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國之既亡

小太監路平呆呆地站著,身邊人來人去,所有人都著急忙慌,有人衝他喊:“你!快過來!” 路平跑過去,那人又招呼其它的小太監,一行人低頭彎腰,匆匆去給傳說中的新主子行禮請安。

哪怕坐江山的換一個人,甚至換一個國號呢,皇宮還是那個皇宮,甚至這些服侍的宮女太監也是皇宮裏不可或缺的擺件,能夠占有這個皇宮的贏家往往不會對他們怎麽樣,除非是個殺伐無度喜歡放火殺人屠城的主——外族人就喜歡這麽幹,但柳從之從來不喜歡這些,所以路平就和宮裏一大堆太監宮女一樣,沒受任何損傷,暫時一切照舊,其它的調度過兩天再說。

隻是換一批主子罷了,說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路平一點不起眼,請完安,報過身份,對過名冊,又被趕回去守宮殿。這所宮殿本來就不是皇帝寢宮,被薛寅住了幾天,更是弄得淒清冷寂,分外淒涼,路平也沒活可做,就站著發呆,一麵整理著從別處聽來的流言。

他初聽到傳來的消息的時候,也覺無比震驚,他隻是個小太監,薛寅從來沒告訴過他這等打算,現在薛寅下落不明,他也覺得不知所措。

平心而論,他挺喜歡這個新主子的,雖然新主子是個不折不扣的懶人,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但人其實不錯,輕易不會發怒,也不會輕賤下人。是他快刀斬亂麻,殺了朝中毒瘤華平。隻是現在,薛寅儼然已成了千夫所指,並且,生死未卜……

就這麽呆了一會兒,有人叫他:“路平哥哥?”

路平回過神,看著他的小孩眼帶探尋,是方亭。

路平心裏苦笑,現在宣京易了主,宮中浪花滔天,薛寅生死未卜,這個小孩,包括路平自己,又將何去何從?他把方亭抱起來,問:“你餓了?”

方亭搖搖頭,“你很害怕。”

這小孩的知覺出乎意料的敏銳,路平苦笑,隻聽方亭認真地問:“是因為叔叔麽?叔叔呢?”

路平一時不知道怎麽答,室內靜了一靜,忽然門邊傳來響動,一人懶洋洋道:“我不是在這兒麽。”

路平和方亭俱是驚喜的抬頭,一人站在宮殿門口,一身龍袍早已褪下,身後跟著幾個衛兵,神情慵懶而疲倦,“我回來了。”

路平驚喜道:“爺!” 方亭不聲不響跑到薛寅身前,叫了一聲:“叔。”

薛寅點頭應下,一臉疲色,走了幾步就倒在榻上,低聲道:“我睡一會兒,什麽事睡醒了再說。”

薛寅進了屋,他身後的士兵並未跟著,其中一人對路平說:“如果需要食水,出來向我們要。” 路平驚疑不定地出屋張望,隻見宮殿四周都設有衛兵把手,圍得密不透風。薛寅沒被扔牢裏,但是被軟禁了,這其實應該也算手下留情了?

無論如何,人沒事就好……路平搖搖頭,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薛寅一覺睡了許久,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他餓得發慌,偌大宮殿裏冷冷清清,他渾身冰涼,躺在榻上卻不想動,就這麽懶洋洋地半閉著眼睛,直到有人叫他:“叔。”

薛寅睜眼,方亭安安靜靜地看著他。

這孩子瘦骨伶仃,一時也養不出肉來,看著分外可憐。薛寅問:“怎麽了?”

方亭目光澄淨,語氣平靜得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你現在不是皇帝了?”

這孩子聰明,敏銳,早慧,將來隻怕不會是個簡單角色,薛寅答道:“不是了。”

“那你會死麽?”

方亭一語直戳重點,薛寅一時竟是語塞,認真想了想,答道:“大概不會。”他以一種最徹底最卑賤的方式投降,將自己的名聲削弱到了極致,柳從之又不是嗜殺的人,大概是會留他性命的,然而以他的特殊身份,為防變亂,柳從之或許永不會放他自由。

思及此,薛寅目光微沉,揉了揉眉心。

方亭得到答案,靜了一會兒,有些疑惑地問:“我這幾天沒有看見天狼叔叔,他去哪兒了?”

乖乖,這小子長大以後不得了,看著不聲不響,是個人精,每句話都問到點上。

薛寅道:“誰知道呢。”

他還真不知道天狼行蹤,他手下的人裏,天狼可以說是最省心的一個,辦事牢靠,江湖經驗豐富,會許多邪門歪道的東西,平生最擅兩件事,忽悠和用毒。前者要人性命,後者仍然要人性命,所以他真的一點也不擔心天狼。他迫於情勢投降,必然落入柳從之掌控,可他不能讓手下跟著他送死,至於這個孩子……

薛寅低聲說:“如今我是出不去了,但你隻是個小孩,我大概還能想辦法把你送出去。你要走麽?”

方亭不假思索地搖頭,“我不走,我要跟著你。”

薛寅順手抱起小孩,小孩皮包骨頭,輕得嚇人,抱起來毫不費力:“你跟著我一點好處也沒有。”

方亭抿了抿唇,輕輕伸出小手環住薛寅的脖子,力道很輕,有些小心翼翼的,“你不要我麽?”

這小家夥。

薛寅無奈地搖搖頭,算了,由他去吧。

天色已黯,屋內沒有點燈,於是一片漆黑,然而透過窗戶往外看,或許就會看到宮中各處,燈火通明。

今夜注定是個不眠夜。

勝者慶功,敗者垂淚,應是如此。

房門忽地開了,冷風灌入,路平貓著身子走進,聲音頗有些為難:“爺……”

“怎麽?”

路平吸吸鼻子,低聲說:“方才我出去要吃的,他們傳令說,要讓你過去。說是……皇帝陛下……”他有些艱難地說出這個稱呼,柳從之拿下了宣京,雖然還未登基,但降臣與屬下都已改口了,下人們同樣,“在禦花園設宴,宴請功臣,也同樣請您……”

路平一席話說得吞吞吐吐,薛寅已是明白了,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疲憊道:“我這就過去。”

路平頗有些擔憂:“爺,你小心。”

薛寅半閉著眼睛,似乎漫不經心,“你自己小心吧,看好小家夥。我的事我心裏有數。”

薛寅其實是個異常光棍的人。

他的心裏有數是這樣的:人生除死無大事,如果姓柳的不要他性命,那一切好商量,什麽折辱啊鴻門宴之類都是浮雲,或許會氣個半死,但不必放在心上。

他誠然沒有柳從之這等涵養,但還算個明白事理的人,事情走到這一步,也著實沒什麽可怨的,今日果昨日因,這事真的沒那麽冤。

柳從之在禦花園設宴。

說來慚愧,薛寅好歹也當了幾天皇帝,還真是連禦花園都沒去過,他甚至也沒去過皇帝寢宮,對這座宮殿的了解怕是不如柳從之這個犯上奪位者——姓柳的昔年貴為滿朝文官 第 016 章 ,竟也是秋毫無犯。薛寅仍是不時就要被拉出來奚落羞辱一番,也沒法理,拿著筷子埋頭苦吃。他著實是餓得狠了,這菜又著實是珍饈佳肴,甚至強過他當皇帝這三天的夥食,頓時食指大動,什麽也顧不上,一心一意地吃。

薛寅皇家出身,但老爹是個大老粗,封地是窮鄉僻壤苦寒地,實在是沒什麽貴族氣度,進食姿勢也著實談不上優雅——像他旁邊的柳從之就優雅從容至極,可薛寅的吃相,約莫用兩個詞能形容:餓狼撲食,又或餓死鬼投胎。

這還是個看著斯文秀氣身板細瘦的餓死鬼。

馮印看得嗤笑不以:“哎喲誒,你這是餓了三天三夜?”

薛寅停下來喘口氣,咕嚕咕嚕喝水:“一天。”

馮印刻薄:“怎麽不吃好點再上路?誰知道有沒有下一頓了。”

薛寅說:“有一頓是一頓。”而後毫不客氣繼續吃,不再理身邊閑言碎語。

他飯量著實很大,等他好不容易吃完,其它人已經全盯著他了,崔浩然打個酒嗝,一臉驚訝:“原來大薛皇帝竟然是個餓死鬼投胎的……”

薛寅吃飽了,居然也斯斯文文起來,他吃飽了就犯困,故態複萌,懶洋洋的:“飽死鬼強過餓死鬼。”

崔浩然一樂:“是這個理,受教。”

席間紛擾不斷,就這麽鬧到半夜,薛寅倒真是吃了個飽足,吃飽了也不吭聲,別人的謾罵嘲諷都接著,不回嘴,漸漸的倒是沒什麽人找他麻煩——他是降臣,敗局已定,翻不起什麽風浪,也和別人沒什麽深仇大恨。就這麽居然一路無事地混到酒宴散去,酒勁湧上來,薛寅坐在椅上幾乎要睡著,等著衛兵把自己押回去,不料聽柳從之道:“同我聊聊?”

薛寅打個激靈,半閉的眼睛睜開,“我?”

“自然是你。”夜色已深,柳從之神色無一絲一毫疲倦,笑得從容,“大薛寧王。”

薛寅一怔,最終長出一口氣,“陛下有命,莫敢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