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看來,二人對視不過一息,茵茵卻覺這個瞬間太漫長,漫長得仿佛跨過了千萬個時間。
她臉上作燒,自己也不知自己怎麽了,隻是窘迫,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腳尖,梨花白的鞋麵上,纏枝蓮紋卷曲著直延伸到鞋底子上去,正像她此刻紛繁纏繞的心緒。
再抬起頭時,發現對麵還在看她,茵茵臉紅得更厲害,心想那人怎麽這樣呆,突然想起自己的衣飾不合身,那人怕不是看她穿得不倫不類才一直盯著。
她更窘了,回身往遊廊另一邊走了幾步,假裝看外麵的假山,雪霰子落在山石上,落在草叢裏,落在屋頂的瓦楞上,嗶嗶啵啵,嗶嗶啵啵,整個世界陷入吵鬧……
茵茵的心潮平息良久,才想起一件早該想起的事。
這人是誰?
看穿著打扮應當是富貴人家的公子,能出現在陸府內宅,要麽是邱姨娘生的懷章哥哥,要麽便是堂表兄弟,她想問綠翹這人身份,可又覺當著人家的麵問太過尷尬,隻能懷揣著滿腔疑問在那裏僵持著。
“九爺您怎麽到這兒來了,可叫奴婢好找!”一道清脆的女聲。
茵茵循聲望去,隻見一粉衣婢子執羅傘從對麵遊廊過來,顯然“九爺”是在喚那少年。
怪道!看這奴婢的穿著應是陸府的二等丫鬟,陸家大房的孩子加起來統共也沒有九個,哪裏來的九爺?
那奴婢果然走到少年身邊,傘高舉過少年的頭頂,“九爺您再不過去,老太太又得派人來催了。”
“九爺也要去老太太那兒麽?”綠翹激動開口。
“怎麽?”對麵的小丫鬟立刻防備地望向綠翹。
“我們小姐也要過去,九爺能否行個方便,把我們小姐也捎帶上?”
“我們爺也隻一把傘,你們小姐要去,自個兒去前頭班房裏借一把就是了,也不遠,怕是你想偷懶罷!”那奴婢是先打量了茵茵幾眼,見她穿得寒酸,才敢這樣反駁綠翹。
“不帶就不帶,有那麽多說的,”綠翹掉過頭去。
“綠翹!”
“淡雪!”
二人同時出聲喝止,旋即一愣,又都同時望向對方。
茵茵靦腆地低下頭去,陸九思清了清嗓子,“那便一同去罷!”
茵茵心裏別扭,不接話茬兒,陸九思便接了淡雪手中的傘,撐著走到茵茵跟前。
她覺著自己若是再推辭,就過於扭捏了,於是福了一福身說:“多謝,”這便與陸九思並肩走下遊廊……
綠翹和淡雪互相白了眼對方,冒雨跟在自己主子後頭,往前去了。
那是把竹青色的傘,因是男子用的,傘麵很大,足矣容納兩人,許是用得久了,木質傘柄被它的主人盤出包漿,光致致的,傘麵卻幹淨清透得像是一片浸了油的綠裳,從天上往下俯視,想必就如茫茫天地間的一葉浮萍。
陸九思貼心地把傘傾向她,茵茵站在傘裏,無端生出某種奇異的安全感,就像窩在母親的懷抱。
她稍稍抬眼,用眼角餘光去瞥那隻握著傘柄的手,骨節分明,纖細如女子,再往上,發現他煙波藍的衣裳上原來繡了同色的魚兒,正在他胸口處躍動,再往上,便瞧見他圓融的側臉。他的額和鼻頭都微微凸出,然而並不顯出山勢突起的嚴峻,鼻頭是圓的,寬廣的額也是圓的,令人願意親近。
他冷不丁開口:“可是六妹妹?”
茵茵像是偷吃被抓包的小孩兒,燙了似的收回視線,“我叫玉茵,兄長是……”
這句話像是觸碰了他某處逆鱗,突然的,他不言語了,傘下的氣息驟然結冰,茵茵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低下頭,聽著雪霰子砸在傘麵上的嗶啵聲,像一串雜亂的音符。
……
老太太的暖閣離邱姨娘的漪瀾院不遠,正屋是個三層小樓,麵闊五間,
西廂房是奴婢們的住處及灶房雜物間,東南兩麵用回廊圍起來,四麵嚴絲合縫,構成中間幽深的天井,有幾個衣著鮮豔的年輕丫鬟在廊上走動,然而所有活潑的顏色都被這逼仄的幽深吞沒了,茵茵從她們臉上看不出十三四歲年紀該有的靈動。
她跟隨陸九思來到正屋,立即有奴婢奉上茶來,二人便在廳裏靜坐等待,看著一著茶褐色長棉衣的媽媽輕手輕腳上樓,去稟報老太太。
陸家老太爺原先是個泥腿子,因此娶的妻子也是小門小戶出來的,這位陸老太太娘家原是金陵街上開小茶館的,後頭她沾丈夫的光榮封誥命,她娘家也跟著雞犬升天,在金陵又開了兩個茶館兩家酒樓,不過這份基業在富貴人家眼裏也就小打小鬧罷了。
老太太那時正歪坐在榻上,預備喝藥,聽說六小姐過來請安,奇道:“我不是免了她們的請安,怎麽沒把話傳到?再說,府裏哪裏來的老六?”
“奴婢聽說是外頭養的那個,接回來了,”老太太身邊的一等丫鬟明月是個消息靈通的,一麵伺候老太太喝藥,一麵把她聽知的全告訴了老太太。
凡是體麵人家,子孫在外養歌姬都不是有臉的事兒,尤其外麵那女人老太太早先聽自己兒子提過幾回,很是不滿,便始終不許他把人接回府,為此母子兩個沒少生閑氣。
半年前陸夫人突然主張把人接回來,老太太與這兒媳多年前便勢同水火,陸夫人便不願意上這兒來請安,她也不願意見陸夫人,因而凡是陸夫人做的決定,她都堅決反對。
況且,她喜靜,最討厭不請自來的人,聽說這孩子來請安,她自然沒有好聲氣兒。
“請安?”老太太語帶譏誚,把藥碗頓在紫檀木小幾上,明月嚇得不敢言聲兒,低著頭掏出帕子為她擦拭了唇角的藥汁子,“我在病中,早傳了話下去,沒我的傳喚不必過來攪擾,怎麽,這孩子一回來便不聽話,非得來我跟前現眼?叫她在廳裏等著,把九思先叫進來。”
奴婢彩雲低聲應是,趕緊卻步退出去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