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鬆加布阿扣這陣子很煩很無奈。

衛發財和韓海山采金公司的先後進入,將他的草場破壞得千瘡百孔,不但使他失去了水草豐美的草原,嚴重影響了他家冬季產羔,影響到了他家整個畜群的發展和壯大,也使他家的居住環境滿目瘡痍一片狼藉。這還尚可,采金後留下的那些那些小山也似的礫石堆和深不見底、蓄滿水後藍汪汪、死沉沉的水井,讓他家的生產生活危險重重。他家的幾頭牛就因為去飲用那深井中的水,滑進去淹死了。他想,自己乃至自己的家人,在某個夜晚外出歸來時,也大有可能掉進去被淹死。因為趟過這方圓幾裏、布滿深井大坑的金場,比趟過陣前地雷陣有過之而無不及。為此,他不停地去找衛發財、韓海山,先是要求他們有序采挖,最後恢複植被,還原他家鄉山清水秀的本來麵目,後來降低條件,懇請他們回填深井,推平石堆,消除他居家生活的危險。但想不到他們是一丘之貉,先是笑眯眯地解釋,說縣上已經征收了他們植被恢複費,等他們金子挖完後,政府會整治礦區、恢複植被,繼而是閉門不見,後來幹脆玩起了失蹤,連他們的影子都找不著。

無奈之下,他去縣上上訪。縣信訪局給了他一個跟衛發財和韓海山大同小異的答複外,給他講了一通發展經濟的重要性,保護環境的重要性,政府實現雙贏的信心與決心等等道理和政策,聽得他雲山霧罩的。但有一點他總算弄明白了,那就是金子必須挖,至於環境嘛,以後慢慢再治理。

“這怎麽可以呢?”他跟那個白白胖胖的信訪局長據理力爭。信訪局長是藏族中年人,可以跟他用藏語無障礙溝通。“那些草垡,是幾千幾百年生長的草根盤根錯節才形成的,那些灌木也是生長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才生成現在這樣樣子的,一旦破壞了,就我們這個高海拔地區幹旱、寒冷的氣候條件,還能恢複嗎?……”

“這個我懂……”信訪局長包有兩顆金牙,說起話來滿口金光燦爛。他一邊跟他和顏悅色地講著道理,一邊玩弄著套在手指上的一隻琥珀色瑪瑙扳指,“但你家草場下有那麽多金子,你說不挖行嗎?我們這個地區,屬於西部欠發達、落後地區,氣候條件惡劣,發展舉步維艱,但老天爺卻並不厚此薄彼,在這荒山野嶺下麵,卻蘊藏了這麽富集的礦產資源……我縣經濟基礎薄弱、產業結構單一,發展後勁不足,發展這些采礦業,是我們依托資源稟賦、發揮資源優勢,實現富民強縣的偉大戰略……”他說得頭頭是道,他卻聽得是雲山霧罩,但他聽出信訪局長的口氣好像是縣委書記或縣長的。

這天是一個陰霾密布的倒黴天氣,他從縣上回來後,躺在“塔布卡”旁的皮褥上,吸鼻煙排遣鬱悶。自從衛發財和韓海山相繼進入色日岡果草原後,不但以前那種清澈的河水、碧綠的草原、寧靜的環境不見了,就是那湛藍的天空、清晰的空氣,甚至皎潔的月光、滿天的繁星也一去不複返了,就像他現在的心情。

等他吸過兩指甲蓋鼻煙,心情略為好轉,準備去收犛乳牛歸圈時,聽到門外的藏獒狂叫起來。這多半年來,如潮水般擁進來的采金工人,也將他家藏獒桀驁不馴的脾氣磨沒了。起初,它們看見那些轟鳴機器、陌生的人群,一個個沒命地撕咬。現在,它們對這些熟視無睹了,除非陌生人近距離地侵占它們的領地、認為會威脅它們及主人的安全時外,一般隻是抬頭看一看,繼續睡它們的大覺去了,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今日怎麽了,這狗居然如此反常地撕咬?阿扣被好奇心驅使,穿上靴子,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門外,是三個跟那些渾身泥水、麵色黝黑的砂娃截然不同的外鄉人。他們年齡大都在三十左右,清一色地上身穿著黑色皮夾克,身上背著黃藍相間的旅行包,手中各提著一個銀灰色的保險箱。下身穿著水磨藍的牛仔褲,腳蹬鋥亮發光的三接頭皮鞋,風度翩翩文質彬彬,一副文化人的樣子。

“您好!”為首的那位搶上前來,一邊跟他握手,一邊用帶有濃重陝西口音的普通話說:“我們是國家文物局陝西分局的工作人員,到各地檢查文物保護情況,同時進行考古研究……今天路經寶地,打擾您了!”

“不要這樣說,不要這樣說!”阿扣忙不迭地說。這樣的文化人,在草原上算是尊貴的稀客,他們的光臨,對阿扣而言,是莫大的榮幸。阿扣不識字,不然肯定會用“蓬蓽生輝”四個字形容的。當下熱情地請他們進了屋,招呼老伴燒茶煮肉,熱情招待。

那三個人也毫不客氣,盤腿坐在“塔布卡”旁的皮褥子上,大口喝著酥油奶茶,大碗拌酥油糌粑,也不用刀子,直接用手抓起整根的羊肋巴撕著吃……這股豪爽勁兒,正對阿扣甚至整個藏族男人的脾氣。阿扣不禁大喜,招呼老伴拿出珍藏多年的青稞酒,“呀,呀!再你們一個真正的朋友就是!再我們今晚夕好好喝一頓酒的要哩……”說著,端起斟滿了酒的銀碗,一一給他們敬酒。“叔叔,這怎麽好意思呢?不過,這一切,我們會付給您錢的……”其中一位說。

“付錢?付錢到別家去!”阿扣顯然生氣了,黑著臉將就碗丟在了“塔布卡”上。

“對不起,對不起!”為首那位小夥子拿起酒碟,回敬阿扣,“叔叔,您千萬別生氣,我們這位兄……同誌不懂事,我們禮節上有啥不周的地方,還請您原諒……”一邊說,一邊示意其他二人趕緊過來賠罪。

那二人也是機靈人,趕緊起來,“叔叔,我們不懂事,請您原諒……”

“那這樣,你們每人幹了三碗酒,我就啥也不計較了……”

“好!”他們倒也爽快,每人幹了三碗。

阿扣高興起來,也端起他們回敬的三碗酒,打了個“卻卡”後,一飲而盡,然後將碗底朝天翻轉過來,示意自己可是喝得一幹二淨了。

等阿扣喝完酒,為首的那位小夥子站起來,“叔叔,謝謝你的酒和飯菜,我們這就告辭,以後再來拜訪您……”

“這怎麽行?”阿扣不高興地說,“今晚我們要好好喝一頓呢,哪有就這樣走了的道理?不行,不行,絕對不行……”說著,從那小夥子肩上卸下了旅行包,拉著他坐了下來,“再說,這太陽已經落山了,你們要到哪兒去?去色洛鎮?離這裏有十幾裏路呢,這黑燈瞎火的,如果遇見了狼群,有個三長兩短的,我這作長輩的,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狼!這裏有狼嗎?”另外兩個小夥子下意識地往裏退縮著問。

“怎麽沒有?草原上沒狼,那還叫草原嗎?”阿扣喝了一口酒,頗有些自豪地說,“這草原上狼多著呢!有一年冬天,有一個河州貨郎子,用一副竹扁擔挑著兩竹筐針頭線腦,走鄉串戶討生活。一晚,他在我們這片草原,喏,就在那兒……”他透過玻璃窗,指著遠處霧靄籠罩的西部草原說:“突然遇到了一群狼。狼群圍住了他,那貨郎打碎了那根柔韌結實的竹扁擔,最後被狼吃了個精光,隻有幾根骨頭帶著血絲散落在周圍……我是第二天早晨看見那慘烈的場麵的……”他似乎依然驚悚於那場景,敘述中顯露著驚懼之色。他說的是事實,那件事,給他留下來了深刻的記憶。

“天哪,狼真這麽厲害啊?”那三個小夥子異口同聲地說。

“我沒說謊!”'阿扣對這些來自異鄉的人信誓旦旦地說,“去年冬天……”他將吳文冕遇到狼,又被他救出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講閉,他神色黯然。

為首那位小夥子問:“叔叔,那吳文冕被您救下來後,怎麽樣了呢?”

阿扣長歎一聲,久久無法回答。他最近很煩很鬱悶很無奈,但卻沒有傾訴的對象,憋得他幾乎要瘋了。今日遇到這樣幾位豪爽的陌生人,他便毫無設防地將吳文冕騙了他的故事毫無保留地講給這三個人。

“你那塊金子還在嗎?”為首的那位小夥子問。

“在啊!”雖然人們都說那是假的,但他仍然精心收藏——那畢竟是自己用一年的牛羊錢換來的東西,豈可輕易拋之?一直以來,他都是用絲質金色哈達包裹後,放在藏式木櫃底部精心珍藏的。

“能讓我們看看嗎?”為首的那位小夥子說,“不是我們向叔叔您誇口,我們幾位都可以算得上考古界和鑒定界的專家,凡是出土的文物,我們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個年代的產物,文物價值如何,市價多少,未來有多少升值空間等等……”

阿扣也許是喝了酒的原因,同樣聽得是雲山霧罩。但有一點的清楚的,他想知道吳文冕留給他的那塊狗頭金到底是真的假的。今日遇到了文物鑒定專家,他想得到個究竟。

他翻起身,跌跌撞撞地打開藏式木櫃,將那塊狗頭金出來,遞給了那幾個小夥子。那幫小夥子打開銀灰色的箱子,拿出精致的儀器,又是觀測、又是測量,末了說:“阿扣,這是假的!那吳文冕騙了您……”

“你們確定是假的嗎?”阿扣心有不甘。

“嗬嗬!”還是為首那位小夥子說,我們是搞地質和考古的,成天跟這些礦物和出土文物打交道,不要是我們的這些儀器都是目前全國最尖端的東西,就憑我們的工作經驗,我們一眼就可以看出這不是真的……”

阿扣頹然倒在了羊皮褥子上,不是因為被騙損失了兩萬多元錢,而是被他從狼口中救下來的吳文冕恩將仇報,摧殘性地損害了他原本善良、忠厚的心靈。

那小夥子說著,梭巡了阿扣家的藏式木櫃,“比如你家的這個香爐,”他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下,繼續說,“是大明宣德爐,應當是很值錢的東西……”

“是嗎?”阿扣驚奇地坐直了身子。這個香爐,是他家的祖傳之物,從他的記憶起,就放在牛毛賬房的佛像下,用來煨桑、插香敬佛,從不知道它是值錢的東西。

“是的!你看,”他拿起香爐,“從器型大小上看,這隻香爐尺寸大於20厘米,這已屬罕見。從色澤上看,這是最佳的佛經紙色,且通體滿鎏金,這在宣德爐中更是鳳毛麟角。再看底款,這單框楷書六字方款‘大明宣德爐’為皇家禦用款識,真品的特征是:大字撇硬直到腰,明字日月橫同高,德字心上沒有橫,宣字日圓年肥腰,製衣橫不越刀……阿扣,這麽值錢的東西,你可要收藏好了,不能隨便亂放啊……今日也就是你遇到了我們幾個,如果遇到個心眼不好的人,那麻煩可就大了……”那小夥子一邊說,一邊攤開那包裹假狗頭金的金黃色哈達,包了香爐,替阿扣收藏到藏式木櫃裏,又鎖好了黃銅鎖子,將鑰匙塞進了阿扣的手心。

阿扣對他的鑒定說明依然聽得雲山霧罩,但有一點他明白了:這個香爐是個古董,是個很值錢的東西!也明白了這幾個年輕人不簡單,是個識貨的人,敬佩之心油然而生。“真了不起,你們這麽年輕,可這麽有學問……你們都是搜尋和鑒定這些古物的?”

“也不全是,”另外一個小夥子接口說,“我們的主要任務是做考古研究,比如,哪個地方的古墓被人盜挖、破壞了,我們就進行搶救性挖掘;哪個地方有古建築什麽的,我們去研究,哪個地方搞建築,如果涉及到文物,我們去保護……哦,對了,你們這兒這麽多人挖金子,這采挖區可有什麽古建築、古墓之類的東西啊?”

“有啊!在我家山後的三角古城中,就有一個將軍的大墓……這墓,我……我雖然精心守護,但還是多次被盜……盜墓賊給打了……打了洞……”說完這句話,他頹然醉倒在羊皮褥子上,那隻黃銅鑰匙也掉在了“塔布卡”邊。

第二天,阿扣領著三個考古專家早早來到了將軍峽。這是一個兩山夾一穀的地方,浩**的戴彤河從穀中奔騰而下,地勢十分險要,真正可以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句話來形容。河岸邊的一高台上,一座據說是宋代的三角古城赫然而立。城牆雖然經過千百年的風雨剝蝕,低矮了許多,好多地方已然垮塌為一個土楞,但不難看出當年的城牆是多麽的巍峨與高大。

在離三角城不遠的地方,有一山東西橫陳,兩嶺南北並列,組合起來,酷似一麵南北向的太師椅。在太師椅的之間,一個小山也似的土包赫然拔起,這,就是那個將軍墓。

將軍姓甚名誰、哪裏人氏、生卒年如何,均已無從考證,隻傳說,有晚,數十萬蒙古大軍從漠北呼嘯而下,圍住了這個草原古城,數日,城破,將軍死,遂葬於此。

那三個考古專家拿出洛陽鏟,在大墓周圍勘探。到日頭偏西時,他們得出結論:這是一座頗具考古價值的古墓,而且,從目前情況看,必須進行搶救性考古挖掘。

“阿扣,我們這就回去辦理相關手續,召集工程隊來挖掘。這段時間,您要做好保密工作,對任何人都不要說起大墓的事,不然,盜墓賊一聽到消息,說不定會蜂擁而至,也怕那些砂娃們,”那帶頭的小夥子抬眼看了看不遠處機器轟鳴的金場,憂心忡忡地說,“沒等我們挖掘,古墓可能就破壞殆盡了……”

“我知道,我知道……”阿扣忙不迭的回答。

第二天早晨,他們拿出一遝 錢遞給阿扣,說是三人一晚的夥食和住宿費。藏族人家熱情好客,客人能光臨寒舍,他們已感榮幸之至,已是喜之不盡,豈能還要錢?何況是這麽尊貴的公家人?阿扣堅辭不收,但他們的態度更是堅決,將錢放在那藏式木櫃上,說:“阿扣,您就別客氣了,這錢,也不是我們出,我們回去,單位上能報銷呢……再說,您不收這錢,我們以後怎好意思打攪您?以後,麻煩您的事多著呢……”說完,背起旅行包,急匆匆地走了。

半月後,他們帶著一支大約有二十多人的工程隊回來了。回來後,就緊鑼密鼓開始工作。為了保密,他們白天休息,夜晚工作,不出三天,他們就已然掘到了大墓的墓室,從裏邊出土了許多精美的玉器、金器,以及一些刀劍叉戟的兵器。最讓阿扣驚歎不已的是,出土的文物裏邊,居然有一件跟他家那一模一樣的大明宣德香爐!

“阿扣,這將軍肯定跟你家有很深的淵源,不然,這稀世珍寶怎麽您有一隻,這將軍也有一隻呢?”阿扣不知可否。自他記事起,他們家就住在這片草原上放牧,兼守護這將軍墓不被盜挖,至於自己家跟這將軍有什麽關係,他父親、爺爺都沒有說起過。“這樣,阿扣,鑒於這將軍跟你的特殊關係,你也有隻這樣的香爐,我們就將出土的這隻香爐留給你!我們就不登記造冊、上繳公家了。兩隻香爐,一公一母,珠聯璧合,放在您家,再好不過了……”

“這不妥吧?這畢竟是公家的東西……”阿扣推辭。

“沒事的,我們不說,誰又能知道?說不定,這原本就是你家的東西呢!……不過,這東西非常珍貴,如果賣,沒有幾百萬近千萬,千萬不要賣了啊……”

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沒過今天,阿扣家有一對稀世珍寶大明宣德香爐的事便在色日岡果草原傳得沸沸揚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