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要公投是留歐還是脫歐。投票的那一天天氣晦暗,伊麗莎夜裏大部分時間都沒睡,看著暴風雨打在她的窗戶上,房子在風中哢嗒作響。她還沒有回複魯比的信息,她拚命地克製自己。和艾達一起生活和去圖書館的日子是平靜的,但到了深夜,就會有某種東西在她內心深處翻攪,某種能量會貫穿她的四肢,讓她的腦海中空無一物,除了魯比—魯比焦黃色的頭發,身上焦糖的氣味。

伊麗莎醒得很早。她的身體因為對投票的期待而緊繃,那感覺就像是她幾個月來一直在看一部垃圾電視劇,而現在到了大結局了:它會怎樣進展,推特上預言的反轉會不會發生,哪些角色會被殺死?她心裏也有一種對今天可能產生的後果的恐懼感—但這種感覺沒有那麽濃重,因此更容易被忽視。而且不管怎麽說,她現在已經無法改變事情的進程了,它們會按照自己的方向發展。

“我們要脫歐了。”艾達吃早飯時宣布。

她在昨夜的暴風雨中也睡著了。伊麗莎表示反對,指出了留歐黨在民調中的微弱領先。“這幾個月來,每個人都在說,如果我們真的脫歐,我們的情況會更糟,”她補充道,“所以,也許選民們會考慮這一點。”

“我並不想倚老賣老,”艾達回答,“但是請允許我這樣說。”

伊麗莎忍俊不禁:“來吧。”

“在你出生之前,英國和歐洲的關係就一直是忽冷忽熱的。我們從未與歐盟合拍過,部分原因是我們的戰爭經曆,如果今天這種不安暴露了出來,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嗯。”

“人們關心移民問題,你可能希望他們不要這樣,親愛的,但恐怕他們很關心。人們也還沒有從金融危機的餘波中緩過來。緊縮政策帶來的衝擊更大。情況並沒有好轉多少,尤其是對你這個年齡的人來說,但你們似乎並不急於采取行動。”

伊麗莎瞪大了眼睛。艾達調皮地笑了笑,接著說道:“英國人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給權威人物來個當頭一棒,而我們現在有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我倒是希望我們能克製住這種衝動。”

“我傾向於脫歐,但我不知道結果會怎樣。沒有人知道,也許二十年後就清楚了。”

伊麗莎陷入了思考。“我不想等二十年。”她說。

“可以理解。無論結果如何,事情都會變得非常無聊。如果我們選擇留歐,那些脫歐支持者們就會一直沒個消停,他們馬上希望進行第二次投票。而如果我們真的決定脫歐,那將是一場大鬧劇。”

至少伊麗莎同意這一點。她們打了個賭,並用一塊磁鐵把賭注貼在冰箱上:艾達預測結果是53比47,“脫歐派”勝,而伊麗莎預測“留歐派”將以51比49獲勝。

隨後,艾達離開了斯溫伯恩路,她早上要去見一個“出租外婆”的客戶:那是一位來自比斯特的老婦人,兒子去上班時,她得照顧眾多的孫子孫女們,因此,她想要“另一位祖母在身邊”幫忙。

伊麗莎緊張得無法在家裏坐著,所以她決定步行到市中心去。那裏的氣氛很古怪,就像正在舉行加冕禮或是發生了什麽事似的,街道比往常更空曠,人們的談話都集中在一個話題上。這一天成了社交之日—伊麗莎看到葆拉走進了曼斯菲爾德學院,周圍都是親歐盟的活動人士,當伊麗莎在門房取信時,山姆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嚇了一跳。她甚至碰見了納特,她第一個學期就見過的大學生。她們在默頓附近的一家熟食店裏發現了彼此。伊麗莎鬆了一口氣,因為她發現納特不是那種碰到了卻假裝不認識對方的人,她喊著“伊麗莎”然後擁抱了她。她們談著那個今天唯一能想到的話題,然後又奇跡般地脫離了這個話題,談起別的事情來。再次見到納特真是太好了,伊麗莎邊聊天邊想。她感到輕鬆。納特逗得她笑了起來,她告訴伊麗莎自己參加的反考試運動都發生了什麽,還講述了自己這學年是如何度過的。她看起來狀態很好,淺棕色的皮膚緊致豐滿、光彩照人,應該是經常使用保濕霜和吃石榴的緣故。

“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要不要去喝一杯?”納特從櫃台後的人手裏接過法棍麵包時說道。她聽起來並不著急,像是誠心邀請伊麗莎喝一杯。

伊麗莎眨了眨眼睛。“我也這麽想。”她說。

納特高興地點了點頭。

“對不起,我一直也沒給你發短信什麽的,”伊麗莎突然說道,“在我們見麵之後。我知道這聽上去很糟糕,但我真的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也不知道約定是什麽,所以我一直在拖延,然後事情似乎就變得很別扭,想做些什麽也太遲了。”

“別擔心。”納特說,她的指甲又塗成了銀色,她熱情地笑了笑,“這次我們一定要成功。”

伊麗莎點了點頭。納特把法棍放在背包裏,吻了吻伊麗莎的臉頰,離開了。

伊麗莎在被人喜歡的感覺中沉浸了一會兒,然後點了一份帕尼尼。等待的時候,她看著街上的人,從人們快步流星的樣子中,她猜測他們有一種更強烈的使命感,即使隔著玻璃,也能明顯感到他們交談時的嚴肅氣氛。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曆史正在被創造,而她是曆史的見證者,甚至是參與者;世貿中心倒塌時,她還很小,那感覺就像是在看一部末日電影,和現在的感覺完全不同。有人喊她去取餐,她正要轉身去櫃台拿帕尼尼時,外麵有什麽東西讓她停下了動作。

她僵在了原地。

她慢慢轉過身來,麵對著窗戶。恐懼像洪水一樣慢慢湧上了她的身體。

當她看著魯比從外麵的人行道上走過,一邊大笑一邊把頭往後仰,她便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身體,自己還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名字和內心世界。她別無辦法,隻能盯著那條魯比走過而後突然消失不見的街道,仿佛空氣仍因她的體溫而搖晃,仿佛牛津的每隻貓都因恐懼而拱起了後背。

“茄子帕尼尼,”那個聲音又喊道,“帕尼尼……”

接著,那個聲音又說道:“親愛的,這是你的嗎?”

伊麗莎跳了起來。

她轉過身,取了自己的帕尼尼。

她看見自己的三個手指正在拿著帕尼尼,手指似乎已經失血,成了死人的手指。她湊近一看,它們是蠟黃的。她對自己說,她可能根本沒有看到魯比,剛剛過去的那個人很可能是另外一個人。伊麗莎也不是第一次誤以為自己“見到”魯比了:她們分開的一段時間後,伊麗莎常常會在無辜路人的臉上看到魯比的樣子,伊麗莎會盯著她們,而她們則驚恐地站在原地,直到伊麗莎意識到她們絕對不是魯比,才尷尬地移開了視線。這真是一出悲喜劇。

但這件事上沒有任何假設。伊麗莎知道魯比走過去了,就像確信自己能感覺到身上穿的衣服和手裏拿著的帕尼尼一樣,況且魯比還說過,她今天會來牛津,該死,她現在人就在這裏。

伊麗莎離開了熟食店。她在街上吃完了帕尼尼,然後把垃圾扔到了一家科斯塔咖啡店的洗手間裏。她走到了埃克塞特大學,環顧四周,盡量不去想在熟食店時遊**在她腦海裏的畫麵:魯比顯然仍是那個伊麗莎想要和她做朋友的女人,盡管她那麽殘忍,但沒有誰能讓伊麗莎的感覺變得如此強烈、如此迅猛、如此誇張。她意識到自己正站在埃克塞特大學某個爬滿常春藤的院子裏,她想起了她和朱迪的朋友喬治,當天早上,他給她發了條短信,說自己今天會在這裏工作。她決定去大學裏和他一起學習,便向一個學生問了去圖書館的路。當喬治出來帶她進去時(必須有埃克塞特的學生卡才能進圖書館),他問了一句“你還好嗎?”伊麗莎強行回避了這個問題,然後拿著筆記本電腦和書一個人去待著了。她度過了一個仿佛無眠之夜的下午,每個小時都如同施了魔法,每一分鍾都令人厭煩,有如受罰。她一麵翻書,一麵時不時拿起手機,一遍又一遍地刷新著BBC新聞的頁麵,以避免直麵自己的本能恐懼。她刷了很長時間的Instagram,想著當自己看著魯比的主頁時,魯比是否會上傳照片。她知道自己應該回斯溫伯恩路,到艾達那裏去“避難”;她知道自己應該給埃莉或傑西打電話,尋求她們的意見;她甚至可以打電話給裏奇,用來自卡萊爾的新消息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弗洛拉的肚子現在很大了—但她無法行動,隻能就這麽幹看著,仿佛她的四肢是她在夢裏看到的四肢,反應遲鈍,陷在稠密的空氣中無法動彈。

現在,她看著自己在臉譜網上給魯比寫了一條消息。她不確定自己在輸入什麽,大概內容是:“剛看到你從我身邊走過,如果你在牛津,我很樂意和你聊聊。”在發送之前,她沒有檢查短信的內容,像禱告一樣,讓短信從她身邊飛走了。她按先前的約定給艾達打了電話,她們約好下午六點在一所已經設立了投票站的小學門口見麵。喬治已經走了。

“你準備好投票了嗎?”伊麗莎在電話裏問。

“差不多。”艾達說。

“好的。”

艾達覺得伊麗莎的聲音有些奇怪。“你還好嗎?”她問。

“我還好。”

艾達並不相信,但當她們說話的時候,她正朝自己的車走去,被午後的美景分散了注意力—此時陽光明媚,雲開雲散,初夏的樹木隨風搖擺,一切都煥發著青春的光彩。

半小時後,她和伊麗莎在學校碰麵並投了票。投票箱附近有很多人,一切都讓人感覺很緊張。接著,她們走回了家。

伊麗莎沒有提到她在城裏見到了誰,她知道艾達會勸她不要輕舉妄動,但伊麗莎在精神上沒有做好聽從的準備。艾達發現有什麽嚴重的事情困擾著伊麗莎,但無論那是什麽,似乎都禁錮在了她的內心深處,現在無法探聽,因此,她沒有打擾她。

在家裏,她們分開了幾個小時。伊麗莎回到自己的房間,艾達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工作。兩周前,伊麗莎送了艾達一本加拿大作家安妮·卡森的詩集,這本書深深地影響了艾達。她也想寫一首像《玻璃文章》那樣的詩,並嚐試確定自己應該用什麽樣的形式來寫。

夜幕開始給天空輕輕籠上一層青色。伊麗莎來到樓下,她麵容憔悴。艾達問她出了什麽事。伊麗莎說她很傷心,如果可以的話,她今天不想說話。艾達理解這種狀態,她把兩罐奶酪通心粉倒進平底鍋裏加熱。她們坐在電視機前,就著塗了黃油的麵包片吃晚餐。

很快就到了晚上九點。還有一個小時的投票時間。伊麗莎知道有幾個人還去耶利哥參加公投聚會了,但她一點也不想參加。鮑裏斯·約翰遜[93]發表聲明稱:“不要錯失讓今天成為我們獨立日的機會!”電視上的羅伯特·佩斯頓則坐在一張大桌子前吃M&Ms巧克力豆。

晚上十點。民調顯示,留歐黨已鎖定勝局。在格拉斯頓伯裏[94],人們裝扮成投票箱和歐盟國家,看起來很有趣,像是一個聚會。在世界各地,金融從業者們盯著屏幕,麵色蒼白。在彼得伯勒,一名男子因持刀傷人被逮捕。伊麗莎覺得這些消息很平常,就像英國普通的一天。

晚上十一點。保守黨議員正在傳播一封信,要求戴維·卡梅倫無論結果如何都要繼續留任。艾達調了幾杯杜鬆子酒奎寧水,從廚房端了過來。她和伊麗莎快速喝著酸澀的飲料,看著快速掠過的新聞頻道。艾達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吃著薑汁堅果餅幹。伊麗莎隻是看著電視和屏幕上人們做出各種形狀、著急發出聲音的嘴巴。她在想魯比是否也在看這個頻道。有時候,演講者會舉起一隻手,指出某個細節。他們的手緊握又分開,以強調他們提出的所有重要觀點。

直布羅陀宣布了公投結果—留歐占據了壓倒性的多數。艾達又做了一杯杜鬆子酒,這次加了黃瓜。伊麗莎不知道艾達給哪一方投了票,也不想知道。艾達不知道自己是否投對了票,在投票的最後一刻,她改變了主意。

午夜。伊麗莎並不打算熬夜,但現在也睡不著了。伊麗莎在想魯比,想她那金黃色的頭發在夏天是如何變淡的,還有她背上的痣。

紐卡斯爾也宣布了。留歐以微弱的優勢勝出。英鎊驟然下跌。伊麗莎的推特開始發出警報。奧克尼也宣布了,同樣是留歐。

“好吧,親愛的,”艾達說著,打了個哈欠,站起來說道,“看來你不會失望的。”

她道了晚安。伊麗莎說她希望自己睡個好覺。她看著艾達爬上樓梯,由於久坐不動,她的動作有些僵硬。有那麽一瞬間,伊麗莎想阻止艾達上床睡覺,這樣她們就可以談談了。她想象著,如果能擺脫自己整晚都保持的那種老僧入定般的狀態,那會是多麽地自由,如果告訴艾達,她在街上看到了魯比,而且她現在想做一些不好的事情,那會是多麽地釋放。艾達會想知道這一切的,她想保護伊麗莎不受傷害。但伊麗莎說不出話來,而且她也不是真的想這樣做。就這樣,老婦人上樓去了,沒有和坐在沙發上的年輕女子說話,後者隻是看著她倚靠在欄杆上,扶著欄杆輔助自己上樓。樓上傳來了一些聲音,那是艾達在臥室和浴室裏走來走去,接著,樓上安靜了下來。

伊麗莎回到電視機前。她覺得自己的大腦好像不久前被放進了冰箱裏,現在正處於半解凍的狀態。魯比的名字在她的腦海裏閃過,魯—比,魯—比,就像一支奔赴戰場的大軍。

桑德蘭公布了。隨你們的便,有人在推特上歡呼道。投票率這麽高,我們都完蛋了,也有人尖叫道。伊麗莎在手機上刷了一下,關閉了推特。她打開筆記本電腦,查看臉譜網。魯比已經回複了。寒意像冷凍過的糖漿一樣滴在伊麗莎的脖子上。

“啊啊啊,你應該和我打招呼的!”信息上寫著,“你現在在哪兒?我在一個朋友家等著看結果,但她想睡覺,我興奮得睡不著。”

伊麗莎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

“我在伊夫雷。”她回複道。

魯比:“搞什麽!我也是!你在哪兒?!”

伊麗莎:“斯溫伯恩路。”

魯比:“沒聽過。”

伊麗莎:“沒人聽過。”

魯比:“哦哈哈,我剛剛用穀歌地圖搜了一下,你幾乎就在我邊上,我在自由路。”

伊麗莎:“對,我知道自由路。”

魯比:“好吧,好吧……我想說……你做好我要過來的準備了嗎?”

魯比:“如果你沒準備好,我也完全理解。”

魯比:“說實話,我一直很想你,也很想見你。”

魯比:“我們可以談談我做的那些爛事,我真的很想談談。”

魯比:“不管怎樣,讓我知道你的想法。”

[93]  鮑裏斯·約翰遜(Boris Johnson,1964—),曾任倫敦市長、英國外交大臣,現任英國首相。

[94]  英國的一個城鎮與民間教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