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起兮
約是午後,宣京城裏刮起了一場大風。
風勢極大,適逢雪後,天氣極冷,霍方疾步走在雪中,被風當頭一吹,也是須發皆白的老人了,竟是趔趄了一下,幾乎摔倒在地,而後穩住身形,沉重地咳嗽了一聲。
在他旁邊當差的小太監嚇了一大跳,連忙扶住他,“霍大人可還好?不要緊吧?”
霍方站住身,沉重地呼出一口氣,“我沒事,繼續走吧。”
小太監有些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語了。霍方眉頭緊鎖,伸手揉了揉額角,神色幾乎筋疲力竭。
在這個全城風聲鶴唳,官員離心,軍心動**,民眾惶恐的當口,這個老人一力將這個搖搖欲墜幾乎要分崩離析的王朝撐了起來,各方勢力盤根錯節,行事束手束腳,兵員不夠,物資不足,天公不作美,這一重又一重的劣勢似乎不足以壓垮他,他仍在死局裏尋求最後的生路。
七八十的人了,平時神采奕奕的,一夜之間卻像是老了十歲。
小太監將他引至上書房,臨行前忍不住道:“霍大人還是休息一會兒吧,您這樣熬,太累心了。”
霍方搖了搖頭,隻淡淡道:“多謝。”
薛寅在上書房待了挺長時間,結果又是待得差點睡著,所幸聽到外麵動靜激靈一下醒了過來,免了一頓訓。他一見霍方就頭疼,但見這老人一臉入骨疲憊,也是不忍,道:“霍老請坐。”
霍方坐定,直入正題,“霍方鬥膽,再問一次,陛下實在不願北撤避難?”
薛寅歎道:“一棄宣京,則大勢去矣。我斷不能逃。”
霍方見他這話毫無轉圜餘地,也不再提,隻道:“那麽陛下認為,宣京當如何守?柳從之軍力數倍於我們,宣京城防工事又並不牢固,老臣連夜籌算,實有技窮之感。”
“不止是城防工事並不牢固。”薛寅窩在椅中,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額心,“宣京周圍地形平坦,城防薄弱,易攻難守。現有京兵久不經戰事,刀槍入庫,隻要遭遇柳從之手下精兵,必定一觸即潰,兼之城中人心浮動……”他頓了頓,“霍老,我們在打必敗之仗。”
他一句一句直指重點,霍方臉色慘白,沉聲道:“天理昭昭,霍方絕不能坐視反賊坐大,竊位篡國。”
這老頭人還不錯,但也實在是迂腐。薛寅在心裏歎氣,道:“霍老,我向你打聽一件事。”
“陛下請講。”
薛寅淺啜一口茶碗裏的茶,“霍老也是三朝元老了。曾和柳從之共事過。那麽柳從之此人,性情究竟如何?”
霍方一怔,不料他有次一問,思忖片刻後,低聲答到:“柳從之此人,天資聰穎,能文能武,工於心計,故而在朝中如魚得水。不料此人狼子野心,竟意圖謀國……”他說到這兒,驟然一頓,喘了一口氣,而後冷聲道:“柳從之昔年金榜題名,還是我做的主考。我二人有師徒之分,現在想來,可恨至極!”
做了文狀元還能做武狀元,做了丞相還能做將軍,堂堂明王名不虛傳啊,正經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薛寅低低歎氣,“我問你,柳家軍反水,從邊境打到這裏,一共用了多久?”
“兩年。”霍方臉色及其難看,“華平胡亂指派軍隊,將領指揮不力,以致朝中大軍潰散,連連戰敗,無一人能嚶其鋒芒。“
薛寅點頭,又道:“柳家軍一路走來,可有做屠城、殺害百姓、等種種不義之舉?”
霍方道:“這個並無……此人還有一分良心。”
薛寅笑了,“故而他雖反叛,但名聲挺好,地盤也占得穩,手下兵士忠心不二。他趕上了華平在朝中肆虐,民怨沸騰的當口起兵,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有了發兵的借口。他剛起兵時又適逢江南魚米之鄉大旱,赤地千裏,死傷無數,朝廷無動於衷,他救濟災民,所以幾乎毫不費力地收複江南腹地,根基穩固,兵強馬壯,占了人和。其時天現異照,江南水鄉竟然大旱不說,泰山竟也地動,人人道定是華平倒行逆施,引來天怒,柳從之在這當口橫空出世,卻是占了天時,其後江南旱情竟奇跡般好轉,故而人人傳他乃是真命天子。他收複江南,穩紮穩打一路北上,如今打下半壁江山,已是占了地利。”
薛寅說完這長長一串話,也覺得累了,對麵如死灰的霍方道,“如今天時地利人和他都占了,我們這邊卻是天公不作美,賞了我們一場大雪。霍老,這仗沒法打啊。”
霍方麵無血色,低聲道:“這是天要亡我大薛?”
薛寅站起身,走到霍方身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一本正經道:“正是天要亡我大薛啊。氣數已盡。”
霍方被他一拍,忽地閉起了眼,整個人軟倒下去,薛寅不慌不忙扶起他的身子,喚來外間守候的小太監路平,“霍老身體不好,乏得很了,你帶他下去休息。”
路平領命離開。薛寅看著兩人背影消失,喃喃道:“霍大人可別怪罪我,你做得夠多了,如今……不需要了。”
事已至此,已成死局,與其拚個魚死網破血流成河,讓這宣京城數百年的繁華毀於一旦,倒不如……
隻是霍老頭這人實在太過迂腐,天天聽忠君愛國那一套聽得人都傻了,不如讓他睡一覺,這樣一切都好。
薛寅沉思片刻,忽然自懷中取出裝著月色明的小瓶端詳。若是天公作美,這麽個小玩意確實能扭轉戰局,從死局裏走出一條生路來——雖然這手段確實,損陰德。
他看了看那小瓶,又聽著窗外風聲呼嘯,終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所謂氣數已盡,就是說即使他手裏拿了這逆天的幾能改變戰局的東西,但這好端端的天就是刮起了大風,幾乎沒有停止的勢頭,而且風向簡直是妙極了,專往北邊吹,絕不犯南邊分毫。
若要讓天狼那神棍來分析,隻怕他會信誓旦旦地說姓柳的一定撅了老薛家祖墳,絕了這一朝氣脈。
——不過現在薛寅確實覺得柳從之隻怕沒準真的撅了薛家祖墳,不然這氣運也實在太邪乎了。一到他要起事,江南就大旱了泰山就地動了,現今連風也向著他,實在是……天要亡我大薛啊。
薛寅抓了一把瓜子啃,一邊啃,一邊搖頭晃腦覺得非常憂愁。就這麽閑晃到天色將暗了,一波又一波來找霍方沒找到的人向他這兒奔來,薛寅也隻得棄了瓜子,整了整衣服,分外嚴肅地站起來,好整以暇道:“傳朕旨意,朕將親自上城樓守城,與將士們同生死共患難。”
幾個臣子都被他這一招嚇了一大跳,阻攔未果後,隻能看著新皇一身黃袍,施施然上了城樓。
城樓上都是守城的士兵,沒曾想能親眼見著皇帝,都嚇了一跳。薛寅竟也真的待在城樓上,不顧寒風淩冽,負手遠眺,極目望向遠處。
天色昏暗,看不清遠處究竟有什麽,唯有狂風勁吹,帶起戰意森寒。
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沒有敵人的蹤影。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守兵一個個都被風吹得滿麵生疼,遍體生寒,有兵士在這風中扯開嗓子,唱起一首大風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聲嘹亮昂揚,傳到很遠,倒是出乎意料鼓舞氣了士氣。薛寅遙遙聽著,卻忽地想起了他以前聽過的一首北化童謠,他是聽一個年紀和方亭差不多的小叫花唱的,叫做《大風起》。唱的是北化孩童因養不活,被家人賣到別處,不料身在邊境,遇到月國進犯,卷入戰亂。
天寒地凍苦無糧,
爹娘賣我去別家。
別家挨打又挨罵,
戰亂起時各自逃。
大風起兮月狼來,
月色明兮萬裏紅。
我尋爹娘尋不見,
大風起兮天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