的行為表明她已經放棄了。
“我很想再次戀愛,”她說,“但我想這並不容易。這對別人可能不公平—我會把他們和邁克爾做比較,可能永遠都會這樣。”
“你也不知道會怎樣。也許你隻需要邁出一步,然後你就知道答案了。”
“也許吧。”她微笑著說,“你這是想讓你的‘出租外婆’找一個‘出租外公’。”
在醉態中,彼得的神情有些嚴肅。“我覺得,人們放棄愛情是一件憾事,”他說,“但說實話,我對這事也一無所知。我不知道失去愛人那是什麽感覺。我太年輕了,我很抱歉。”
令艾達驚訝的是,事實上,有一位客人暗示了對她的興趣—他是揚尼斯的一個叔父,名叫亞曆克。他是個不錯的男人,穿著灰色西裝,留著有光澤的胡子,讓艾達想起了斯大林。當發現自己被他吸引時,艾達感到困惑,而當她逗他發笑時,她又感到高興。吃完甜點後,他們去迪斯科舞廳看揚尼斯和彼得跳舞。他們沉溺於身體的律動和魅力,而並不覺得不舒服。一陣陣熱歌過後,響起了一首緩慢的歌曲,艾達不知道這首歌是誰唱的,但她喜歡那個聲音—一種精心修飾的女聲,還有一縷縷薩克斯風的吹奏聲,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橙色和紅色的燈光在舞池中穿梭,但它們放緩了速度,迪斯科燈球也開始不那麽瘋狂地旋轉了。亞曆克問她是否願意跳舞。艾達說願意,她想起了自己幾十年前也曾被問過同樣的問題,那是遠在她和邁克爾在一起之前。當時,她去參加村裏的一個慈善舞會,一個名叫亞曆山大的男孩拍了拍她的肩膀。在樂隊的伴奏聲中,她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但從他的臉上,她明白了他要問的問題,於是便答應了。他們共同度過了十分鍾的時間,他們的身體靠在一起,搖擺、旋轉。艾達的鼻子深深埋在他那柔軟、散發著男孩味道的頭發裏。他的耳朵極其精致,邊緣幾乎沒有彎曲。在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後來的很多年裏,她都會想起,當他邀請她跳舞時,他的聲音是什麽樣子的?無論他走到哪裏,他的生活是否如願?
“我的節奏感不是很好。”她說。
亞曆克笑了笑。他們相互擁著,邁著鬆散的舞步,像是在療養院裏一樣。起初,艾達喜歡這種叛逆:他們是唯一一對一起挪動的舞伴,而且無疑是舞池裏最老的一對。接著,她開始注意到自己的腳不知道該往哪兒邁,胳膊也奇怪地彎曲著。亞曆克的臉離她的臉很近,她從沒想過他會離得這麽近,她都能看到他眉頭冒出的每一根白須。她仔細地打量著他,就他的年齡來說,他的確很有魅力,儀表堂堂、成熟穩重。但不知怎麽的,她無法擺脫“他不是那個對的人”的念頭,她不想讓他抱著她,也不希望兩人的臉貼得這麽近。她沒有衝動去熟悉新的雙腿、腳趾、痣和傷疤,新的人生,也不想再次討論或是承認自己一無所知的書籍、電影和音樂。突然之間,她仿佛回到了斯溫伯恩路的廚房,邁克爾的手放在她的背上,他溫暖的肚子貼著她的腰,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肚子變得越來越大,形狀也發生了改變。一想到他現在不在她身邊,兩年多來,她一直渴求著同樣的東西,卻從未得以實現,她感到了痛苦,幾乎要哭出聲來。
她閉上雙眼,等著這種感覺過去。這些珍貴的回憶變得越來越少見,也越來越令人心悸。當它們到來時,艾達感到痛苦,也隻能把它們當成黑暗的禮物一樣接受。
歌曲漸漸平息了。亞曆克看著艾達的眼睛。她讀不懂他的表情,她對他還不夠了解,以至於無法解讀他的表情,他是認為他們之間產生了火花,還是對他們沒能擦出火花而感到失望?一首新歌的旋律開始穿透之前的那首。周圍的孩子們都爆發了,這是一首他們喜愛的20世紀90年代的歌曲。艾達感謝亞曆克與她一起跳舞,接著去酒吧要了一杯水。
午夜時分,她找到了自己的包後就離開了。這一天似乎有一個禮拜那麽漫長。這是目前為止,她做“出租外婆”覺得最疲累的一次,部分原因是她大部分時間都是站著的,但也因為她心中充滿了一種近乎幹渴的欲望:彼得和揚尼斯才剛剛起步,他們還有許多年的路要走,會經曆許多變遷。她很羨慕,也情不自禁地意識了這一切的危險,仿佛最珍貴的陶罐已經燒製好、上了漆,被放在了一個狹窄的架子上,周圍的腳步聲隨時都可能將它震落。
[79] 《蠢特夫婦》(The Twits)講述了一對令人討厭的夫婦相互間鉤心鬥角的故事。
[80] 《蠢特夫婦》中的主人公,蠢特先生。
[81] 英國電影《魔法保姆麥克菲》中的人物。
[82] 英國作家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中的主人公。
[83] 位於英格蘭中部,為英國的經濟重鎮。
[84] 比薩快遞(Pizza Express),餐飲連鎖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