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的都早。
小小的雪花頑皮地跳向大巴車的車窗,轉眼又化成水珠斜斜地從玻璃上滑下。陶念向透著寒氣的玻璃輕輕哈了一口氣,五指握拳,輕輕印在玻璃上,在上麵點了四個點,畫了一隻小腳丫。
這場雪來得突然,給實地調研增加了很大的難度。不過好在陶念在調研啟程之前,反複叮囑小組成員帶一些禦寒的衣物,以防止天氣驟變。
畢竟B市隻有夏季和冬季,春秋兩季隻是短暫的過渡。
陶念翻看著手中的調研流程和問卷,又在電話中和劉教授確認了一遍各個村幹部的聯係方式,才揉了揉太陽穴,疲憊地靠在座椅靠背上。
科研的事情,一步都馬虎不得。
劉教授發威,老虎也要抖三抖。
就是半個月不能上線……
手指輕輕滑動,在殘存的哈氣上寫下一個淡淡的‘F’。
不知道大神,正在幹什麽。
右肩忽地一沉,陶念轉過頭,正對上毛茸茸的發頂。
小師弟宋軾坐在她鄰座,剛上車時還興奮地和不相熟的組員們打招呼,和陶念探討做入戶訪談的注意事項,活躍得像玩飛盤時候的小柯基。
車開起來不過十分鍾,他就已經睡得不省人事。
陶念把他的腦袋扶正,男生似有所覺,嘴角輕輕勾起。宋軾穿著白衣黑褲,閉著眼睛微微一笑,足以收獲一大批少女的芳心。
不過,這群少女裏不包括陶念。
連傅星與的盛世美貌才勉強收買她,陶念對普通帥哥充滿抵抗力。
尤其是師弟這種清清淡淡的小白菜型帥哥。
隻可遠觀也。
“師姐?”
宋軾頭頂挨了一個暴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眼神有些委屈。迷茫的聲音懵懵懂懂,朦朧的睡眼氤氳起薄薄的水光。
居然不是裝睡吃我豆腐?
陶念耳尖騰地紅起來。
想多了,想多了。
單身太久,有人接近就懷疑對方心懷不軌。
沒等宋軾繼續追問,一疊厚厚的問卷就被重重塞進他懷裏。
陶念板著臉:“數清楚有多少份。”
宋軾:“師姐,這個一上車你就叫我數過了……”
對上他疑惑的眼神,陶念依然麵不改色心不跳,睜眼說瞎話。
“再數一遍,科研要嚴謹,我懷疑你剛才數錯了。”
宋小師弟乖乖點頭,接過問卷仔細地數了起來。
大巴車顛顛簸簸地開到了村路上,每到一個村口就留下一組成員。而每當停車時,陶念就會下車與村負責人對接,安排調研人員,再回車上核對調研安排,忙忙碌碌幾個來回,車上就剩下她和宋軾。
陶念揉了揉眉心:“你怎麽沒和熊貝貝走?”
宋軾眨巴著大眼睛,無辜地看著她:“有個師兄要和我換一下,我就跟他換了……”
陶念無奈地歎了口氣,打電話確認熊貝貝安全後,放下心來。
隻要每組都一男一女就好,鄉村入戶調查,還是要盡量避免極端現象發生。
夕陽的餘暉消失在地平線,大巴車才晃晃悠悠停在了最後一個村口。
年邁的村長披著深藍色中山裝,戴著解放帽,笑嗬嗬地迎上來。似是在外麵等得久了,山羊胡上掛滿了小小的冰晶。
村長熱情地和陶念攀談,宋軾拘謹地跟在後麵。女生臉上的疲色早已一掃而空,笑意盈盈地和村長聊天,走路時的左手虛扶在村長手臂旁,以防他摔跤。
身後跟著的男生眼色溫柔,微微勾起唇角。
師姐好厲害。
鑒於他們到時天色已晚,村長先帶他們在村子附近最好的招待所住下。陶念和宋軾的房間麵對麵,住宿條件雖比不上大城市的酒店賓館,但勝在屋子幹淨整潔、功能齊全。
陶念婉拒了老村長招待晚飯的好意,和宋軾泡了兩桶麵,草草吃完和各小組成員開了視頻會議,安排明天具體的調研事宜。
會議最後,陶念語重心長地囑咐道:“盡量避免和村幹部應酬,如果實在盛情難卻,酒量好的人一定要照顧自己的隊友。”
在外調研,難免會遇到特別熱情淳樸的村幹部,非要和你吃飯話家常。成年人的世界,應酬喝酒也是避不開的。
會議結束後,陶念累得癱在**。身體雖一動不動,腦子卻轉得飛快。
大神的工作應該比調研還要辛苦吧。
不知道他有沒有遵守諾言,等我回來一起打遊戲。
陶念翻了個身,發現宋軾還站在旁邊沒動。
“師弟,回去早點休息,明天還要早起。”
陶念閉眼,房間裏沒有響起腳步聲。她微微仰起頭,宋小師弟還在原地躊躇。
眼睛亮晶晶。
哎,年輕人就是不知疲倦,精力真充沛。
宋軾把胸口拍得啪啪響:“師姐放心,我可以給你擋酒!”
看著男生堅定的目光,陶念不置可否,笑著點頭示意他回去休息。
替她擋酒?
陶念喝四瓶啤酒都不上廁所,人稱公管院啤酒霸王花。
小師弟還是太嫩了,就算是擋酒也該她來。
陶念迷迷怔怔地進入夢鄉。
大神應該沒有她能喝。
他太乖了。
陶念一覺睡到天亮,早上和宋軾在招待所草草吃了飯,就在村長的帶領下開始本次鄉村調研。
村民們淳樸善良,調研進行地十分順利。
村子裏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人口外流現象很嚴重,留守的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於是土地沒人種,老人們沒人照顧,年紀小一點的孩子也被留在家裏。
總要出去賺錢,出去為家裏的老小謀個出路。
不過好在國家對留守老人的補貼力度比較大,鄉鎮政府還每月派人來關懷慰問,免除的農業稅也給他們卸下了很大負擔。村子裏的老人都很感激現在的生活,拉著陶念和宋軾嘮個不停。
年紀大了,隻圖個兒女平安,自己吃什麽用什麽,倒是滿不在乎。
拉著陶念的老太太頭發銀白,在腦後紮了個髻。她口中的牙都掉光了,臉上的皺紋深如溝壑,瘦得皮包骨頭。她衝著陶念笑的時候,眼睛變成彎彎的月牙。
像極了奶奶。
陶念轉頭偷偷抹了把淚。
老人家一個人住在村裏,老伴早就得了癌症去世。身邊親人隻剩她的兒子,他也在B市的工地打工。老太太歲數有些大了,眼睛昏花,顫顫巍巍的手拉著陶念,嘴裏說的話也顛三倒四,含糊不清。
老婆婆笑著:“丫頭,雞蛋……吃。”
臨走時,陶念溫順地接過雞蛋,轉身離開時,還是沒忍住提醒道:“奶奶,一個人在家,一定要注意……用火安全。”
少用火。
遠離火。
走出十幾步遠,陶念回頭,看見她仍佝僂著腰,站在門口揮手。
像一座被風化的碑,靜立在原地,盼望故人歸。
陶念抽抽鼻子,把眼眶中的淚花逼了回去。
她愛吃雞蛋。
小時候每次吃早飯,陶念碗裏總比別人多一個雞蛋。後來她才知道,奶奶總是偷偷把她的雞蛋給她,再騙她說自己在做飯的時候吃過了。
陶念看著手心裏兩個被捂得溫熱的雞蛋,差點忍不住眼淚。
再也沒人,給她做過兩個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