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將要落下那一刻,持盈覺得自己心跳都要停了,腦子一片空白。
即便是矮小的果下馬,可趙英不過才六歲,身子骨還那樣孱弱,那馬真的踏到他的身上……
就在千鈞一發的那刻,隻見一旁的騎奴拿身體擋了上去,緊緊地將趙英護在了自己的身下,任那馬踢在他的背上。
趙譽已經衝了過去,周圍的宮人們反映過來,紛紛圍攏上前,持盈將懷中的趙蘅抱給乳母,臉色煞白地往那裏趕去。
馬已被製住,方才在最危險的一刻,雖有那騎奴護著,可趙英從最初墜下馬時,頭就磕到了地上,此刻雙目緊閉,已然昏迷了過去。
趙譽揮開宮人,將趙英一把抱起,大喝道:“禦醫呢!傳禦醫!”
持盈方才隔得遠,並沒見趙英墜馬時的情形,見騎奴挺身而出,本以為趙英無礙,此刻卻見孩子閉著眼躺在趙譽的懷裏,小小的身子像沒了生息一樣委成一團,她膝頭一軟,險些就那麽摔了。
隨行的禦醫迅速趕來,趙英被安置在玉津園內的一處寢殿裏,禦醫已經替他檢查了,筋骨並未傷到,可墜地時磕到了頭,如今卻不知究竟凶險到什麽程度,隻能先等他醒來。
“那多久能醒來?”趙譽緊緊盯著禦醫問。
“這,這……”那禦醫支吾著,最後答,“臣也無法確定,大殿下洪福齊天,定能逢凶化吉。”
趙譽鐵青著臉,看得那禦醫禁不住叔叔發抖,他咬牙一字一句地問,“你的意思,如今就隻能等著?”
那禦醫嚇得滿頭大汗,卻也隻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趙譽攥著拳頭,僵立了好一會兒,忍了又忍,最終偏過頭,朝著那禦醫揮了揮手,示意讓他出去,那禦醫如蒙大赦一般趕緊退了出去。
持盈則一直坐在榻沿,一動不動地,目光凝固在昏睡的兒子身上,片刻都不敢移開。
中途禦醫被召進來了好幾次,可趙英依舊絲毫不見醒轉過來的跡象,夜已經深了,持盈在榻前僵坐到現在,粒米未進,也不曾合眼,眼中的血絲清晰可見,趙譽喚了她幾次她都恍若未聞,整個人魂都沒了一般。
她這樣子,不哭也不說話,整個人都呆呆的,更叫趙譽害怕。
“元元。”他又低低喚了一聲,不見她回應,便上前去拉她,“你先去歇一歇,這兒有我守著。”
她不肯起身,趙譽無奈,伸手去將她扶起來,“聽話!”
她轉過頭來,伸手去推他,見推不動,整個人都停住了,一雙眼睛盯著他,聲音沙啞地問,“你為什麽沒有看好他?”
“他才六歲啊!”她紅著眼睛,胸口起伏著,往後退時身子一歪險些倒地,看得趙譽心頭一緊,上前欲攙扶,她卻抬手推開,“你怎麽能讓他摔了呢?”
她低著頭,哽咽著又重複了一句,“你怎麽能讓他摔了呢……”
趙譽聲音發澀,低低答,“是我不好,是我沒有護好他。”
當他再上前時,她似乎已無力再推拒,趙譽將她攬進懷裏,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她仿佛是累了無力了,軟軟的靠著他,將頭埋到他的前襟裏。
她清瘦的身子仿佛沒什麽重要,在他的胸膛前簌簌發著抖,趙譽雙臂將她環在胸前,隻覺得此刻的她仿佛一隻在寒風裏無枝可依的鳥兒般單薄可憐。
過了一會兒,他便感覺到衣襟前的那片滾燙,是她的淚水,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我不能沒有他,他是我的命啊……”
趙譽隻覺得一顆心都被揪住了一般,緊得生疼。
她依舊不肯去休息,說什麽都要一直守著,直到下半夜,一直昏睡的趙英突然發出了輕哼聲。
他痛苦地低哼,那聲音在持盈耳中卻如聞天籟,她忙將他的小手握住,緊張地道,“英兒,英兒姑姑在這裏,你醒了麽?”
殿外值守的禦醫被黃平叫了進來,既診了脈,又仔細察看了,鬆了一口氣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臣這就開方,讓禦藥院熬藥。”
榻上的趙英卻帶著細弱地哭腔,不停哼聲道,“姑姑,好疼啊……”
聽了他這話,持盈心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趙譽出聲哄道,“英兒乖,爹爹和姑姑都在這兒守著你的,別害怕。”
趙英哼了好一會兒,又被哄著喝下了熬好的藥,這才又昏睡了過去,禦醫再三保證,如今已經脫了險,持盈這才肯離去。
可走到殿下,她卻忽然停了腳步,趙譽轉頭低聲問,“怎麽了?”
她抬頭,望著他道,“對不起,我方才……不該那樣怪你。”
她的眼淚早擦幹了,可眼睛還是紅紅的,趙譽低頭看著,心已經軟成一片。
初冬的風帶著寒氣,吹亂她額前的發絲,他靜靜地看著她,仿佛一瞬間醍醐灌頂,這一刻趙譽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何會愛上她。
多年前,當舊都裏當所有人都因他的血脈而輕視他,那個被祖父與父親寵壞了的小姑娘卻會在人聲盈沸的大殿上,開口無聲地喚一聲“重鑒哥哥”。
那一晚,他跪在她的屋子外,被她父親一腳踹倒,心中不由生出的一絲怨恨,卻聽到屋內那個小小的聲音說著“阿娘,你叫爹爹別罰重鑒哥哥了”。
及至後來拜她所賜,他被押入牢中,他想,他總歸是沒有理由再說服自己去恨她了吧,可那晚她跪在他身前,看著他的傷口,小聲嗚咽著道,“對不起,重鑒哥哥……”
再到她被逼委身於他,懷上他的骨肉,受盡了苦楚將孩子產下,卻連孩子一麵都沒能看到,即便如此,當他問是否恨過他時,她竟傻傻地答說“沒有”。
她說,孩子是她的命。
他當然知道……
紅纓說過,孩子降世前她曾經輕生過,她已經放棄過自己的性命了,是因為這個孩子,她才願意活下去。
可即便這樣,此刻她還要對自己說一聲“對不起”。
她怎麽就這麽清楚,怎麽做才最叫他心軟,最叫他心疼。
持盈並未發現他的失神,還低頭繼續說著,“你怎麽會不擔心他呢,他小時候都是你親手照料的,方才是我太著急了……”
正說著,忽然就被他一把抱住。
他將她緊緊攬在懷裏,天邊夜色變淡,星辰也漸漸黯了,四下裏靜靜的,仿佛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趙持盈,”他低聲道,“是你讓我沒法放手的……”
趙英躺了半個多月才被允許下地,每日被持盈守著將藥全都喝下去,好在的確如禦醫們所言,並沒有什麽大礙。
等趙英漸漸好轉,他慢慢發現,姑姑好像變了。
當他悄悄這樣對父親說時,趙譽好整以暇地問,“那你倒是說說,姑姑如何變了?”
“姑姑變凶了……”他小聲地道,“以前姑姑舍不得凶我的。”
從前持盈什麽都縱著他,他再胡鬧都舍不得說一句,可自從出了這次的危險後,持盈便變得嚴厲了起來。
一次他趁著宮人不注意跑去園子裏玩,回來後便被持盈訓斥了一番,平時但凡他裝作不高興的樣子,持盈便不願再說什麽,如今卻任由他如何裝生氣裝可憐,都不頂用了。
反倒是趙譽,對兒子要寬容些了,不再事事都拘著管著。
所以趙譽才敢將此事對著父親說。
“若是你聽話些,你姑姑又怎麽會變成這樣,怪得了誰?”趙譽道。
趙英皺起眉頭,哼了一聲道,“我不喜歡姑姑現在這樣!”
趙譽看著他,笑了起來,“可爹爹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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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就到了歲暮,臨鄴也開始下起雪來,宮人們發現,太上皇與太後去了玉山行宮之後,官家倒仿佛來北內來得更勤了。
過了年關,朝中的事料理得差不多了,趙譽自然也空閑了些。
明著是他常去北內看兩個孩子,可暗地裏,更多的是持盈被他逼著往清思殿去。
每次都是黃平親自去接,跟著去的就那一兩個禦前的人,為避人眼目都是直接從夾城往來。
持盈當然不肯去,這時候黃平便會苦著臉求道,“殿下別為難臣了,官家給臣下了諭旨,殿下這樣叫臣回去可如何交得了差。”
持盈若還不肯,黃平接著就會道,“殿下,臣來時官家就說了,若是請不動殿下,他就親自來。”
黃平都是趁夜去的,若真如他所言的,趙譽入了夜又大張旗鼓地到北內來,宮裏人見了自然要犯嘀咕。
如此,持盈隻能乖乖就範。
清思殿離南便門近,是整個南內離北內最近的一處宮室,當初德壽宮修建完畢後,南內北內雖毗鄰,卻仍要出入幾道宮門,當時為方便去北內朝見太上皇與太後,他便讓人以夾城直通兩宮,那夾城的入口就在南便門旁,自然離清思殿也是最近的。
沒人能想得到,偶爾夜裏從夾城往來的那輛馬車裏,坐著的人竟然是壽安長公主。
可即便如此,持盈每次仍穿著深色的鬥篷,一出馬車便用兜帽將頭蓋得嚴嚴實實的。
趙譽讓黃平去接人時,就已經候著了,見她進殿時,還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低著頭,恨不能將臉都埋到衣襟裏去。
殿內的宮人早被他屏退了,就剩了他們兩人,她卻還有些怯怯的樣子。
他走上前,看著她這樣子忍俊不禁道,“你可想過,你雖穿這麽暗的衣裳,卻遮得這麽嚴實,又一副心虛的樣子,隻怕是個人見了,都要好奇起疑,反倒是更加惹眼了。”
持盈真被他問住了,愣愣地問,“啊,真的麽?”
趙譽心想,打小就不大聰明這一點,好歹孩子不像她。
她微微蹙眉,低聲道,“陛下有沒有想過,若哪天真被人瞧見了……”
說著這番話時,她麵色雖如常,可耳廓卻還是泛了紅。
她有些難以啟齒一般地道,“陛下又知不知道,我們這算什麽?”
他盯著她的耳墜,忍不住抬了手去輕輕揉弄,持盈正欲後退,他卻早料到一般,伸手從她背後抄過去往自己身前一攬,她便撞進了他的懷裏。
“孩子都有了,你說算什麽?”
她並沒有發現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唇上,正抬起頭來準備開口,就被他低頭吻住,將一席話都掩於唇齒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