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凡窩著一肚子火回到宿舍。
楊真真焦急地等著她,“你怎麽搞的?回來這麽晚,快上課了,沒吃早飯?諾,我替你買了油煎餅。”
許曉凡哪裏還吃得下油煎餅?她匆匆地到枕邊去拿筆記本,忽然,她發現自己藏在枕頭套裏的日記本移到枕頭底下來了。“真真,誰動過我的枕頭了?”
楊真真渾身一震,吞吞吐吐地說:“沒、沒有,我剛起來……不知道。”她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許曉凡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日記本是自己最珍貴的秘密,許曉凡清清楚楚記得,昨晚寫好日記後,小心翼翼地把它塞在枕頭套最裏麵的呀。
楊真真覺得手腳放哪都不自在,真恨不得躲進帳子裏去。
早晨,宿舍裏的夥伴都走了,楊真真肚子痛得實在厲害,伏在**嘎喚地哭,她為自己比別人少讀了一清晨書而傷心。哭了一會,累了,她又迷迷糊糊地睡去。恍惚聽到有人進來,她懶得搭腔,一動不動地躺著,睜開了眼睛。透過紗帳,她看見方斐的深度近視眼鏡在初陽裏閃出奇怪的光圈……咦?方斐為什麽要翻許曉凡的東西?啊!她從許曉凡的枕套裏摸出一本紅緞麵的本子,那是許曉凡的日記本呀,方斐在偷看許曉凡的日記本!楊真真情不自禁地“嗬”了一聲,連忙用毛巾毯捂住了嘴,嚇出了一身冷汗。
方斐已經聽見了,她迅速地將日記本塞回枕頭底下。“楊真真,你還沒起床?”這個方斐真不簡單,聲音仍舊平靜而威嚴,倒像是她抓住了楊真真什麽虧心事似的。
“嗯……唔……”楊真真不知該怎麽回答。
“許曉凡昨天去盛教授家摸底,我想看看她記了些什麽。”方斐若無其事地關照:“你別對她說呀,她就怕我考得比她好呢。”
“嗯……唔……”楊真真好為難呀!平時,她和許曉凡要好,學習上許曉凡是她的小老師,生活上許曉凡是她的小姐姐。方斐偷看許曉凡的日記本,她理該告訴許曉凡的呀!可是……楊真真害怕惹是生非,更害怕得罪人。她去農村插隊的時候,媽媽就叮囑她:“不要在人前說長論短,不要跟這個人親近跟那個人疏遠,一團和氣,免生是非,懂嗎?”這便成了楊真真處世的準則,靠了這一條,插隊的公社上上下下都誇她一聲“老實、忠厚”,上大學的群眾意見欄裏都是好話。感情上的傾向是抑製不了的,楊真真喜歡許曉凡,欽佩許曉凡,願意和許曉凡在一起;可是,她不會為了許曉凡而得罪方斐。方斐插隊的公社和楊真真同屬一個縣,楊真真聽到過有關她的許多傳聞,她可不是個簡單的女子呀。萬一許曉凡和方斐鬧起來,她楊真真怎麽做人呢?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權當什麽都沒看見吧!
“真真,你怎麽啦?”許曉凡看見楊真真失魂落魄的樣子,疑竇重重地問。
“沒……沒什麽呀,我肚子痛,痛得難受。”楊真真支支吾吾地掩飾著。
“你總是不注意,來例假還啃冷饅頭!”許曉凡隨口慎了她一句,“要不上課別去了……”
“不不不,我……能行!”楊真真從來不舍得缺課,特別是眼一卜的複習課。
許曉凡心緒煩亂,匆匆把日記本鎖進了箱子裏。
這時,上課的預備鈴尖利而急促地響起來了,楊真真和許曉凡拎起書包和碗袋,箭似地衝出宿舍門。
六
王慧君踩著上課的鈴聲奔進校門。
進大學快三年了,她從來沒有遲到過。她總是第一個走進教室,擦黑板,抹桌椅,然後撿一個靠邊的位置坐下,靜靜地翻閱上堂課的筆記,等待上課。
她連續兩年被評為學校的三好學生。有一次,晚自修下課,她從圖書館回宿舍。聽見有人在身後說:“……俞輝的三好是跑指導員辦公室跑出來的,王慧君的三好是擦黑板擦出來的,一個可卑,一個可憐,太沒意思了……”
“噓―……”也許說話的人認出了她,嚓住聲,三三兩兩地從她身邊走過去了。夜色中她沒看清她們的臉,一定不是自己班上的同學。她隻覺得委屈,她喜歡為大夥做些事,實在是沒有任何卑微的私心的,她隻是習慣了。她在讀中學的時候,大夥是搶著為集體做好事的呀,何況她天性具備了忍耐謙讓的大姐氣度。
“咯,三好學生剛評上,王慧君就不擦黑板了,還遲到,嗤―”
王慧君想象自己站在靜悄悄的教室門前,承受多少雙猜忌和譏諷的目光,她的腳步不由得放慢了。也許,還是等到第一節課下課,趁教室裏亂哄哄的時候,悄悄地溜到座位上,不會有幾個人知道她遲到的。
既然這樣,為什麽要盡早地趕出家門,擠三部車到學校裏來呢?完全可以燒好一頓精致的早餐;完全可以去菜場買一籃新鮮的蔬菜;完全可以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幾淨;甚至還可以上娘家去看一眼心愛的兒子……那樣的話,丈夫一定不會在她後腳跟還沒跨出門檻的時候,就把房門那麽重地關上了!
王慧君的心被一絲悔恨纏得很痛,她的手軟綿綿地搭在路旁的夾竹桃上,雪白的花朵抖落在她的頭上和肩上,她覺得疲乏極了……她是個女人呀,多麽渴望愛情的撫慰、渴望溫暖的家庭生活!
頭脹,四肢無力,臨出門時沒照照鏡子,眼窩一定又是烏青烏青的了,怪醜的。整整一夜沒合眼。她躺在床的左邊,他躺在床的右邊,稍一動彈就能觸到對方的肌膚,真奇怪,她卻覺得離開他很遠很遠。她傷心極了,最親愛的人之間竟也會出現深淵般的裂縫。
她曾經是多麽愛他,當她還是個擋車女工的時候。他在局團委工作,口才很好,而且還會寫詩。他以前的眼睛總是含情脈脈地看著她,現在那種溫情到哪兒去了?怎麽會變得如此凶狠和冷淡?眼白上布著幾根退不了的血絲,讓她看了感到厭惡和恐懼。他以前總是用金屬般的嗓音喚她“小君”,叫得她心熱。現在那種親昵到哪兒去了?當他數落她不做家務、不管孩子、不像妻子的時候,聲音是嘶啞幹澀的,像鐵釘劃在鐵皮上,讓她聽了生膩。
她曾經幻想的居裏和居裏夫人式的愛情生活,就像清晨天邊的一抹彩霞,望得見而摸不著。
她不能忍受他用至高無上的主宰者的口吻盤間她:今天在學校裏和誰誰誰在一起?男生還是女生?哦―她願意自己的丈夫是個強者,當她在外麵受廠委屈的時候,可以靠在他的胸前哭泣,聽她的勸慰和開導。可是,他萬萬不能蔑視她的人格呀!他怎麽能這麽不信任、不理解自己的妻子呢?他甚至還說:“你還想成什麽家嗎?混張文憑蠻不錯了。”
於是她不顧一切地跑出來了。她不允許任何人裹讀她的理想,她要為它付出代價,盡管非常痛苦,但卻心甘情願。她要拚,要爭,與其說是為了實現那個美麗的夢,確切點,不如說是為了維護自己作為人的追求理想的權利。
鈴聲已經終止了。校園裏顯得多麽安靜呀,隻有她的呼吸聲很輕,像撕開一張張棉花紙。王慧君卻像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猛地推開夾竹桃枝權,用體育課測驗百米短跑成績時的速度朝教學大樓奔去。
這幢大殿式的文史樓不知出自哪位高明的設計師之手,樓中上大課用的主教室竟然是東西朝向的,一到夏天,陽光便從早晨到傍晚不間斷地烤著,酷熱難當。於是挨著東西麵窗下的位置幾乎是無人光顧,都搶著坐在近南向門的地方,甚至擺隻凳子坐在門外走廊裏聽課。
幸虧這一節是黨史複習課。副課,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坐在走廊裏的同學都在喊喊嚓嚓地說閑話,互相打聽有關考試的小道消息;後排的同學有的打磕睡,有的翻閱文學史或古漢語的複習資料;隻有前排少數幾個謹慎而又規矩的女生在認真地一記著筆記―這就夠了,她們的筆記會被班上的每個同學各取所需地摘抄、背熟,應付黨史考試,綽綽有餘了。
王慧君從後邊的門擦進教室,挨著許曉凡坐下了,竟然沒有人注意她,教黨史的陳先生正背對著大夥往黑板上寫她的一、二、三點,王慧君悄悄地鬆了口氣。
許曉凡朝她點了點頭,楊真真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脊,“孩子病怎麽樣了?”
“噓……”工慧君對她感激地笑了笑,“聽課。”
陳先生五十多歲,花白的稀疏的短發總是一絲不苟地抿在耳後,她的外形和她上課的內容很相符,給人以莊重嚴肅的印象。
“……第三章,黨在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第一節,1927年革命失敗後的國內形勢,黨為爭取革命的複興而鬥爭。主要要掌握三點,第一點,1927年革命失敗的經驗教訓。第二點,黨的‘八七會議’的意義。第三點……”陳先生講課的音調很平穩,吐字間的距離幾乎相等,很便於人記錄,也很容易催人打磕睡。王慧君實在太疲倦了,鋼筆尖在筆記本的格子間歪歪曲曲地扭動起來,她的頭發披到眼睫上,額頭一點一點地下沉,終於咕咚一下碰在桌麵上。她驚醒了,狠狠地捏了捏眉間,欺了撤太陽穴。
“……第四節……第一點,革命根據地得以發展的條件。第二點,黨內第二次‘左’傾路線的錯誤……”
恍惚間,王慧君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裏,多麽寧靜而溫暖的房間呀,雖然隻有十二平方米,可是收拾得窗明幾淨,素雅而大方。那時候,王慧君還沒有上大學,她有充分的精力關顧她和他的小家庭。在丈夫的同事當中,她獲得了“賢妻良母”的桂冠。日子過得太愜意了,簡直沒有一點煩惱和憂愁,人幾乎要被溫情和舒適融化了。廠休日,她抱著兒子坐在窗前暖洋洋的日光裏,頭腦裏常常是什麽東西也沒有,淡淡的惆悵悄悄地從房間的四角蔓延過來,漸漸地把她全身心淹沒了……
篤篤篤篤,一陣重重的敲黑板的聲音再一次驚醒了王慧君,她猛地從手臂彎裏抬起臉,竟然已昏昏沉沉睡了一覺。陳先生正鐵青著臉,一邊用手指骨節敲著黑板,一邊抬高聲調說:“請大家不要說閑話了,這些都是重點的重點,講一遍,不再重複的。”
“嘖嘖嘖,重點的重點還有這麽多點,叫人背到哪輩子去呀?”
“行行好吧,把範圍再縮小一圈……”
後排的男生嘰嘰呱呱地起哄著。
“還要怎麽樣縮小範圍?難道讓我把考試題目都告訴你們嗎?請注意,學年總評分,我要把你們的課堂紀律作參考分的!”陳先生威脅性地加重了語氣。於是喧鬧聲漸漸隱去,課堂四壁重又揚起釘板似的“第一點……第二點……”。
王慧君用牙齒把自己的嘴唇咬得發痛,借以減輕由剛剛的夢境而引起的心的劇痛。她頑強地把自己的注意力牽到筆記本上來,看一眼,簡直不相信是自己的筆記本。她的筆記一向以整潔、詳細而著稱,可今天記下了什麽呀!從第三章第一節一下跳到了第五節,漏了整整三節十七、八點呢?她慌忙伸過頭去看旁邊許曉凡的筆記,想看看得空出多少行紙才補充得下。她卻咬住鋼筆杆怔住了,學習認真踏實的許曉凡今天怎麽啦?竟然一個字沒記下,攤在筆記本上的廢紙上,橫七豎八地寫滿了“俞輝”的字樣。王慧君為自己無意中窺探了女伴心中的秘密而感到歉疚和尷尬。
許曉凡本能地把那張廢紙團成一團捏在掌心,臉漲得血紅。
“曉凡,嗬,我不是存心的……”
“什麽呀?沒什麽……我隻是……頭痛。”
王慧君一轉臉,對上陳先生惱怒的目光,慌忙把話咽下肚。
“陳先生,這兒有張紙條,是後麵同學傳上來的。”學生會主席俞輝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把一隻拆開的香煙紙殼遞到講台上。
“糟糕……”
“怎麽搞的……”
後排座位間揚起一陣喊喊喳喳的議論。
陳先生疑惑地看了看他們,用沾滿粉筆灰的手把香煙紙殼持平了,她黃黃的麵孔一霎間變成了鐵青色,厚厚的嘴唇哆嗦著,片刻,她霍地抬起頭,逼視著課堂,厲聲問:“誰寫的?!”
“怎麽回事?”
“誰知道,反正沒好話……”
“叫陳先生念出來大家聽聽……”
教室裏一片混亂。
陳先生說:“我要找你們指導員來處理這件事,還像個大學生樣嗎?”她說著把講台上的書重重地合上,那紙殼被震得飄落了,第一排的同學趕緊伸手接住,幾個腦袋同時湊過來看紙上寫著什麽。後一排立刻伸出幾雙手:“寫點什麽呀?給我們看看……”於是,紙殼滿教室地傳開了。
“是誰寫的?膽子可不小。”
“嘻―還真有點像呢。”
“太過分了……”
紙殼輾轉到王慧君、許曉凡的課桌上。
“真無聊!”許曉凡不屑一顧地說。
王慧君心裏格登一下,那香煙殼的反麵,不知誰畫了個陳先生的頭像,存心醜化的大嘴中露出一排大牙,每顆牙上都標著“1234”的數目。頭像邊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大字:“黨八股”。
“太不像話了!”王慧君把紙殼疊成小小的方塊,不再傳給別人。她站了起來,環視著大夥,抬高聲音說:“同學們,現在是上課,希望大家別再議論了。”她又麵向講台,“陳先生,我們班委會一定負責查清寫這張條子的同學。現在,請您繼續講課吧。”
“誰不想上黨史課的,可以請出去!你們對我們偉大的黨究竟抱著怎樣的感情啊?”陳先生怒氣未消,曲起食指篤篤地敲著黑板。
“陳先生……”
“陳先生!”咚地一聲,陳潮平從一群紛亂地交頭接耳的男生中間站了起來,“陳先生,我承認錯誤,這紙條是我寫的。但請相信,我們對黨,是非常有感情的。”他的聲音很平靜。
教室在一瞬間變得非常安靜,仿佛寒冰一下子凍住了沸沸揚揚的水麵。
王慧君用懷疑的目光盯著陳潮平,不一可能他不可能幹這種事。“哼!”旁邊的許曉凡從鼻腔裏狠狠地出了一聲。而楊真真,震驚的程度猶如看見一條毛毛蟲爬上她的手臂,她用拳頭堵住嘴,把臉伏在臂彎裏,憋住氣聽陳先生如何處置。
“你是。……?”陳先生拖長聲音問。
“我叫陳潮平,學號,77024260”
陳先生翻開點名簿,滿臉疑雲地搖了搖頭,在這個學號上她是打了紅星記號的,因為在以往的學習中這個學生特別認真,期中測驗時,他的答卷邏輯填密,並具有思考性。
“下了課,你到辦公室來一下。”陳先生合上點名簿,籲了口氣,“現在繼續上課。剛才,我們複習到第五節第二點……”
“嗬―”不知誰放肆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緊接著,有人發出吃吃的竊笑。
王慧君皺著眉頭朝後麵看了一眼,她聽得出,那壓抑著的笑聲是韋薇發出的,韋薇上課一向喜歡坐在男生群中,坐在童楠的左右或者前後。她就是愛笑,也不看看現在的課堂氣氛是不是適宜笑。
下課後,陳先生前腳剛跨出教室門,韋薇就揚聲大笑起來,說:“陳潮平,真看不出,你還有這種歪才,這下可把你團支部書記的形象破壞了。”
“有點歪才總比不學無術強吧?”陳潮平淡淡一笑,“當然,我自認我的才能通常情況下並不歪。”
“你才華橫溢呀,怪不得是……‘兩棲動物’。”韋薇說著笑得透不過氣,許多女生也跟著笑起來,隻有楊真真狠狠地白了韋薇一眼。
俞輝走過來,心情似乎很沉重,“陳潮平,沒想到你會這樣醜化陳先生,當時我要看一眼,就不會把紙傳上去了,也不至於造成這種後果。”
“我倒覺得這張漫畫一針見血提出陳先生講課的弱點,陳先生真不該發那麽大的火。”韋薇不以為然地說。
“給老師提意見可以,但不能采取這種人身攻擊的手段。”俞輝正色道。
“這怎麽是人身攻擊呢?”韋薇立即反駁,她還想爭辯什麽,被童楠製止了,他以課代表的口吻說:“行了行了,有什麽好爭的?下節課,盛先生要來輔導古漢語,大家快準備準備吧。”
人群陸續散開。對俞輝的挑戰一直保持緘默的陳潮平默默地站起了身,安魯生一把拽住了他:“不行不行,你別去,我找陳先生說明真情,我……”憋了半天沒吭聲,安魯生臉都變了形。
“你去說,事情就更糟,男子漢,別來婆婆媽媽的一套。”陳潮平重重地擂了他一拳,便朝教室外走去。
楊真真忽然輕輕地呻吟了一下,伏倒在桌子上抽泣起來,王慧君搖著她的肩膀問她,她吐出很細的一線聲音:“我……肚子痛……”
“曉凡,你快陪她去醫務室看看,好嗎?”
許曉凡正端坐在座位上翻看筆記本,她極勉強地“唔”了一聲,眼珠悄悄地朝俞輝身上溜了一轉。王慧君覺察到了,她暗暗責怪自己粗心,許曉凡哪是真的看筆記?你瞧,她筆記本翻開的一頁分明是空白紙的!她一定在注意聽俞輝與韋薇的對話呀。
楊真真仰起頭,連連說:“不用去醫務室,不用去,沒什麽,好些了……等一會就會好的。”
許曉凡咬著王慧君的耳朵說:“我看也不用去醫務室,她來例假了。”
王慧君已猜到楊真真的心思了!她望著兩位女伴苦笑。她羨慕她們,能愛一個人是多麽幸福。可是,此刻怎麽能把心思都用到那上麵去呢?王慧君真有些為她們擔心,班長的職責使她感到了壓力,這壓力減輕了積壓在心頭因家庭矛盾而引起的憂鬱,她的思緒頓時清晰起來。
王慧君在樓梯口追上了陳潮平。
“小陳,到底是誰寫的條?”王慧君用肯定的口氣問,她了解陳潮平,決不會幹這種蠢事的。
“是安魯生,這搗蛋鬼,沒心思聽課,亂塗亂劃,並不想傳給陳先生的。他塞給我,叫我看畫得像不像,旁邊的人七手八腳搶去了,不知怎麽,就傳到講台上去了。”陳潮平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安魯生慌了神,他考試沒把握,陳先生要算紀律分,他保險不及格。我想我認了吧,陳先生好像對我還蠻不錯的呢。”
王慧君又好氣又好笑,想了想,說:“這樣吧,我陪你一起去找陳先生,我是班長,總也有責任。跟陳先生慢慢解釋一下,她會消氣的。陳先生就是脾氣古板了一些,其實心很好,對學生也很負責的。”
陳潮平點頭同意了,他很欽佩王慧君的為人,所以對他懷著一種對大姐姐般的信任。
王慧君和陳潮平走下樓梯,看見方斐站在文史樓旁邊的棕擱樹叢中,獨自一人喃喃地背著什麽。她總是那麽分秒必爭,連短短的課間時間也不肯浪費。
“方斐,休息休息吧,弦不要繃得太緊了。”盡管方斐不愛理人,但王慧君總是主動地和她說話。
“你們……去找陳先生?”出乎意外,方斐不像以往隻用點頭或搖頭來回答了。
“嗯。”下慧君連忙問:“你有什麽事嗎?”
“沒―有……”方斐顯得遲遲疑疑,最後,她還是搖了搖頭。王慧君極其敏感地從她眼睛裏看到一絲憐憫的神色,但是,她無法窺察方斐遮蓋很嚴的心靈。
方斐望著王慧君和陳潮平的身影消失在辦公樓前的布告欄後,她狠命地拽下一縷棕桐樹的闊葉,放在掌心揉著,搓著;她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沿著文史樓的牆根來回踱著沉甸甸的步子。
剛才,在課堂上,她親眼看見俞輝把那張紙條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然後交給了陳先生的,可是,他說得多動聽,“當時我要看一眼就不會把紙傳上去了……”方斐覺得惡心,像咬了一口爛番茄。唉!人心太險惡了!方斐已經看夠了,她從來不去觸動心靈最深處留下的那片陰影,那裏有她過去十年嚐盡的苦難,上當、受騙,希望的毀滅……她從一個善良多情的姑娘變成了冷酷堅強的女子,她用一層任誰也撞不開的外殼把自己緊緊地包起來,用這層硬殼去抵禦世人的一切厄遇,她十分自信地走著自己認為應該走的路。
第二節課的鈴聲響了,方斐恢複了一貫的冷淡神態,目無旁人地走進教室。
七
陳潮平做夢也沒想到,盛教授會把印著“盛氏藏書”章的影印版《金瓶梅》借給他!他望著盛教授雪崖般的頭顱,呆楞楞地一個字也說不出口,隻是嘿嘿地傻笑。
剛才,他和王慧君匆匆趕到陳先生的辦公室,他首先向陳先生道歉,其實,即便那張紙條真是他寫的,他也不知道錯在哪兒。反正陳先生不高興了,當學生的道聲歉總是應該的。趁陳先生麵容稍轉柔和,他又婉言對陳先生講課的內容提了點意見,那些一、三、五大點2,4,6小點的條條杠杠,誰還能不知道?應該提出點有爭議的問題,讓大家討論;黨史課,其實是一門最豐富最值得探討的課呀;考試的題目最好能出的活一些,讓大家各抒己見,……若不是王慧君抬起手腕向他示意時間,他還會滔滔不絕地說出許多建設性的意見。陳先生對他說的既沒表示讚同,也沒表示反對,隻是不時地把眼鏡摘下來,摸出手帕擦著。後來,王慧君以班長身份檢討了上課紀律不夠嚴肅,請陳先生多加幫助,今後班委一定加強這方麵的工作等等。這時,上課鈴便響了。
他們倆小跑步地趕回教室,看見黑板上寫著兩個大字:自習。從那脫胎於蘇東坡、剛勁瀟灑的筆跡,陳潮平就知道是盛教授寫的。盛教授和陳先生恰恰相反,他太吝音自己的語言了,他上複習課,總是讓學生們自習,有問題可以提出來,大家討論,由他總結。這種上課方式,曾引起許多學生的埋怨(特別是女生),而陳潮平偏偏是很欣賞的。
教室裏一時還很安靜,隻有零落的書頁掀動的聲音。陳潮平一眼就看見盛教授的滿頭白發了,他坐在略靠後排的課桌後麵,他總喜歡坐在學生群裏,於是他的白發就顯得非常觸目。陳潮平想坐到他身邊的空位上去,他昨天晚上不是說“我明天上午答複”的嗎?可是,萬一又碰個釘子……?陳潮平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到安魯生邊上去了。
安魯生問:“陳先生訓話了?”
陳潮平搖了搖頭:“沒事。”
安魯生雙手抱拳朝他作了個揖:“老兄救人之難,小弟沒齒難忘。”
“別出洋腔了,快看書吧。”陳潮平輕輕地給了他一拳。
這時,盛教授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朝他們看著。
“噓―”安魯生慌忙把頭埋進書本裏,他天不怕地不怕,獨怕盛教授不動聲色的目光。
盛教授徑直走到他們課桌旁,把一包用舊報紙包著的東西往陳潮平麵前一放。
陳潮平疑惑地拆開紙包,《金瓶梅》!他情不自禁地脫口念了出來。
“看的時候找張紙把封麵包一下,書頁的角別弄皺了。”盛教授緩緩地關照了兩句,重轉身,在課桌的過道裏踱起步子,觀看學生們溫課的情況。
震驚和興奮弄得陳潮平呼味呼吩地直縮鼻子,安魯生一把奪過書,刷啦啦地一翻,急切地間:“盛先生為什麽要給你看這書?是這次大考的重點嗎?你和盛先生這麽有數呀?好你個團支部書記,考試還開後門!”
“去你的!滿口胡言。圖書館不肯借,我請盛先生寫個借條,想不到他……”
周圍的同學都被驚動了,好兒個頭湊過來,七嘴八舌地問:“怎麽?《金瓶梅》是重點?糟,我從來沒看過呢!”“不大可能吧?盛先生上課時隻輕描淡寫地提了提……”“也許會出個大冷門……!”
安魯生哪有心思看書呢?翻了幾頁就眼皮發酸,於是又把臉枕在胳膊上打起磕睡來。他到夢鄉轉了圈,睜開眼,四周同學都在溫書,沒有人跟他閑扯取鬧,怪無聊的。他便半側過身子,眼睛滴溜溜地從教室前排轉到後排……他突然發現新大陸:學習委員許曉凡正在跟盛教授說著什麽,旁邊還有好幾個人,都是班上成績佼佼者。
“喂喂喂,別傻看書了。”安魯生操一把陳潮平,又往前排同學背上擂一拳,在後排同學課桌上拍一掌,“你們看,盛先生在給女生們講解問題呢,我們也一起去聽聽。”
“哈,怎麽?小安也開情竇啦?想往姑娘堆裏鑽!”有人取笑。
“滾你娘的!好心當驢肝肺了。”安魯生發火了,“去聽盛先生怎麽回答人家的間題,從他解答的詳盡還是簡要中,可以捉摸出考試的重點,你懂嗎?”
“哦―”夥伴們恍然大悟,齊聲誇小安腦袋靈活,除了陳潮平,都跟著安魯生擁到盛教授身邊去了。
“盛先生,”韋薇從筆記本裏抽出一大張紙,遞上前,“請您看看這張表格,這是……是我自己整理的,把明清戲劇和小說按縱橫兩條線排了排,是否正確?是否全麵了?”
盛教授接過紙細細地觀看了一會,先是毫無表情,隨即皺起了眉頭,漸漸地,腦袋微微地點著、點著……“不錯!”他抬起眼,看著韋薇,“不錯,條理清晰,內容全麵,看來,你對明清文學掌握得很好鑼!”
盛教授是難得讚揚學生的,於是夥伴們都用羨慕和妒忌的眼光盯著韋薇看,韋薇突然扭促起來,臉漲得通紅。“沒有沒有,不是……不是的……”她變得語無倫次。她是個坦率單純的姑娘,她不習慣接受不該屬於自己的讚揚,她求救地別轉頭,用眼睛去尋找坐在後排角落裏的那張架著眼鏡的清秀的臉。
聰敏的許曉凡馬上明白了,“噢―肯定是童楠幫她整理的表格,怪不得呢!”許曉凡剛才還有些不大服氣呢,因為自己一向是以成績最優秀者自得自賞的。她湊近韋薇耳朵說:“是找童楠嗎?”
韋薇肯定地點點頭,她決定道出真情,她本來就是要拉童楠一起來問盛教授的,可是童楠不肯,還關照她不要說出他的名字,這些個“秀才”,肚子裏疙瘩真多。韋薇覺得,就說咱倆一起整理的,又有什麽要緊?“盛先生,我,我不行,差遠了,這表格主要是童楠整理的。”她說出這話,渾身都自在了。
安魯生從不放過任何可以起哄的機會,何況韋薇剛才還揪了他一下耳朵,於是他大叫起來:“哈哈,反正一樣,你們是一家人,夫唱婦隨嘛!”
盛教授吃了一驚:“怎麽?你和童楠已經……?”
同學們忍不住嘩然大笑了,韋薇惱怒地舉起拳頭要打安魯生,她倒不是真的生氣,班上同學都知道她和童楠關係好,宿舍裏的女伴也經常開開善意的玩笑。隻是這麽**裸地在大庭廣眾前挑明地取笑她和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她是怕童楠不高興呀!盡管平時童楠待她很好,可他從來沒向她表示過愛情,而且,韋薇隱隱感覺到他是有意回避這個問題。那麽,安魯生這樣說她和他,他會怎麽想呢?他會不會責怪自己說出他的名字?他會不會以為自己是有意這樣做的?哎呀,韋薇恨死安魯生了,真該咒他嘴上生個膿瘡!她在追逐安魯生的同時,斜過眼角朝童楠望去,童楠正沉著臉,默默地看著書,韋薇覺得自己的心格登一下撞在肋骨上了。
安魯生沒等韋薇的拳頭碰到他的背脊,就舉起雙手投降了:“好好好,韋薇,算我說漏了嘴,那還是將來的事呢,對嗎?”
“看你!還胡說!”
“不說了,不說了。韋薇,咱們來個互換條件,我再不胡說了,你就把這張表格借給我抄一下,怎麽樣?”
“不借!你這壞東西……”韋薇還在賭氣,可安魯生的話卻提醒了許多人,是呀,既然盛先生那麽讚賞這張表格,那麽考試內容一定在裏麵了!於是,刹那間,四周伸出了十幾雙手。
“韋薇,借給我抄!”
“韋薇,我隻需半小時……”
“韋薇,我們女同學先抄……”
韋薇捏著表格,不知先借給誰,這時,個高手長的學生會主席俞輝輕輕地把表格從她手中抽走了。
“大家別爭別爭,我建議,這表格先放在學習委員那裏,下午班級裏組織複習輔導課,讓許曉凡抄在黑板上,大家都能抄到,機會均等,怎麽樣?”俞輝頗有學生領袖的風度,他的話沒有人能夠反對,於是,俞輝便把表格交給了許曉凡。
“韋薇,他,同意嗎?”許曉凡輕輕問。
“同意,那能不同意呢?”韋薇不願意有人小看了童楠,趕緊回答著,她又朝教室後麵望去,那兒,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沒有童楠的身影了。
下課鈴響了起來。
“吃飯去哆!”
教室裏,一片澎嘮澎澎的桌椅碰擊聲、嘔哪嘔嘟的搪瓷飯碗相撞聲、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曉凡,還磨蹭什麽?快走吧,去晚了又該吃菜片湯了。”韋薇是最先衝出教室門的,楊真真說肚子痛,不想吃飯,回宿舍了。王慧君便來催許曉凡。
“噢―你先走一步,我想把筆記再整理一遍,下午要給大家輔導的。”許曉凡說著,笑了笑,笑得有點不自然,王慧君的眼角瞥見俞輝還坐在位子上,她懂了,心裏嘀咕了一下,獨白上食堂去了。
同學們都離開了,許曉凡叫了一聲:“俞輝!”俞輝也同時叫著:“許曉凡!”
俞輝的臉上掛著親切而得意的笑,“曉凡,這本筆記我抄好了,還給你,咯。”他看了看她的臉,“怎麽,不舒服?”
“沒有。”許曉凡斜了他一眼,“知道嗎?有人說……有人說你那篇文章是抄來的!”許曉凡把憋了一上午的問號吐出口,然後,就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俞輝白哲的臉。
“誰說的?”
“你別問。”
“是陳潮平,對嗎?”俞輝逼視著她。
“到底是怎麽回事呢?”許曉凡垂下眼簾,仿佛有滿腹的委屈。
“哼!還不明白嗎?妒忌、報複、造謠中傷。這種人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俞輝氣洶洶地揮了下手臂。
“你真的沒有……?”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翻閱了幾十本參考書籍,卡片都做了一百多張呢,開了一星期的夜車,修改了三次……可你,你卻不相信我……”俞輝難過地把額前那縷軟發撩到腦後,默默地看了許曉凡一會,轉身要走。
“你……誰不相信你啦?”許曉凡一把拽住他的書包帶,“問一聲都問不得,真……嬌!”她慎了他一眼,撲味笑了。
“被自己最……喜歡的人懷疑,你知道那滋味有多苦嗎?”俞輝輕輕碰了碰許曉凡的肩,許曉凡本能地閃開了,臉上飛起兩朵紅雲。
“去食堂吧,怕要沒菜了。”她不好意思地轉開了話題,一上午的煩惱煙消雲散,心裏又浸滿了蜜。
俞輝看了眼表,著急起來:“都快十二點了,來不及了,要去市學聯辦點事,路上買個麵包啃啃吧。”他又抱歉地對許曉凡說:“下午,不能聽你的複習輔導課了,有意見嗎?學習委員同誌?”
“去你的。”
“曉凡,上輔導課,你隻需把韋薇的那張表格抄給大家就行了,昨晚在盛先生家記下的間題,我看,沒有必要講了。”俞輝關切地叮嚀。
“為什麽?”許曉凡不解其意。
俞輝沉吟片刻,像是在選擇詞句,“你一定要保持中文係成績最優秀者的地位,那麽,你就不能為一切競爭對手提供擊敗你的彈藥!”
許曉凡驚訝地抬起了眉毛,“嗯?!”
“你真傻,你看看人家。”俞輝揚起下頰朝門外一努嘴。
許曉凡扭轉頭,她看見了,樓梯口,方斐正拖住盛教授說話呢!
“方斐才聰明呢,從來不當著同學的麵向老師提問,生怕啟發了別人的思路。現在看來,她和你勢均力敵,曉凡,萬萬不可大意呀!”俞輝真有點語重心長的味道,他對左右許曉凡的行動十分有信心,“每個人都在為自己所追求的目標而奮鬥,為自己盡可能地排除障礙,創造有利條件,這有什麽可非議的呢?當然,前提是不損害別人,可你並沒有損害誰呀!”
俞輝說得慷慨激昂,許曉凡的心動了,更確切地說,她是被樓梯口方斐釘子般的背影激怒了,我必須戰勝方斐,必須取得最優秀的成績!她緩緩地點了點頭。
俞輝顯得很高興:“那麽,我得走了。曉凡,別忘了,替我複印一份韋薇的表格,謝謝。”“謝什麽呀,假客氣!”許曉凡的語調不由自主地變得很嬌甜,姑娘在愛慕的小夥子麵前總喜歡發哮。
八
學生食堂來了一大幫頂替父母工作的小青工,於是,學生和炊事員之間的糾紛劇烈增加。年輕人都是血氣方剛的,加上地位高低懸殊,形成了心靈上本能的對立。
二號窗口賣冷麵的楞小夥子和安魯生差點就打起來了,起因是安魯生一人要買八碗冷麵。
“不行!”嘩啦啦,炊事員把一疊碗推出來。
“為什麽不賣?”安魯生又把一疊碗推進去。
“你眼睛戳瞎啦?沒看見外麵黑板上的字嗎?”
安魯生用眼角瞄了瞄,黑板上果然歪歪扭扭地寫著行字:
“每人限購冷麵半斤。”他忍不住罵了起來:“龜孫子這麽規定,半斤麵給我塞塞牙縫都不夠。買!”他又把碗推進窗口。
“勿賣!”炊事員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又不是不付飯菜票,憑什麽不賣?”安魯生把一揮飯菜票慣進碗裏。
炊事員懶得開口,把碗狠狠一推,嘔嘟哪,一疊碗統統摔落地,這下可把安魯生惹火了!他並不是真要吃那麽多冷麵,都是為自己班上的同學帶的。買麵的隊排得長如巨蟒,幸虧他兔子般地跑得快,排在隊首了。他又生性好仗義助人,見晚到的同學愁眉苦臉地在長隊邊上徘徊,便於心不忍,拍拍胸膛,一個個包攬下來,竟收了八隻碗。現在買不成麵,叫他拿什麽去向同學們交代?安魯生連這點小事也辦不成,嘖嘖,他的麵子往哪兒擺喲!安魯生豈肯罷休?狠狠拍打著窗台麵,他吼著:“你摔碗呀!你替我一隻隻撿起來!也不到洗碗鍋裏照照自己的臉,大字認得幾個?”
這句話戳痛了炊事員的自尊心,“娘的,你有什麽了不起?掛了塊銅牌牌就可以支使人了?說不定開哪家後門混進來的呢。”
“你才開後門!老子憑分數掛銅牌牌,你抱爹娘大腿,隻好圍鍋台。嗤―”
炊事員氣得說不出話,舀起一勺醋醬油就往安魯生身上潑,安魯生閃到一旁,都澆在身後的學生頭上了。窗口前叫罵混成一團糟,排在後麵的人也一起參戰,有的怨安魯生不遵守紀律,有的怪食堂裏規矩太多,吵吵嚷嚷,不可開交。最後還是由食堂負責人和中文係指導員出麵調停,才平息這場惡戰。
“不賣拉倒!誰稀罕。餓不死的,老子到對麵小店裏吃兩麵黃去!”安魯生氣琳琳地一甩手走了。
王慧君從地上撿起摔破瓷片的搪瓷碗,心裏懊喪得不得了。真不該讓安魯生幫忙買麵的。她上食堂吃飯,一向是不插檔,不搶先,排在後麵,有什麽買什麽。今天,一來是想替身體不適的楊真真帶碗噴香的麻油冷麵;二來自己也準備多買幾兩留著晚上當晚飯,省得再來食堂排隊,擠下時間多溫些書,一看擁那麽多人,不禁順舌而退,經不住安魯生的熱心招呼,便第一次破例,讓他代買冷麵。想不到會惹出一場爭吵,雖然安魯生不是單為她一個人代買,但王慧君總覺得責任在自己身上,她是班長,又是黨員呀。
王慧君不想吃飯了,她從擁擠的隊列中退出來,衣衫都被汗浸透了,她決定上小賣部買半斤餅幹當午飯。
“王慧君,”陳潮平追上她,“把碗給我,我替你去買冷麵。”
“不不不,炊事員要有意見的。”
“你放心,我不會跟人吵架的。”陳潮平從她手裏奪過碗,轉眼就擠進人群不見了。
王慧君用疊成方塊的手絹扇著臉,心裏真是七上八下的。
不一會,陳潮平像變戲法似地捧著三碗冷麵來了,王慧君迎上前接過碗,驚訝地說:“你本事可真大呀!”
“本事沒什麽,說話客氣點罷了。像安魯生那樣衝人,誰聽了心裏會高興呢?人與人之間總講究點感情的溝通嘛。”陳潮平說。
王慧君頗有感觸地點了點頭。他們在長條飯桌邊上坐下了,雖然屋頂有幾隻吊扇嗡嗡地轉著,但仍然覺得很悶熱。
“陳潮平,下午班級組織複習輔導,你來聽嗎?”王慧君挑了匙麵,沒往嘴裏塞,問道。
“我怕沒時間,想抓緊把《金瓶梅》看一遍。”
王慧君很了解他複習功課的方式,所以也不勉強他,“那麽,我筆記做詳細些,晚自修時你拿去看看吧。”
“嗯……”其實陳潮平對那些複習筆記興趣不很大,隻是不想違了王慧君的好意。
麵太長,王慧君銜了一口,仰起臉,看見許曉凡剛剛走進食堂門。“這時候才來,什麽東西都買不到了。”她連忙站起身,揚著匙招呼著:“曉凡,過來,我這裏還多了一碗麵呢。”
許曉凡走過來了,接過王慧君遞給她的碗剛要坐下,忽然看見了一旁的陳潮平,臉色陡地一沉,放下碗,“我不喜歡吃麵,謝謝你了,王慧君。”她真是不會掩飾感情呀!
王慧君被許曉凡突變的神色弄惜了,看一眼陳潮平,陳潮平埋頭扒著麵,幾乎把整張臉都埋在碗裏。王慧君隱隱感覺到了點什麽,周圍都是同學,不便發問,她也隻好悶頭吃起麵來。
陳潮平很快地吃好了,站起身就走。王慧君在洗碗池邊上找到了他,問:“陳潮平,怎麽了?和許曉凡鬧意見了?”
陳潮平望了眼這位善解人意的大姐,她是可以信任的。“你累嗎?我們到河邊走走,好嗎?”他問她。
她知道他有心裏煩惱要告訴她,“剛吃完飯,走走也好。”正中午,太陽很毒,校園裏不會有什麽人的,所以她不怕讓人看見說閑話。
是河水的流淌揚起了風,還是風的吹拂牽動著河水呢?搞不清楚,反正小河邊上還挺涼爽,長長的柳絲安靜地垂著,像一串串連起來的思緒,遮住了陽光。
“有心事了?是嗎?”王慧君探詢地望著陳潮平,“肯定是關於愛情的,是嗎?”
“你怎麽知道?”
王慧君笑了笑,“我是過來人了嘛!”還有一句沒說:你不懂,女人的心是最敏感的。
“我做了件很卑鄙的事!”陳潮平突然說。
“什麽?”王慧君渾身一顫,有些緊張。
“我很喜歡許曉凡……”陳潮平低下了頭。
“我看出來了。”王慧君淡淡地說。
“可是,她卻崇拜俞輝。”
“我知道。”
“我恨俞輝……”
“我也知道。辦《夏雨島》學刊的時候,一開始他比誰都激進;可當領導要追究幾篇文章的責任了,他卻把一切都推在你的身上。他這人慣於見風使舵,我了解,進大學前,他是我們公司的黨委秘書。”
“於是,今天早晨,我就在許曉凡麵前說了他的壞話……”
“什麽?”
“我告訴許曉凡,他那篇即將發表的文章從構思到內容都是抄襲的!”
“你有證據?”
“非常確鑿!”
“你妒忌他了……”
“是的。所以我說,我很卑鄙……”
“這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你並沒有捏造。”
“可是許曉凡她,她看不起我了,她不願和我說話。剛才,我從她眼睛裏看到了鄙視。”
“你很後悔?”
“嗯。以往,至少還能和她友好地交談,她說話時的笑,很美……”
淺草叢中有幾隻褐色的炸錳在蹦,柳枝條裏傳出“知了、知了……”的叫聲。王慧君長長地吐了口氣。初戀時的煩惱,她也品嚐過,現在回想起來,滋味無窮,竟然是醉人的!而她現在經受的感情折磨,苦澀、枯燥、令人厭惡和疲乏。她望著愁眉苦臉的陳潮平,苦笑起來。
“你笑話我?”
“不,沒想到你的感情還很纏綿。”
“不好嗎?”
“不知道。我原以為男同誌氣量會大些。”
陳潮平臉漲得跟關公一樣紅。
“其實,你有點冤枉俞輝了,他是有女朋友的。”
“陳世美、王魁的負心事,他幹得出來。”
“前幾天我還碰到他的女朋友,說起等俞輝畢業後準備結婚的事,恐怕還不至於那麽快就變卦吧?問題在於許曉凡的心……”
陳潮平重重地歎了口氣,“我不討姑娘們喜歡,你老實說,是嗎?”
王慧君咯咯地笑起來,“哪兒的話呀!”
“我不英俊,我不瀟灑,我不殷勤……”
王慧君笑得更厲害了,“你真傻。你記得杜甫有兩句吟雨的名句嗎?‘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愛情不就和那細雨一樣嗎?不知不覺中潛入了人的身心。愛上了就是愛上了,不愛就是不愛,哪說得清許多理由?當然,不包括世俗流行的以各種條件為基礎的愛情,那根本不能算愛情!我覺得,愛情之果是萬萬強求不得的,情操高尚的人應該尊重自己的感情,更應該尊重對方的感情。追求愛是偉大的,犧牲愛是崇高的,痛苦中也能品嚐巨大的幸福呀?”王慧君一口氣說了許多,動了真情,眼角有些濕潤了。她發覺陳潮平一直不響,又問:“你不同意我的話吧?”
“不不,我感謝你,真的!”陳潮平抬起了頭,“人一旦陷入感情的泥坑是很難自拔的,要有人在邊上相助一把力。請相信我,我會克製自己的。”說著他收住了腳步。
他們已走到夏雨島上來了。沙灘被陽光照得發白,樹苗上的嫩葉變成了透明的翡翠,島嶼像一座晶瑩的宮殿。
“這麽熱的天,累你走了好長的路。”陳潮平看著王慧君眼底下有兩塊烏青,臉頰上的雀斑色素加深了,他心裏湧起一陣內疚,盡想著自己的事,竟忘了間間她孩子的病情!“昨晚肯定沒好好睡吧?孩子好點了嗎?”
王慧君心頭一陣悸痛,她強忍著沒讓淚湧出來,擺了擺手說:“還好,不要緊的。噢,回宿舍吧,還可以躺一會呢。我真有點困了。”
“好的。”
往回走的一路上,他們都不說話了,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有誰來幫助我跳出泥沼呢?”王慧君自嘲自歎地想著。
王慧君在走廊裏就聽見自己寢室裏傳出的高八度的尖嗓門。
韋薇和許曉凡正在為黨史課的那張紙條爭得麵紅耳赤。韋薇認為那場風波是俞輝一手製造的,他明明看過紙條內容,還要去交給陳先生,這不是存心挑撥嗎?許曉凡反駁,俞輝作為學生會主席應該堅持正義,對不尊重教師的錯誤行為采取一定的措施!韋薇提出質疑,為什麽俞輝要矢口否認知道紙條的內容?許曉凡趕緊當辯護士:陳潮平太會搞打擊報複了。韋薇說俞輝老謀深算,許曉凡說陳潮平盛氣淩人……
“午休時間,請別說話了!”方斐重重地蹬了蹬床板,提出抗議!
韋薇和許曉凡同時嚓住了聲,躺在**,把紙扇扇得啪嗒啪嗒響。
王慧君踏進門,一直沒做聲的楊真真聽見腳步就叫:“王慧君,才回來呀,我等你好久了。”
“真真,肚子餓了是嗎?我給你買了冷麵。”王慧君走到床前,看見楊真真眼皮腫得像核桃,“怎麽,還痛嗎?”
楊真真搖搖頭,一把鉤住她的頸脖,咬著她耳朵問:“你剛才陪陳潮平去找陳先生,陳先生……怎麽罵他了呀?”
王慧君點了點她的額角:“你哪兒是肚子痛?分明是心痛呀!你這鬼丫頭,告訴你,陳先生一句也沒罵誰!放心了吧?快把麵吃下去!”
看著楊真真羞怯地笑著的模樣,王慧君多麽想立即去找陳潮平,告訴他,有這麽個好姑娘喜歡他的。她心中暗暗慶幸,因為她覺得楊真真比許曉凡更配陳潮平,陳潮平應該有個脾氣溫和善良、能體貼人的……終身伴侶。
王慧君本該躺一下休息了,可她總覺得有樁心事沒放下:要不要告訴許曉凡,俞輝有未婚妻了?告訴了,必將引起一場風波;不告訴吧,怎忍心讓許曉凡害單相思?對了,先向她澆點毛毛雨,等考完試再告訴她真情,不要影響她的情緒呀!
“許曉凡,沒睡著吧?”
“嗯。”
“上走廊去,我有事問你。”
“什麽事?”
“關於俞輝……”
“不,我困死了。”許曉凡一翻身,麵壁而躺,她不願與任何人談論她心中的人。
“曉凡,曉凡!”王慧君推著她叫。
“今天,俞輝在係辦公室開了張證明,下午陪他女朋友一起上家具店去了!”上鋪的方斐突然開了口,她一直醒著,像隻警覺的貓。
許曉凡霍地翻身坐了起來,耳畔一片嗡嗡的響。怎麽回事?是不是自己耳聾了?是不是在做夢?血管像要爆裂開來一般……
“躺下,曉凡。”王慧君扳她的肩,她的身子竟像石像一樣硬。
寢室裏的空氣像凝固的汽油。
韋薇爆發地嚷起來:“方斐,你胡說什麽!不撿撿時間,後天就要考試了呢!”
方斐不做聲,從她的**揚起了均勻的奸息。
方斐就是選中了這個時機公布這條頭號新聞的。她看了許曉凡的日記,心中歎息了一陣,世上癡心女子負心漢呀! 自己嚐過這種滋味,下決心不再愛任何人,她憎恨愛情,隻追求事業的成功!要讓許曉凡也嚐嚐這個滋味。方斐打出了一發子彈,準確而冷酷地把自己強硬的對手擊垮了!
九
為了讓緊張了一個多星期的腦筋鬆弛些,陳潮平建議:晚飯後打三盤撲克牌,再上圖書館溫書。安魯生舉雙手雙腳讚同,並竭力主張輸家要在耳朵上夾一隻木夾子。童楠沒有興趣,被安魯生罵了聲:“別搭秀才的酸架子!”
童楠從宿舍樓的後門穿到了長著一片蓖麻的土坡上。他從褲兜裏摸出了一包煙,抽出一支點上了。他曾經向母親賭咒發誓:再也不抽煙了。他是個孝子,自從父親去世後,他幾乎從來不件逆母親的心意。每星期六回家,母親總要拉著他的手指察看有沒有煙熏的痕跡。沒有,一次也沒有過,對著母親發的誓是神聖不可違背的。然而,今天中午他卻去小賣部買了一包煙,吃過午飯,躲在帳子裏默默地抽。直到此刻,還是滿嘴的苦澀。
上午,安魯生當著滿教室的人起哄他和韋薇,當時,他真想奔上前把安魯生的那張爛嘴撕碎!
他喜歡韋薇嗎?喜歡。韋薇像一束七彩的陽光,給他陰鬱得像幽穀般的心境增添了一塊亮色。和韋薇在一起,他覺得自己並沒有三十出頭的年齡,像二十剛冒頭的小夥子般充滿了幻想。
他打算和韋薇談戀愛嗎?以前沒想過,今天認真地想了。難!他和她似乎不很相配,她那麽年輕,那麽單純,而他經曆得太多,而且,還曾經談過幾次不成功的戀愛。他不能褒讀了她。她也有配不上他的地方……她是從陝西考到上海來的,畢業分配肯定不會留在上海,他若找這麽一個女朋友,母親會怎麽想?萬一因為這戀愛關係他也被分到外地去,母親的傷心且不用說,他自己願意嗎?他己經經不起任何顛簸了,他希望能有個安安靜靜的小臥室兼書房,穩穩妥妥地過舒心而甜蜜的日子。
他明白,在同學和老師中已產生了這種印象,他和韋薇在談戀愛!他必須立即消除這種印象,否則,臨到畢業分配就來不及了,他不能再和韋薇同出同進,一起溫課複習了!
作出這個決定後,童楠的心竟會激烈地疼痛,他隻能用煙來麻木它。
他找了一塊假山石坐下了,猛力地抽著煙。夏天的橙黃的月亮掛在銀灰的天幕上,月光也變得溫熱的了。
“哎呀,你怎麽躲到這裏抽煙來了?害我好一陣找。”韋薇像從天上落下來似的站在他麵前,童楠倏地站起來,把煙蒂往地上一丟,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是你肚子裏的蛔蟲。”韋薇說著咯咯地笑了,“快走吧,位置我已占好了呢。”
童楠猶豫了,心動了,韋薇那對明澈的眼睛像磁鐵般吸引著他。
“愣什麽?走呀。”韋薇伸手推了他一把,童楠一個趟趨,頓時清醒了。
“韋薇,我,我不去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為什麽?”
“韋薇,”童楠困難地咽了下口水,總要讓她知道的,還不如直截了當說,“我們總這樣,不好。你沒聽安魯生說得多難聽……還是。……自己溫課…、。二當然,你有困難可以來問我……”
“童楠,你?開玩笑吧?”韋薇瞪大了眼睛問。
“我說的是真的……”既已開了口,童楠倒覺得鎮靜了不少,“韋薇,我不希望人家議論咱倆關係不正常,其實,我們也隻是一般的同學關係,所以……”
“你別說了!”韋薇的眼裏蓄滿了淚,“什麽‘關係不正常’?明明是你心虛!膽小鬼、膽小鬼!”韋薇惱恨地罵著,望著他蒼白的臉,她什麽都明白了,猛一跺腳,轉身就跑,把童楠孤零零地拋在那片青蔥的蓖麻葉中。
韋薇猛跑了一陣,淚水淌了滿頰滿頸,把心裏的委屈和氣惱統統帶了出來。她累了,靠在石橋欄杆上,對著亮閃閃的小河訴說著:我可從來沒有什麽非分的想法呀,你為什麽要那樣冷酷地待我?哼,不稀罕!沒有你幫助,我也要考個好成績!韋薇用雙手抹去淚珠,她不願到教室裏去了,生怕觸景生情,分心看不進書。對,上圖書館去,她知道同宿舍的女伴們都在那兒,去和她們在一起溫書,韋薇就會忘記童楠的!
“韋薇,這兒有空位。”楊真真看見韋薇站在閱覽室門口東張西望地找位置,連忙招呼著。她每天都早早地來圖書館替王慧君和許曉凡占位置的,可今晚,王慧君被指導員叫去談話,許曉凡又說有要緊事要處理,快八點了,兩個人還沒到閱覽室裏來。偏偏楊真真今天特別地想跟人說話,她的黃黃的臉蛋突然變得光彩而細嫩,像上了釉的瓷器;細細的眼睛濕滾波水汪汪地含著歡喜;嘴角翹著,掛著一對小珠子般的笑窩。韋薇吃驚地望了她半天,說:“楊真真,今天晚上,你真好看,我以前從來沒發現你很漂亮呢。”
楊真真又羞又喜地陣了她一下。
是王慧君出的主意,叫楊真真把輔導課上抄下的筆記複寫一份送給陳潮平的。
吃完晚飯,楊真真鼓起勇氣去找陳潮平了。她躲在通往男生宿舍小路旁的樹蔭中等著,聽到腳步聲就探出頭張望,一看不是陳潮平,慌忙又縮回腦袋,那疊複寫的筆記被她緊緊地捏在手中。終於,她看見陳潮平從小路上走過來了,腳步噎噎噎地很重,重得快要把她的心壓扁了。
“陳潮平!”她一步跨到小路上,用盡全力喊著,聲音仍像蛛絲般地細。
“楊真真,你怎麽在這兒呀?”陳潮平很奇怪。
“嗒,給你。王慧君說的……你要。”楊真真把筆記遞給他,鬆開手,發現紙上的字已被她手心裏的汗沾濕了一片。“哎呀,看不清了!”
“不要緊不要緊,你的筆跡我熟悉,能看清。”陳潮平連忙說,他生怕楊真真再替他重抄一次,他究竟有沒有時間去看這些筆記,還說不定呢。
楊真真聽了他的話,胸口一熱,話就湧出來了:“我媽總間我,你怎麽不來玩了?我說人家當團支部書記了,架子大了歎!”
“你看你,你怎麽不替我解釋幾句?學習緊張,工作繁忙……”
楊真真吃吃地笑了:“我說了,媽說讓你放暑假……”
“我一定去看她,真的,說謊是小狗。”說完,陳潮平先笑了,楊真真笑得捂緊了嘴。他們倆單獨在一起說話,都覺得無拘無束,非常隨便。楊真真不用擔心使用詞句適不適當,會不會得罪對方,陳潮平更不像和許曉凡談話時那樣感到緊張,感到有一種畏懼。楊真真像一縷輕輕的風,風拂過,很舒暢;楊真真像一片淡淡的雲,雲繞著,很輕鬆。可惜,陳潮平自己還沒意識到這一點。
楊真真很想和他多說會話,但她要趕著上圖書館占位置去,她依依不舍地說:“我走了。”
陳潮平忽然想起什麽,回身叮囑她說:“別溫書溫昏了頭,你身體太弱,要當心點。今天吃午飯時沒見你人,聽王慧君說你又病了,是嗎?你再拚命,我要告訴你媽去了,嗯?!”
楊真真隻有點頭的份了,若一開口,她準定會哭,心房被巨大的幸福撞得要爆裂似的。他那麽關心我,他老惦念著我,他真會照顧人呀……
楊真真想痛快地笑,想痛快地說,可在閱覽室裏,誰說話都是壓低了嗓輕聲輕氣的。她隻得表現出對女伴極大的熱情,她用廢紙替韋薇抹淨了椅子,她問韋薇鋼筆裏墨水夠不夠?她主動要求和韋薇核對複習筆記。而此刻的韋薇正是需要人的親近和撫慰的,於是她們兩人頭碰頭地對筆記,互問互答起來。這樣的複習效果很好,很快就把明清文學部分通覽了一遍。韋薇提出應該去借幾本文學史參考資料來看看,那樣能掌握得更牢固更全麵,這種學習方法是童楠教她的,使她在楊真真麵前顯得很有經驗。
她們翻閱了借書處的卡片,抄下了十來本文學史參考資料的書目,去借,卻一本也沒借到。借書處的老師說,這種書被人借去,一般是不會還的。
“真缺德!複習資料又不是誰個人的,為什麽扣著不還?這種自私的人,老天會懲罰她,讓她考個零分!”韋薇回到座位上,把借書卡往桌上一摔,氣惱地罵著。
“算了,就把課本上的背熟,我看也夠了。”楊真真息事寧人地說,她平時複習也隻是背熟課本上的內容,從來不看什麽參考資料的。
“你們要借參考資料?”身背後有人問。
原來是方斐!方斐就坐在鄰桌,聽見韋薇的話了,便站起了身,“諾,我借到了幾本,你們要看,就拿去看吧。”
不知是韋薇的詛咒讓方斐感到恐懼,還是對這兩位學習成績遠不是自己對手的女伴起了側隱之心,方斐今天可是破天荒地慷慨呀(當然,她隻是撿了幾本內容不很重要的參考書借給她們;而有幾本寫得特別好、數量又很少的參考書,她早幾天就借來藏在自己枕頭下,除了自己,不會讓任何人看見的)!
“謝謝,真謝謝你了。”楊真真頗有點受寵若驚,連連道謝。韋薇接過書翻了翻,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說實話,童楠自己買的參考書都比這幾本強得多,隻是她目前不願意向他去借罷了。
方斐在楊真真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來,那空位是楊真真替許曉凡占著的,所以位子上放著許曉凡的書包。方斐看見半敞開著的書包口露出筆記本的一角,便若無其事地抽出來,翻閱著。
楊真真眼看著方斐翻看許曉凡的筆記本,心裏著急,萬一許曉凡此刻走進來,還以為是自己拿給方斐的呢!她不知如何好,隻好伸腳踩了踩韋薇的腳背,朝她使了個眼色。
“方斐,你怎麽能隨便翻人家的東西?”韋薇最看不慣方斐陰陽怪氣的神色和偷偷摸摸密探般的行動了,便大聲地製止道。
“學習委員的筆記本嘛,讓我學習學習有什麽不可?”方斐不緊不慢地回答。
“算了吧,你就是怕許曉凡溫課溫得比你好,考試考得比你強!”韋薇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她太了解她的小心眼了。
在全班女生中,方斐是最討厭韋薇了,因為她直率坦誠得令人可怕。於是方斐放下了筆記本,一聲不響地把剛才拿來的那幾本參考書收攏,陰沉著臉走開了。
“她可要恨死你了。”楊真真擔心地說。
“我也不喜歡她!”韋薇滿不在乎地回答。
這時,王慧君匆匆地走進閱覽室。
“怎麽搞到這樣晚?指導員也真是的,找人談話不挑好時間。”楊真真抱怨著。
王慧君坐下,喘著氣,她顯得有些疲乏,臉色很憔悴,她無力地用手撐著額角。
“指導員找你談什麽?有關考試嗎?”韋薇問。
“沒、沒什麽要緊事,關於……課堂紀律。”王慧君不善於說謊,話一出口瞼就紅了,“別,別說話了,妨礙別人呢。”她朝她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
他真絕情呀!竟會跑到學校裏來,找到指導員狠狠地告了她一狀!說她不顧家,說她和陳潮平怎麽怎麽的……她辯駁,她申訴,而他卻甩出殺手銅―離婚!她一點不怕,她不相信離開他自己就不能生活下去。可是她想到了兒子,兒子怎麽能沒有父親?!她強忍著淚對他叫著:“等我考完試,一切的一切,等我考完試再談吧!”
王慧君眼前一片黑,書上的字像一條條蛆叫在蠕動。她覺得有些惡心,有些頭暈……幸虧晚自修下課的鈴聲乍地響了起來。
當楊真真和韋薇扶著王慧君走出圖書館時,她才發現,許曉凡不在!“許曉凡呢?”
“不知道上哪去了。”楊真真撅著嘴嘟濃著。
王慧君頓時清醒了,她完全想象得出許曉凡正在經曆著多麽痛苦的感情折磨,年輕的姑娘還有什麽比初戀的夭折更難忍受的呢?
她們走到宿舍樓下,王慧君抬頭望了望窗戶,沒有燈光。“不行,我們得去找找許曉凡。”
“會。……會出什麽事嗎?”楊真真惶恐地問。
“去你的!”韋薇慎她。
她們滿校園地找著,叫著,……
月亮已經西斜了,校園裏顯得很幽暗,團團簇簇的樹影仿佛在書寫一部神秘而曲折的故事,故事裏有一位美麗的少女……
許曉凡也許就是這部故事的主人公吧?
她怎麽會信步走到夏雨島上來的呢?就在前幾天晚上,她還和他一起上這兒來散步,來看他們栽種的樹苗。
她在俞輝的宿舍窗下徘徊得很久。她想問問俞輝,為什麽不告訴她,他有未婚妻?!可是她又覺得沒理由責怪他,他們之間從來也不曾確定過什麽呀!
於是她獨自一人上了夏雨島,坐在涼爽的沙礫上,隻覺得靈魂從頭頂飛了出去,頭腦裏是一片揪心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