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馬登科逃離戴彤川的這個午夜,甄國棟卻回來了。他們倆在火車站擦肩而過。

那晚,甄國棟逃脫了韓海山的追捕後,惶惶如喪家之犬,一路狂奔出幾裏地後,才順勢溜進一片樹蔭下喘氣。氣平心靜後,他回望那個給了他溫存給了他幸福的香格裏拉別墅區,將那順手牽來的惠姐的坤包貼在臉上,聞著惠姐那熟悉的氣息,心中無限悲涼。“永別了,惠姐!”他心中深深地呼喚,不禁潸然淚下。

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這裏雖然有惠姐,但惠姐老公霍總非等閑之輩。他如果不遠走高飛而繼續留在這個城市,即使鑽進老鼠洞,他也能一泡尿把他給涮出來!

良久,他擦幹了眼淚,站起來,也不去收拾留在香格裏拉小區門衛處的行李,毅然決然地走了。什麽車方便乘什麽車,馬不停蹄的換乘車輛,漫無目的地朝遠方而去,飛速逃離了這個危險之地。

之後的日子裏,他輾轉南北,在廣東的服裝廠做過搬運工,在天津的自行車廠鍍過鉻,在山東威海的養殖區撈過海帶,在四川的養豬場除過糞……這些工作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髒、累,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老板大都不給你工錢!

對於後者,他是淡然處之。一是因為他有狗頭金,那點區區小錢,他根本不去在意。他之所以到這些地方打工,為的是有一個落腳之地。二是他不願意跟那些老板為一點工錢去起矛盾。不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鬥不過他們,就是鬥過他們,也許便會驚動公安。這陣子,他躲公安都唯恐不及,哪敢主動找上門去?

前幾天,比他先來幾年的幾個工友商量著如何綁架了老板強要工錢時,他便托辭家裏有急事,連夜收拾了行李離開了那個自行車零部件加工廠。

沐浴著清晨的陽光,望著膠東大地林立的廠房和鄉村的嫋嫋炊煙,他突然空前地厭煩起了這種亡命天涯的生活,一種思鄉的情愫不可抑製地在他內心深處湧動、漫漶起來。

“回家,回家看看!”回家的念頭突然鬼使神差地冒了出來。

他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回家,豈不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嗎?家,意味著是冰冷的監獄、雞飛蛋打和一切歸零。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自己冒著天大的風險,處心積慮地竊取狗頭金,不是為了換取幾年的牢獄之災,而是從今而後,徹底地擺脫貧困,娶上梅香,過上富裕而幸福的生活啊!

絕不能回去!他朝著朝陽狠狠地揮了揮拳頭,很爺們地對自己說。隻要熬過一段時間,找個機會將那狗頭金賣了,在某個城市購置下一處房子,然後偷偷地將梅香接過來,安分守己地過日子,誰還會懷疑他是那個盜取狗頭金的賊呢?人們看到的,隻是一個安分守己、勤勞樸實的賈德貴。這個賈德貴將會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生兒育女終其一生,也許,隻在生命垂危彌留之際,回光返照時告訴子孫,自己其實不叫賈德貴而叫甄國棟,祖籍青海戴彤,年輕時因生活所迫,也受那時打工大潮裹挾,輾轉到此謀生,全憑自己與老伴沒日沒夜的打拚,才積攢下了這偌大的家業……叮囑兒孫,自己歸天之後,務必送回老家安葬,好讓自己葉落歸根……

規劃好自己的未來後,他背起裝有生活必需品的蛇皮袋,準備重新去找個工作,暫時潛伏下來,等待時機,就像一個潛伏在拉馬拉河中的鱷魚,等待雨季召喚而來的角馬。

接下來的日子裏,他穿梭在城鎮的那些加工廠、冶煉廠,農村的養殖場和承包地,想找一份合適的工作。說真的,這些工作都合適,隻是報酬讓他難以接受,要麽是很高,要麽是很低。他知道,那些高的,是老板為了**打工仔而開出的虛價,以後根本不可能兌現的;那些低的,倒是實價,但是低得與勞動付出不相符,所以高低不就,找了好幾天,都未能找到一份適合的。

這天傍晚,他在一家小飯館用僅剩的十元錢付了飯錢。捏著空空如也的錢包,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疲乏和勞累,不是身體的疲乏和勞累,而是心的疲乏和勞累。“回家,回家吧!”想家的情愫這次可是洶湧澎湃起來,讓他一時間難以自抑。他跳起來,不顧一切地跑到火車站。

火車站裏,剛好有一輛開往青海的K754號列車進站。站台上,身背肩扛大包小包的民工們跟著火車跑,還未等車停穩,他們就一峰窩地湧上去,不顧鐵路乘警的阻攔與嗬斥,玩命似地往裏擠。從門裏擠不進去的,就從窗戶裏鑽。他夾在他們中間,從一個窗戶裏鑽了進去。進去後,怕查票鑽進一鋪底下,躲了起來。

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乘務員到底還是將他揪了出來,帶到了乘務長那兒處理。乘務長看著他那一副潦倒樣子,曉得這又是一個打工一無所獲,沒錢回家蹭火車的主兒,便吩咐他到餐廳打雜抵充車費。說是打雜,實際是叫他分揀旅客吃剩的飯菜,以便重新利用。

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脫。昨天他突然決定回家時,沒來由地想盡快讓警察抓到。也許,真讓警察抓到了,結束了這提心吊膽的日子,自己才會真正得到解脫。

三天後的深夜,他換乘了多種車輛後回到了樺樹灣。回到樺樹灣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梅香。睡眼惺忪的梅香母親沒好氣地告訴她,梅香外出打工去了,一邊打工,一邊去尋找他。“你到哪兒去了?這麽長時間了,也不給她打個電話、寫個信……”

這時,聽到動靜的梅香父親披著衣服出來了,問:“聽說你偷了金礦的狗頭金,是真的嗎?公安局老來家找你……”

“您別聽人胡說,哪有什麽狗頭金……要是有狗頭金,我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他悻悻地說。

“我說也是!”他看著他一副潦倒的樣子,立馬露出了鄙夷不屑的神情,“我說這丫頭,也不知犯了啥渾,居然看上了你這麽個要錢財沒錢財、要人才(容貌)沒人才的主兒……尕娃,你聽我說,我們家梅香跟你不是一路人,再說,我們家世代清白,可不想找個勞改犯女婿辱沒了門廳……你趕緊死了這條心吧……這幾天,來我家給梅香說媒的人差不多把門檻都踏破了……寡婦門前是非多,我們想著趕緊給他找個有錢的主兒,嫁了出去,免得人說三道四,也免得野狗聞著腥味兒,老在門前晃悠……”

“你……”他差不多怒氣填膺了,但為了梅香,忍住了。

“你少說兩句好不好?”梅香母親嗬斥老伴,“人家大老遠地來家,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盡說這些不著調的話……”當下不由分說,拉他進屋,燒茶炒菜款待他。

梅香父親是個怕老婆,此時也不敢再說什麽,氣哼哼地瞪了國棟一眼,進屋睡覺去了。

第二天,他帶著梅香的孩子去了一趟村西頭的小賣鋪,給她買了幾瓶娃哈哈、幾包小吃,然後又去老屋轉了一圈。老屋由於一年多沒住人,院牆東倒西歪,牆壁斑駁陸離,院內野草叢生,一份衰敗的樣子,讓他看著沒來由地悲從中來。

晚上,有個以前要好的鄰舍請去喝酒。二人喝得剛到興頭上,隻聽得村西頭鐵匠家的那匹藏獒吼叫得山響。國棟暗叫不好,提了蛇皮袋竄了出去。黑夜中,果然看見一隊公安幹警包圍了梅香家。

他可是嚇出了一身冷汗,當下什麽也顧不得了,憑借地形熟悉,像一條幽靈,悄沒聲息地朝楚麻溝方向溜去。

踏進楚麻溝後,他知道警察無法逮到他了。這裏的山山水水他了如指掌,而且多年在這地方挖金子,那些縱橫交叉、上下重疊如迷宮的金巷,任誰也不敢踏進半步。

一年不見,楚麻溝可以說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於資源已然枯竭,除了鑫鑫公司等幾家規模較大的公司外,其餘的金礦不約而同地遷移到新的處女地色日岡果草原去了。沒有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林立的井架和轟鳴的機器,楚麻溝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但沒有了往日的美麗。橫七豎八的礦井、破壞殆盡的林地讓楚麻溝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特別是渾濁不堪的河流,患了白癜風一樣的草灘,讓他沒來由地想到被玷汙的少女,更具體地,想到了惠姐。

他感到了深深的愧疚,感到自己的父親甄二爺簡直就是一個罪人。如果不是他在楚麻溝裏發現了金子,楚麻溝也不會變成這樣。

五年前的夏天,樺樹灣裏出現了件十分怪異的事,好多人在夜晚看見甄二爺家房後的那道灣裏有兩個發著微光的火球在滾動,在夜光下灼灼如狼眼,但比狼眼大了許多。甄二爺有些相信,幾十年前就在這道灣裏,就是這麽兩個火球使尕花兒撲在了他的懷裏,成就了他倆一世的姻緣。但從那以後的這些年中,這對火球似乎消失了,曇花一現後永遠沉寂了。

甄二爺覺得這是個吉祥之兆。

緊接著又紛紛傳言,每到夜晚,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在樺樹灣的巷道裏有一隻母雞領著一群潔白的尕雞娃在轉悠,若隱若現,時有時無。當人們追上去時,會倏然消失在大樹下、土坎下。

這種傳言讓人們人心惶惶恐慌不已。但有經驗的老漢們說,那是金子銀子。樺樹灣人大多數人尤其是年輕人根本沒見過金子,隻是從村東頭說書匠老王爺說的嶽家楊家薛仁貴李世民的故事中知道金子銀子是貴重的東西,是財富。老漢們說,金子銀子是有靈氣的,他們被埋在地下後,夜晚會出來幻化成火球或潔白的母雞活動,有財命的人會看見它,如果有本事將它捂了,在地上劃一個圈圈,上麵插根木棍拴上紅繩子——這繩子如果被寺院的活佛開過光則效果更佳——第二天就能挖出金子銀子來。

但這樺樹灣的地下怎麽會有金子銀子呢?人們紛紛猜測,這裏以前是土匪強盜嘯居的地方,說不定解放那年那些家夥潰退時埋在了這兒也未可知!於是樺樹灣的男人們每到夜晚,便披件破皮襖在巷道山灣裏轉悠,眼睛在星光下瞪成了花狗的卵子。

但是,一直到盛夏七月,幾十號樺樹灣人誰也沒捂到火球也沒捂到白母雞和尕雞娃。好多人神乎其神地說好幾次他們真的見著了那個火球那隻白母雞領著白雞娃在轉悠,隻是追不上或追上了卻突然不見了。

“沒財命啊!”人們紛紛搖頭歎息,“活該就是土裏刨食的百姓命,金銀財貝就是到跟前也會變成石頭的!”

“我就不信!”有幾個在公社中學念了幾個月書的小夥子不服,“王候將相寧有種乎?什麽命不命的,我看人的命跟麻雞娃刨食差不多——刨的勤了吃的咀兒多,刨的懶了吃的咀兒少!”

“還皮強得不中!”老漢們在地上搗著拐棍說,“命似一堵牆,脬蛋娃們還不信!聽沒聽過一個故事?”

“啥故事?阿爺說個!”北國七月的陽光溫暖而和煦,樺樹灣坡裏灣裏的青稞油菜莖壯葉茂,沉甸甸的穗頭和菜角謙虛地低著頭,在微風中隨風起伏,如大海中的波濤蔚為壯觀。再過五六天就可以收割了,等待收割的這段時間是農人們最為開心最為愉快的時刻,在這個美好的時節一邊霍霍地磨著鐮刀一邊聽老漢們說書,那是再愜意不過的事。

村東頭的王家阿爺捋了捋胡子說:“有一天,天庭裏開會。雷神爺對財神爺說,你掌管天下的財富寶貝,為啥分配不公,叫世間有些人不勞動卻榮華富貴,而叫另一些人終日勞苦卻衣食不飽甚至乞討為生?”王家阿爺咬文嚼字力所能及地使用著他所知道的一些文雅的詞,惹得那幫念過之乎者也甚至ABC的年輕人竊竊私笑。王家阿爺對年輕人的不恭不屑一顧,繼續講:“財神爺說,那是他們的命,我沒辦法!你若不信我倆可以打個賭,誰輸了誰請吃一頓豬肉燉粉條!”

“王家阿爺,天下最好吃的是豬肉燉粉條嗎?”年輕人們依然笑著問。

“那你說,除了豬肉燉粉條,更好吃的還有啥?”王家阿爺生氣了,“毛主席阿爺活著的時候每天也就吃一碗豬肉燉粉條!你說好不好啊?”

“好!好!”

王家阿爺捋了捋胡子繼續說書,“當下兩位神仙出了天庭來到人間,財神爺看見一個乞丐說:‘你看見那個要饃饃了嗎?我就把這塊金子放在他前麵的橋上,他也揀不了!’財神爺說罷,就將一大塊金子放在了乞丐必經的一條窄橋上。這乞丐來到橋邊,突然心想,我長著一雙明眼,過這窄橋尚且艱難,不知那瞎子怎生過得了,我何不試試!當下便閉上雙眼,摸著橋欄過了河,那塊金子硬是將他擋了個趔趄也沒揀著,過了橋還是過他的要饃饃日子去了……

“乞丐過去後,從遠處的官道上過來了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穿著錦繡衣服的官人,財神爺說:‘你看那個人就是個財命大的人,不信你看,我將這塊金子埋在路旁的老鼠(草原鼢鼠)土堆中,他照樣能揀得!’隻見那富貴之人騎馬來到埋著金子的地方,突然內急,便下馬小解,一泡尿端端的就將土裏的金子給澆了出來……”

末了,他捋著胡子問:“你們說是不是命?”

“命、命!”年輕人們不置可否,笑著回答。尊重老漢從不與老人頂嘴,是樺樹灣人秉承的美德。

難道命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牆?

王家阿爺的故事剛講完,大家看見從西北方冷龍嶺崗什尕雪峰那兒,大團大團的黑雲翻滾著聚集著,低低地壓了過來。人們大驚失色,接著驚慌失措地跑回家去,在堂屋的米櫃上燃著了一香爐柏枝,“撲通撲通”地磕頭,乞求神仙保佑他們即將到手的莊稼免遭雹災。一時間,樺樹灣的上空香煙彌漫。

彌漫的香煙並未抵擋住雹雨的侵襲。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大風驟至,刮得樺樹灣裏塵土飛揚,巷道裏的雞毛草屑連同紙片卷成了一條長龍,在半空裏肆虐。“啪”的一聲,一棵百年老樹被攔腰吹斷,白森森的斷茬讓人恐怖。大風過後,濃重的雲層似乎是被人撕開的巨大豌豆麻袋,一層厚重而白色的雨簾在離樺樹灣一裏地的地方突然形成,緊接著以排山倒海之勢齊刷刷地掃了過來!

仿佛世界末日到了。雞蛋大的冰雹鋪天蓋地地砸了下來,刹那間,雞兒叫狗兒跳,豬圈裏的豬牛圈裏的牛被打得嗷嗷直叫;來不及躲避的野鴿子“撲撲”地往下掉,在地上來不及撲騰已經死了;厚重的莊廓土牆像遭到機槍掃射似的,**起濃重的煙塵,牆土嘩嘩直掉,不一會兒在牆根形成了一溜兒土塄……

這場白雨整整下了一一炷香的功夫,白雨過後,夏日的太陽又毒辣辣地懸在了天空。人們紛紛跑出家門,跑到莊稼地邊,從厚厚的冰雹下扯出莊稼秸杆,雙手顫抖淚水潸然,老漢女人們又一次地跪在地邊嚎啕大哭。

但哭聲很快沉寂下來了。人們分明聽見一陣沉悶的聲音從地底下傳來,轟轟隆隆如遙遠天邊的悶雷。蹲在地邊的人們紛紛站起來,側耳細聽麵麵相覷。在他們的記憶中,似乎從未聽到過如此恐怖如此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這聲音甚至讓大地微微顫動,讓太陽黯然失色!

這是什麽聲音?人們舉止四望,隻見西邊萬裏無雲天空一片湛藍,北邊的雪峰白雪皚皚一片詳和安寧,隻有東邊尚掛著雨簾,一道豔麗的彩虹高掛天邊。彩虹後邊微弱的雷鳴閃電漸漸遠去。

“是山洪!山洪暴發了,大家快往高地上跑!”駐隊工作組王同誌似乎恍然大悟,大吼了一聲。聽到喊聲,人們紛紛往家裏跑去,去收拾那些放不下的東西!王同誌(樺樹灣人對縣上公社來駐隊的工作人員一律尊稱××同誌,幾十年不變)挺身堵在人流麵前,指著不遠處的山梁喊:“誰也不許回家,一律給我上那山梁!”

但是,有些家裏還有老人孩子,還有些要東西不要命的家夥,還是不顧王同誌的喊叫,依然不顧一切地跑了回去。王同誌一邊指使謝隊長組織社員們撤退,一邊叫了幾個年輕小夥子挨家挨戶地去查看,組織那些留在家裏和跑回家裏的人盡快撤到高處。真所謂坐吃山空,如果繼續這樣下去,這點錢便會像春天的雪一樣不知不覺間消失殆盡的。作為家裏的長子,掙錢養家是他責無旁貸的事。但掙錢是何等的艱難啊!他想起了自己這半年來在楚瑪溝販金子,不但沒掙到錢,反而將近兩萬塊錢蝕掉的過程。

再到楚瑪溝覓一塊地方挖金子是不可能的。那裏的人如野灰底窩的莊稼,密集得連風都似乎吹不進去,就是有一兩塊未挖掘的處女地,也早已被擁有槍支和打手的金霸頭們刮分得一幹二淨了,像他這樣的傻小子怎能企望從強盜的盛筵上分一杯羹?

他在楚瑪溝裏轉悠了幾天後,終於發現倒販金子是個可以掙大錢的好營生。盡管縣上設在楚瑪溝的黃金管理站對這裏金子的采挖和收購享有絕對的權利,一旦發現私自倒金子必將遭到傾家**產的重罰。但管理站的那四五個人麵對這近十萬人的砂娃,是聾子的耳朵樣子貨。

他是個雷厲風行說幹就幹的人。他從一個“倒把”(倒販金子的人)那兒高價轉讓了一杆戥子,兜裏揣了兩萬多塊錢後,煞有介事地當起了“倒把”。可這“倒把”不是想當就當的,真所謂進一門一門深,原先他想左手進右手出,中間賺個差價。但一個月下來,他發現自己非但沒有賺到錢,反而賠進去了不少。

他百思不得其解,隻好向一個資深倒把請教。那個名叫陳貴琪的倒把在吃了他請的羊肉手抓喝了他請的一瓶青稞酒後,拍著他的肩膀說,“尕姑舅,明天你跟我去吧,看你老哥是怎麽倒的!”

看了兩天他終於看出了門道。原來奧妙在於那杆盈手可握小巧玲瓏的戥子上麵。這些戥子都是門源川一個老戥子世家的人做的。那家人恪守古老的傳統,認為人心不公才拿秤稱,如果有意在秤上做了手腳,那是要下地獄炸油鍋的,所以戥子倒也非常準確,隻是沿用古老的一斤十六兩的計量方法。這種古老的計量方法讓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的砂娃們腦子老轉不過彎來,有時在計算時可賺點昧心錢。這還不算,另一個奧妙全在戥子杆上的那根提秤的紅絲絨提繩上,他在稱進稱出時,用手將那根紅絲絨線撚緊了使它有了硬度,然後根據需要往前往後拉一拉,戥出金子的數量便會出現偏差,這與惡霸地主劉文彩收租子小鬥出大鬥進有異曲同工之妙,自然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你想怎樣,全在於準確無誤恰到好處的捏拿之間。

“這不是掙昧良心的錢嗎?”甄國棟有些心虛地問。

“良心?”陳國琪似乎有些吃驚地望著他說,“講良心就甭到這金場裏來!這裏是講良心的地方嗎?這兒有誰在講良心,你看那些金掌櫃們連人命都不當回事,還講良心?這裏所有人的良心都叫金子給換了……”

但他在收金子時,還是不敢太過份,盡量地做到公平。錢掙多掙少無所謂,重要的還是良心上要安寧,否則晚上覺都睡不安穩的。

但隨後發生的一件事,使他的思想和行為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那天,他照例穿梭在熙熙攘攘摩蹱接肩的砂娃中間,行走在亂石嶙岣汙水橫流河溝中,看見砂娃便小心地問:“姑舅,有東西嗎?有的話就‘抬’給我……”因為這挖金子是極其危險的活兒,所以在這金場裏有很多的忌諱,如開水開了,不能叫“開了”或“滾了”,叫夯了;大石頭要叫“牛”,稱金子叫“抬”等等不一而足,如果不是砂娃倒把或久居於金場的人,乍一聽起來像土匪的黑話半天摸不著頭腦。

“還不知道,你等會就知道了!”當他走到一條偏僻的岔溝向一位看起來忠厚老實的砂娃打聽時,那砂娃說。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怎麽會不知道?”甄國棟有些疑惑。

“正灌砂子呢!你等會我們就清槽子,如果有金子就抬給你,如果沒有那就是你我都沒運氣!”

甄國棟朝他手指的地方望去,發現那兒有四五個人正在灌砂子。那堆砂子所剩無多,看灌過的砂子已堆成了兩大堆。既然灌了這麽多砂子想必金子肯定不會少,與其東奔西跑還不如守株待兔。他決定等等。

午後的陽光很明媚,那些人的臉色也明媚,這種明媚隻有在挖到金子掙了錢的砂娃臉上才會綻放。國棟下意識地認為,這些人占據的這個金窩子肯定含金量很高,這些人已然掙了大錢!為了套近乎使他們的生意成交,他一邊掏出青海湖牌香煙一一散發,一邊躺在砂堆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們閑聊,聊著楚瑪溝裏許許多多有人一夜暴富有人一天傾家**產的傳奇故事。一個時辰後砂子終於灌完了,他和砂娃們一道蹲在槽子邊,眼睛瞪成了花狗的脬蛋子。

巴掌大小傾斜鋪在帆布上的小石板一一揭起,並被潑洗幹淨取走。在潑洗中,眾人發出了陣陣驚呼聲,原來隨著石板的取走和砂子的流動,瓜子大的金子赫然出現在帆布上!

“啊,這麽多啊!”國棟驚呼。

“悄悄,悄悄!”一個砂娃跳過來捂住了他的嘴,驚恐不安地向四周張望。已然有幾拔砂娃朝這邊觀望。國棟知道,如果別人知道這夥砂娃的金窩子裏出了這麽多的金子,那個金窩子立馬成為眾人搶奪的對象,在一陣鐵鍁鎬頭亂舞血肉橫飛之後,金窩子最終會被一夥勢力最強大的人占去。

不一會兒,那夥人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朝居住的石洞走去。國棟在別處轉了兩圈後趁別人不注意也鑽進了那石洞,拿出身上的兩萬多元錢,將那些瓜子金盡數收了。

“這些金子是假的!”當他把這包金子要賣給他的上家陳貴琪時,陳貴琪斷然說。

“不可能是假的!”他說,“是我親眼看著他們從砂子裏涮出來的!而且你看,這些金子都是天然形成的,棱角都沒有!”但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冷汗。

“嘿嘿!”陳貴琪冷笑道,“這些酷似瓜子金的東西都是銅,是用銅焊條焊東西時熔濺下來的,不信你看,”說著他從衣兜裏拿出一個布包,打開布包後,拿出一塊平扁的褐綠色石塊,“這是試金石,是不是金子,一試就知道了……”

天下還有這樣神奇的石頭?他可是第一次聽說也是第一次見到。隻見他拿起一塊大的“金子”在那塊石頭上狠命地劃了一下,石塊上連一點痕跡都沒有。

“看見了吧?”陳貴琪又拿出自己的一塊金子,在試金石上劃了一下,隻見一抹金黃留在了上邊,如同用毛筆蘸了桐油在木塊上寫了個“一”字一樣。

“可這些都是從砂子裏涮出來的啊?我親眼看見的!”話雖如此說,但他的臉色變得一片蠟黃。

“那就是一個套啊,傻瓜!”陳貴琪點著他的額頭說,“他們提前將銅碴混在砂子裏,叫你親眼看著他們涮出來,這樣你就深信不疑了!不然的話,這些廢銅碴你還看不出來嗎?”

是啊!他就不是將金子撒到金窩子裏,讓那個李悔過當了冤大頭嗎?隻是他以次充好,而這些家夥卻是以假亂真。

他趕緊拿起那塊大的,放在嘴裏咬迎著陽光看放在手裏掂,從質量成色重量等方麵判定:這些東西不是金子,是地地道道的銅碴。

打鷹的叫鷂子叼了眼睛。國棟惱羞成怒,拿了那包東西,從陳貴琪屁股後邊抽出了六四式手槍,氣咻咻地衝向那條偏僻的山溝找那幫砂娃。可到那兒一看,早已人去洞空。從灶間的餘灰看,那些家夥得手後便卷起被窩消失匿跡了,此時不知鑽在哪個洞中偷著樂呢!

倒了黴的國棟懷揣著手槍在楚瑪溝裏轉悠,尋找那幾個砂娃。可在這人山人海的楚瑪溝,那幾個砂娃似乎水滴融進了大海,了無蹤跡。氣得國棟在家捂頭捂腦地睡了幾天。幾天後,他又東湊西借地弄了兩萬元錢踏進了楚瑪溝金場。他要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來,他不相信掙不到錢。

真所謂吃一塹長一智,經過這幾個月的打磨,國棟變得聰明甚至狡猾了。他仔細地研究那個稱金子的戥子,有一天竟恍然大悟,在那根紅絲絨的提線中間夾上一根紅銅絲,增加它的硬度,這樣,他就可以在不知不覺間將砂娃們的金子攬進自己的布包中。要知道,一錢金子一百多元,一天在戥子上弄來一分金子就是十幾元啊!後來他竟然在手心裏捏了一塊小小的磁鐵,碰見不認識的上家時,將那塊磁鐵貼在戥子鐵盤下,一下子就能弄來幾百元甚至上千元。

他起早貪黑穿行在楚瑪溝,費盡心計倒販金子。一年後,他兜裏有了近十萬元的資金。他已然從一個小倒把晉升為中等甚至大倒把了。此時的他,除了親自去規模大的金窩子去偶爾收購外,一般坐地收購,甚至底下有一幫小倒把專門為他奔波。不唯如此,他早已拋卻了以往固定的上家陳貴琪,直接與據說是香港派駐此地的倒把接上了頭進行交易。省去了許多中間環節的盤剝,他的利潤更加豐厚,一時間財源如夏天的祁連山雪水滾滾而來。

但進入冬天後,生產有些蕭條了。原因有三個,一是楚瑪溝幾乎幾十遍翻翻複複的淘挖,別說金子,就是細砂都給挖起用水衝走了,好多人已然沒有地方挖了。二是進入隆冬季節,天寒地凍,砂娃們在簡陋的帳篷或冰冷石洞中挨不了寒冷,紛紛回家焐燙炕抱老婆的熱屁股去了。三是因為倒販金子有豐厚的利潤,許多識兩顆字會算小九九的砂娃們兜裏有了幾百元幾千元的本錢後,就紛紛拋下了鐵鍁拿起了戥子做起了倒把。倒把這個行當競爭加劇,利潤自然下降。

楚瑪溝的采金**過去了。大自然的風雨剝蝕與人類的肆意**使楚瑪溝麵目全非。溝裏堆滿了小山也似礫石堆,布滿了藍幽幽綠旺旺的大水坑,昔日清澈純淨的楚瑪河如今渾濁一片,在冬日的嚴寒中結成了褐黃色的冰帶,鋪在楚瑪溝裏,如同一塊隨意丟棄的髒抹布。

楚瑪溝裏一片冷清,隻有三三兩兩沒掙到錢回不了家的砂娃們還在那些石塊中間蠕動,還在帶冰渣的渾水中淘涮金子,間或迎著勁吹的朔風漫著“少年”:

“三十晚夕貼錢馬,

才知道過年的了;

掙不上銀錢回不了家,

才知道為難的了!”

“……”

歌聲悠長而淒惻,給人以**氣回腸的惆悵感。

但三天後他跌跌撞撞地回來了,宛如丟了三魂掉了七魄,一進門就趴在炕上像一個遭人欺侮的三歲孩子嗚嗚哭起來,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哭!哭!哭!你哭啥啊?”甄二爺氣得用旱煙杆敲炕沿上的木板,“好漢的眼裏火出來,悚漢的眼裏尿出來!你嚎出個啥結果來啊?”

“國棟,你到底咋了啊?”母親在地上轉著圈兒急得似圈了三天的羚羊,“你倒是說話啊,小心哭壞了身子……”

國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媽,你就讓他哭吧,他這回可慘了!”

“他到底怎麽了?”二老圍在小兒子身邊,疑惑地問:“你知道他怎麽樣了?”

“還用問嗎?他肯定將那些金子給全弄丟了……”

“啊!”二老齊聲驚呼。接著又撲過去扯著國棟的衣服喊:“是不是這麽回事啊?”

“大!媽!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啊!”他後悔得直拔自己的頭發。

“你這畜生!”甄二爺氣急了,提起長長的旱煙杆沒頭沒腦地朝國棟打去,隻幾下那黃銅頭白鞭麻杆瑪瑙嘴的煙杆便分崩離析了。

“大,你甭這樣!”國梁抱住了父親央求道。

“咳!”老爺子看掙脫不了小兒子,一屁股蹲在土牆根裏,將雙手插進花白的頭發中嗚咽,“那可是你上大學,他娶媳婦的錢啊……”

“大,隻要人平安回來就是萬幸,”國梁勸父親和母親,“隻要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錢慢慢掙,不怕掙不到……”

“說說吧,哥!到底怎麽回事?”他走到哥哥麵前,撫著他的肩膀說。

國棟停止了哭聲,斷斷續續地訴說了自己的遭遇。

那天,他背了帆布包,徑直來到縣城。自從楚瑪溝出了金子後,縣城自然而然地成了浩浩****淘金大軍的中轉站。縣城也孕育了一大批以販賣黃金為業的“倒把”,他們不去金場,租住在城的小旅館坐地收購,在與縣上黃金輯私隊的周旋中遊刃有餘,生意做得很大,人也很牛氣,一個個腰纏萬貫,日子過得如泉水中的祁連玉一樣滋潤。

為了躲避縣黃金緝私隊,他們白天睡覺,夜晚出來在小飯館、小旅館,或在小城幽暗的巷道裏轉悠,尋找獵物。他們的眼睛是敏銳而警覺的,能夠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分辨出哪些是來自金場的砂娃,哪些是小打小鬧的倒把,而哪些又是輯私隊的便衣。往常,隻要你在縣城幽暗的燈光下停留片刻,他們就會像幽靈一樣纏上來,壓低聲音問:“有東西嗎?”

但是,國棟在縣城轉悠了大半天,也沒見螞蟥一樣的倒把,倒是有幾個打扮得嬌豔狐媚的女人纏了上來,嚇得他像兔子似地逃竄而去!小半夜時,他感覺到肚子有些餓了,準備到路邊的一個清真飯館吃點東西後,明天再想辦法。

飯館的老板準備打烊,看見他進來,懶洋洋地問:“你要吃點啥啊?”

“吃碗尕麵片吧。”

“一碗麵片!”老板娘朝裏間喊,幾個戴著幹淨白頂帽的小夥子立馬到灶間忙活去了。

“嘿,這不是國棟嗎?黑天半夜的到這兒幹啥啊?”有個人從包間裏出來撒尿,看見他後喊起來。

“是國琪哥啊!”他很驚奇在這兒碰到陳國琪。自從他不把他當上家後,他似乎對他的分庭抗禮頗為不悅,有幾次甚至愛理不理的很冷淡,一副心存芥蒂的樣子,不過今日倒還很熱情,“你們在這兒做啥啊?”

“跟幾個朋友耍牌呢!”他過來拍著他的肩膀,“來,我給你介紹幾個朋友!”說完不由分說就將他拉進了一個比較雅致的包間。

包間裏坐著五、六個二、三十歲的小夥子,留著長發風頭和很長的鬢角,清一色地穿著褳管在一尺二以上的喇叭褲。在農村人眼裏,穿喇叭褲是不良青年的代名詞,常常與打砸搶聯係在一起的。誰家的小子不成器了,莊員們罵一句“喇叭褳”就將這小子打入了另類。偏執的鄉鄰們今後的歲月中對他的一切言行嗤之以鼻,不論他的言行是否錯誤。

國棟在打過招呼坐下時,下意識地將黃帆布包攬在胸前緊緊抱住。那些人似乎並不在意他的這個舉動,斜靠在椅子上張嘴打嗬欠,一個個萎靡不振的樣子,對麵前滿桌豐盛的飯菜也不感興趣,隻是動動筷子象征性地吃了一點。

這麽好的東西浪費了真是暴殄天物,國棟謙讓了一番後便饕餮起來。等到他吃飽後,國琪說:“我們幾個人打算到明珠旅館裏玩會兒牌,你去嗎?”

“走吧走吧,反正閑也閑著,不如過去玩幾把!”那幾個小夥子很熱情地邀請他。他想反正今晚怎麽也得找個旅舍住下來,不如跟他們去,順便住在那明珠旅舍。再說大家都認識了,好歹也有個照應,自己畢竟背著近十萬元的金子呢!想到這裏就隨他們來到了旅館。

在小旅館,他們拿出撲克玩起了一種叫“炸金花”的遊戲,並力邀國棟參加。“不會不會,我真的不會!”據說這是城裏人剛剛興起的一種玩法,鄉下人還不會。玩這種牌,人數可多可少,每人發三張牌,以牌的一色和點數按順序排列為大牌,如果沒有這兩種牌,則以牌的點數大小分大小。揭了牌後,十元十元的壓賭注,看起來賭的似乎是牌的大小,而實際賭的是膽量和實力。一圈下來,有人就贏了幾百元。

國棟在樺樹灣裏偶爾也玩玩牛九什麽的,那一般是閑來無事消磨時光的。偶爾賭博,那也是夥伴們賭兩瓶酒一隻雞,搭夥兒改善改善夥食而已,哪見過這般大的陣勢啊?他看得心驚肉跳,下意識地將包緊緊抱在胸前,唯恐自己的金子也隨著這些人的賭博灰飛煙滅似的。

賭注越下越大,贏的人和輸的人都很緊張。為了緩解緊張,大家一個勁兒地抽煙,屋子裏一片烏煙瘴氣,嗆人肺腑,煙霧濃得幾乎對麵看不見人。

看來今晚陳國琪手氣不順,輸得一塌糊塗,急得他不時地洗手不時地用柏香技煙熏自己。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仍然一路輸了下去,後半夜時,他已然輸了三萬塊之多。他的眼睛紅了,揭牌的手在微微發顫。

“國琪哥,甭耍了吧!”真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國棟已然發現這些牌有問題,似乎在背麵有什麽記號。每當國琪拿了牌後,其他人似乎都大概知道他牌的大小。如果他拿的是好牌,大家都丟下壓底的十元錢過了,如果他拿的牌小,就一個勁兒狠壓,直到他輸掉幾十元幾百元後才罷手。

趁那夥人不注意,國棟用嘴呶了呶那牌,暗示他們在搗鬼。國琪似乎恍然大悟,提出要換牌。“換就換!”他們也很爽快,指派一個小夥子出去買了半麻袋撲克。玩一次後就扔一副,二次絕不重用。

情況有所好轉,國琪有輸有贏。後半夜時,國琪揭了三張K,這是一副叫做“炸彈”,通吃一切的大牌。國琪緊緊地攥在手裏,狠勁兒往裏下注,而那個跟他較勁的小夥子手裏拿了一幅叫做“金鏈子”的梅花JQK的連牌,也是除了炸彈外絕頂大的好牌,也不甘就輸,狠勁兒往裏壓注。

當賭池裏壓到將近二十萬時,國琪身上的錢全部壓光了。對方“啪”地將一遝一百元麵值的錢壓進賭池,喊了聲:“一萬!”國琪傻眼了!

“壓啊!如果沒錢壓的話,這些就是我們的了!”說著對方作勢要攬錢入懷。按照牌規,如果雙方都沒能力壓注了,同意亮牌,則以牌的大小論輸贏。如果一方堅持不亮牌,則要求對方以一對一的數額壓注,直到對方山窮水盡再也無能力時,那怕他拿著一幅極小的牌,這些錢也是他的了。

“等等!”國琪不甘就輸,“等我二十分鍾,我去銀行取錢。回來後我們繼續壓!”

“中!”對方似乎穩操勝券,爽快地答應。為了防止在這中間作弊,二人將手中的牌放進賭池,叫人們撤離到夠不著牌和錢的地方,然後在賭池的牌乃至周圍一丈地方都撒了白灰。臨走時,他還不放心地叮囑國棟,“兄弟,你給我睜大眼睛看著那牌,贏了哥重謝你!”說完如飛而去。

這夥人倒也守規矩,離白灰遠遠的,躺在**吃東西抽煙。二十分鍾後,國琪提著一包錢回來了。雙方拿起牌,重新下注。這次國琪急了,真正孤注一擲了,將那包錢“啪”地扔進賭池,聲嘶力啞地喊:“八萬!”

對方似乎被鎮住了,麵麵相覷,然後挨頭耳語了一陣後說,“也等二十分鍾,允許我們出去籌錢!”

“中……”國琪聲音小得似乎隻有他自己才能聽見,額上沁出了細密的冷汗。

於是如法炮製,撤離了人員,重新用白灰撒過等待。

二十分鍾後,他們也籌集了八萬元錢壓進了賭池,“八萬,你繼續壓!”

國琪臉色刹那間變得一片慘白。“有錢再壓嗎?沒錢的話,這些就是我們的了!”那些人說著作勢要收拾錢!

“等等!”國琪用手壓著錢說。“我們比牌吧,我知道你們也沒錢再壓了!”

“不比,我們還要壓!誰說我們沒錢了?”

“壓就壓!”國琪賭紅了眼,轉過身對國棟說,“兄弟,你有錢的話借給我!”

“沒有沒有!”國棟下意識地抱緊懷中的帆布包,往後縮。

“求求你,兄弟!”國琪用央求的口氣說,“你救哥一馬,我一定會還你錢的!”

“沒有!沒有!”國棟堅決地搖頭。

“這樣吧,國棟……”他指著賭池的錢說:“你也看見了,這裏邊的錢不下於三十萬。你將那包金子壓上去,贏了我倆對半分,金子還是你的,你的金子隻是借用一下而已……”

不錯,賭池裏的錢絕不下於三十萬。隻是借用一下,就可以輕鬆地分到十五萬元,這確實是個不小的**!他開始有些動心了。

那些人臉色變了,遲疑著說,“我們要現金,不要金子!”

“放屁!金子不是錢啊?”國琪不由分說,從國棟脖子上解下帆布包問,“這是多少金子?”

“大概是十多萬塊錢的金子!”國棟老實地回答。

“兄弟,我們又不跟你賭,你就別壓了,好嗎?”那夥人用央求的口氣說。看來這夥人確實是山窮水盡了,自己的這包金子隻要在賭池裏停留五分鍾,就可以掙到十多萬!他的頭有些眩暈,“壓!”他將帆布包擲進了賭池,力嘶力啞地喊了一聲。

那夥人麵麵相覷,停了片刻,鄭重地問道:“真壓了啊?輸了可別後悔!”

“不後悔!”他強著脖子說,“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這回輪著國琪發話了,“你們也壓啊,這可是十萬元的金子!你們沒錢壓的話這些錢就是我倆的了!”說著要去收拾那些錢,一臉的躊躇滿誌。

“等等,”對方那個領頭的小夥子站了起來,“你以為我們真的沒錢了啊?”說著拉開了衣服的拉鏈。衣服裏子裏盡是一些衣兜。他從依兜裏抽出了一遝一遝的百元鈔票,在他倆麵前撂成了一座小山,“這些全壓了,你倆再壓吧!”

“不!不!”國棟驚呼著,撲向賭池中那原本屬於自己的金子。但是那些人跳過來,三下五除二就將他打翻在地,幾把明晃晃的彈簧刀抵在了他的下巴上:“媽的,你是趙匡胤啊,贏得起輸不起!好好給老子待一邊去,不然要給你放點血長長記性!”

國棟感到頭一陣陣眩暈,等到他緩過勁兒來時,發現人去屋空,隻有國琪在牆角裏嗚嗚直哭。

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楚麻溝給了他希望給了他夢想,但也給了他失望給了他沮喪。正是那次賭博讓他變得一無所有,也使他拿不出萬元錢的聘禮,讓初戀情人梅香遠嫁他鄉。也正是梅香的回來,重新燃起了他生活的希望,這希望讓他迷亂和癲狂,使他一時糊塗禁不住**,盜取了那塊價值連城的狗頭金。

借著依稀的星光,他在嶙峋的亂石間走了一會後,再也不敢前行了。那些深不見底的礦井裏蓄滿了水,一腳踏空,滑下去,這輩子就徹徹底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他順著山溝摸索著走,最後摸索到了一個廢棄的窯洞。楚麻溝裏,這類窯洞比比皆是,都是淘金的砂娃們臨山而鑿的住所,裏邊布局合理、寬敞平整,灶間、儲物間一應俱全。

他點燃了一根鬆明子,聚攏了一些砂娃們遺棄的柴火,點燃了取暖。之後,又在灶上的儲物間裏扒拉出了幾個發了芽的土豆,放在火裏烤熟了,狼吞虎咽地填飽了肚子。吃飽了暖和了,便和衣在火旁睡了,什麽也不想。這個夜晚,他睡得十分香甜,似乎自從在這裏盜取了狗頭金,輾轉大江南北一年多的日子裏,根本沒睡過這樣的好覺,即使在惠姐的豪華別墅裏。

第二天天麻麻亮,他借葳蕤的灌木,順溝潛行,隻朝祁連山的深山老林逃去。他知道,隻有這大山叢林才是自己的安全庇護所。祁連山號稱中國的烏拉爾,那裏有著無數的煤礦、金礦、鉛礦及其他礦,這些礦無論什麽時候都在招人,他將在那裏度過他人生黎明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