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英想到姑姑要離開自己,心中的難過湧來,持盈正蹲在他身前,趙英便撲上去抱住了她,“我不許姑姑嫁,也不許姑姑走!”
他平日裏雖與持盈親近,可哪裏主動來抱過她,軟軟小小的身子,無比依戀的貼著她,持盈心中軟得一塌糊塗,竟不知如何是好。
持盈心中其實明白,做母親不可以溺愛孩子,可她實在沒法子,狠不下心來,趙英說什麽要什麽她一點轍都沒有。
趙譽平日裏最不喜歡見趙英像個小姑娘一般的嚶嚶嗚嗚,持盈想,他一定會出言製止的,於是仰了頭求助一般地去看他,卻見他也正俯首看著自己。
他仿佛並未看見兒子,隻盯著她,冷冷地低聲問,“你就那麽想嫁給那王煥?”
持盈隻覺得有些疑惑,不知道他此時怎麽會問這個。
不待她答,趙譽已經開口吩咐身邊的內侍,“將皇子送回寢殿去。”
內侍們上前來牽趙英,“國公爺,跟小的走吧。”
趙英不樂意,要繼續黏著持盈,就聽到父親開口道,“她不是你親姑姑,本也是沒什麽幹係的人,等她走了之後,過些時日你就不再記得,也不會再難過了。”
聽他這麽說,持盈隻覺得心口如針刺一般,若不是擔心會被送到北朝去,她哪裏想嫁什麽王煥,她知道趙譽說得沒錯,孩子這麽小,不記事的,等自己出宮去了,沒多久他就會把自己忘了。
她眼睛紅了起來,卻不敢讓趙譽看見,隻掐著自己手心,想借疼痛來抵過心裏的難受。
“趙持盈,”他冷冷道,“你既這麽想嫁,那朕讓你走,隻是往後你別想再入宮來,朕也不想再見著你。”
說完他轉身離去,持盈不敢再跟上前,便愣愣地留在原地。
趙譽讓太常寺先擬定公主下降的婚期,將婚期定在了三月之後,沒多久,如皇後之前所料,朝上提議與北朝議和的聲音越來越多,隻是大家都明白太後已決意將壽安長公主下降給王煥,是以提到和親人選時,都避開了持盈。
前朝的事,持盈一向是不去探問的,這些消息都是阿棠從別的宮人來聽來再說給她聽的,她也不知道趙譽對和親之事究竟是個什麽態度。
大虞朝男女成婚向來要行六禮,公主下降雖不會真的按著納采、問名等一一來過,可也會保留虛禮,所以現在她與王煥等於是連婚約都不曾有,若趙譽執意讓她去和親,便是太後也不好阻攔。
自從那日趙英從父親口中證實了持盈要出嫁的消息,哭過之後心裏埋怨持盈,便不肯見她,任持盈怎麽哄都哄不好。
持盈更不好受,趙譽那日的話一直在腦中回旋。
“等她走了過些時日你就不再記得,也不會再難過了。”
這樣的話,每想起一次就似在心上割傷一刀。
“早知道,”她低著頭苦笑著喃喃道,“還不如當初就一直在九安山上……”。
阿棠聽了心中一駭,急急道,“殿下說什麽呢,您出嫁是好事啊,奴婢知道您喜歡國公爺,可日後您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持盈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麽。
這世上最難過的失去是曾經擁有,她若一直就在九安山上,隻是心裏念著那個被抱走的孩子,可偏她進了宮,見了趙英,他對自己也有了依賴,這時再要分離,隻覺得更加難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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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前的宮人都知道,這幾日官家的心情不好,當差的時候都加了十二倍的小心。
趙譽知道自己狀態不對是聽到侯在殿外的內侍付安在跟黃平私語,付安壓低了聲音問黃平,“師傅,最近是怎麽了,從前可很少見官家發火呢。”
從當初做團練使起,趙譽對身邊的人就十分寬仁,直到後來登基之後也不曾變過,可這些時日,付安已經見到趙譽發了幾次火了。
黃平回答道,“我哪裏知道……”
付安於是又問,“官家可是為了有大臣提議讓靈毓縣主北上和親的事?”
靈毓縣主是齊安郡主的女兒,也是趙譽的親侄女,也因這一身份,在趙譽登基後便被封了縣主。
因太後有意讓壽安長公主下降於王煥,於是便有朝臣提議,讓趙譽將靈毓縣主冊為公主,就可以以公主之禮嫁到北朝。
這樣的提議當然會讓趙譽不喜,可若是為了這個,他直接駁回便是,何須生氣。
黃平一貫善於揣摩趙譽的心思,可這一次卻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了,“興許是吧。”
趙譽在裏頭聽著,心中一哂。
怎麽會是因為靈毓……
是有朝臣如此提議,這些主和的大臣們,對北朝恨不能向祖宗一般小心供奉起來,覺得別的宗室女身份不夠尊重,他們想著靈毓是他的親侄女,在他心中的分量比任何宗室女子都要重,也因為如此,北朝才會明白這份誠意。
甚至連長姊也以為他會動這個念頭,特意帶著靈毓入宮來求他。
靈毓一向受他縱容,嬌蠻任性,入殿後叫了聲“舅舅”之後就開始哭,哭得他心煩意亂。
齊安郡主便在一旁道,“官家,我靈毓她姓阮,她是個外姓人,說起來趙持盈才是正經的大虞公主,她和那王煥不是還沒成婚麽,如今國事難道不比私情重?合該是她嫁去北朝啊!”
“別哭了!”他喝停靈毓,靈毓哪裏見過他這麽凶的樣子,嚇得眼淚還掛在臉上,隻愣愣看著他。
趙譽對著齊安郡主冷冷道,“你放心,靈毓不會北上。”
得了他這話齊安郡主這才安心些,又道,“王煥不過是個寒門出身的,算不上什麽好歸宿,倒是北上還能當個北朝的正經皇妃,對趙持盈而言有何不好,官家不是討厭她麽,正好就可以趁著和親送出去才徹底省事呢。”
趙譽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下來了,他年少離家,與家長的一幹兄弟姐妹的感情本就不深,更何況長姊與他年紀相差懸殊,不過是因為他重情念舊,南渡後一力照顧著家中所有的親眷,即位後更是待他們不薄。
此時他心中壓抑著怒氣,因擔心發作出來會嚇到長姊,於是盡量放平了聲音道,“她的事,朕心中有數。”
齊安郡主到底還是瞧出來他的不悅,不敢再多言,隻得帶著女兒告了退。
黃平本以為,過幾日官家的心情或許會好轉,這知道兩天之後,京中出了一件不小的事,這事若是從前,其實不值一提,可如今,卻驚動了四方。
那就是禦史台彈奏虞部郎中王煥,說他在母親過世後匿喪不報。
朝中官員,凡父母喪者,都要解官回鄉,丁憂守製三年,可有的人擔心解官三年會影響仕途,便會匿喪不報,這樣就可以躲過丁憂。
匿喪不報一旦被察覺,那官員會被罰連降兩級,並且必須回鄉補齊守製的三年。
在人人都以為他馬上就要尚壽安長公主的時候,突然出了這樣的事,引得一片嘩然。
他要回鄉守製,自然不能再行婚嫁之禮,難道還要壽安長公主等他三年?
即便壽安長公主願等,可若是因為旁的事便也罷了,偏是因為匿喪不報,大虞以孝治天下,這樣不重孝道的人,成了駙馬豈不是給天家抹黑。
這樣傳得沸沸揚揚,大家本還在為他惋惜,眼見著能尚公主了,如今倒好,駙馬做不成還要降官職。
這消息自然也傳到了福寧殿,趙譽聽宮人稟報,說太後動了怒。
“去福寧殿。”他對著黃平吩咐道。
持盈正好就陪在程太後身邊的,趙譽去的時候見她正在低聲地安慰著,在說些什麽他沒聽清。
他特地留意了她的神情,倒並不像有多難過的樣子。
程太後見他來了,剛剛還稍微平複下去的情緒,這下子又起來了。
“官家來得正好,”她對著趙譽,有些咬牙切齒,“那王煥,實在過分!”
趙譽上前寬慰道,“娘娘息怒,他匿喪瞞報之事確實不可姑息,我已與曹章說了,要嚴懲。”
曹章是中書令,中書掌六品以上官員的除授。
“匿喪不報,哼,”程太後冷冷道,“他何止是匿喪不報!”
趙譽聞言有些吃驚,聽程太後話中的語氣,應當是知道了這背後的實情。
果然,程太後接著道,“他喪母已經好幾年了,此事一直瞞得好好的,怎麽這個時候就瞞不住了,我聽聞是禦史台裏有一位他的同鄉,那同鄉進狀告發了此事,可他那同鄉難道是如今才知道的?且聽說那同鄉與他不僅沒有仇怨,與他還有些年少的情誼,這個時候卻跳出來告發他,這個王煥,打量著我看不出他的把戲麽?這分明就是他授意那同鄉此時揭發自己的!”
此事趙譽當然明白,本來還想能瞞一瞞程太後的。
王煥被彈劾的確是他的授意,很明顯,是因為他不願意娶持盈。
程太後猜到的是其中一半的原因,大虞的駙馬不能在朝中任要職,娶了持盈,他想要在朝中有所作為就算是不可能了。
若他尚的是個受皇帝疼愛的公主也好,就算不能掌實權,也有賜下的勳爵與封賞,富貴與尊榮享之不盡,可趙持盈的身份偏偏如此特殊,朝內外皆知,無論是太上皇抑或官家都對她心存芥蒂。
前程受阻也罷了,還失了君心,他匿喪不報最多不過是降兩級再耽擱三年,等守完製,起複回朝之後未必沒有機會。
當然還有另一半的原因,程太後不知道,可趙譽知道。
那就是因為不久前有朝臣提議讓靈毓縣主北上和親。
誰都明白壽安長公主才是和親最好的人選,可因為太後打算將長公主下降於他,才有人將念頭放到靈毓縣主身上。
趙譽接到皇城司察子的密報,說幾日前齊安郡主在一處隱蔽的酒樓見了王煥,齊安郡主與王煥說了什麽察子並沒能探聽到,可便是猜,趙譽也能猜想到他那長姐打的什麽如意算盤。
若王煥不能娶持盈了,北上和親的人選就不會落到她的靈毓身上了。
她也不知用的是勸導還是威脅,最終讓王煥下定決心這般鋌而走險,讓同鄉彈劾自己以避開這段婚事。
“尋常人家或許不懂,可朝中那些功勳世家們一瞧就明白,知道那王煥是個什麽心思,如今怕都在看笑話呢,”程太後難過的道,“是我看錯了人,才讓元元受了這樣的委屈。”
“哪有什麽委屈……”持盈笑了笑,不以為意地道,“您多慮了,他們哪有那麽多閑功夫來議論,轉眼也就不記得了。”
她笑容淺淺的,片刻後又隱去了,仿佛此事真的對她不會有什麽影響。
可怎麽會,別說還是一國公主,便是普通女子若被悔婚,那也是奇恥大辱,就如程太後所說,那些勳貴世家們怎麽猜不出王煥的心思,這些世家大族一向看不上寒門,可就這麽一個寒門士子也嫌棄她,此事怕要淪為他們茶餘飯後的笑柄。
“那王煥既是這般趨炎附勢的小人,持盈沒有嫁給他難道不是件好事麽?”趙譽勸道。
程太後搖著頭,反複歎著氣,心中鬱結難解,忽然又道,“王煥不成,還有那崔翊!”
程太後仿佛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頓時眼前一亮,點著頭道,“崔翊也是不錯的,元元你覺得如何?”
她這般迫切的樣子,仿佛是想即刻就將持盈的終身大事給定下來。
持盈卻道,“我對崔大人並無印象,隻是……安知這崔大人不是和王大人一樣的心思?”
王煥不願娶她,難道崔翊就會願意了麽?
她這樣子,分明是並不想嫁那崔翊,隻是不知是因為被王煥之事傷了心,還是本就不想嫁人。
一旁的趙譽忍不住開口,“娘娘如何非要急著將持盈嫁出去?”
程太後看向他,沉默了片刻後才歎道,“既你問了……”
她語氣低緩,帶著些無奈,“十三,你我母子間本就該坦誠的,我也不妨跟你直說了,朝中不少臣子提議和親,家國為重,我本不該存此私心的。”
程太後垂下目光,心緒起伏,沉著聲緩緩道,“我是在北邊待過的,那種日子你們無法體會……當年我同元元她母親相依為命,我也是親眼看著她沒的,不止她,當年金明宮裏的娘子們,宗親裏的那些命婦貴女,一個個……”
她語氣帶著顫抖,有些說不下去,持盈見了忙上前,程太後握住她的手,憐愛地看著她,“那些舊事我想都不敢再想,我實在不忍再讓元元去那魔窟裏……”
“她嫁出去了,那些大臣們才不會再打著主意讓她去和親,”程太後看著趙譽道,“我是不會讓她去北邊的。”
趙譽的目光卻落到了持盈的身上,她靜靜地站在程太後身側,清瘦的身影顯得有些孱弱,有微風拂動她鬢邊的碎發,她發間插了一支青玉步搖,那碧瑩瑩的珠子在她的頰邊微微晃動著,仿佛在撩人心弦。
他看著,緩緩道,“我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