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蒹葭
此處清流瀅繞,水聲潺潺。謝安望見司馬衍,這個少年長相清俊,麵目輪廓比一般漢人還要深一些,一望便知是有外族的血統。但是他的衣著完全就是正統的漢人模樣,士族喜好買上幾個燕地的鮮卑奴婢來做騎奴,增添幾許顏麵,因此謝安對鮮卑人的長相半點都不陌生,胡人的模樣大多毛發濃重,一臉的絡腮胡子,黃發綠眼,看著就和夜叉一樣。
不過眼前少年倒是沒有那副長相,但是輪廓還是比平常人深些。
司馬衍身後的護衛見到有人來,立即跨步上前,手扶在環首刀刀柄上。一副十分警備的模樣,司馬衍微微偏過頭看了他們一眼,護衛垂下頭退到他身後去。
當司馬衍再次看過來的時候,謝安已經擋在了兩女的麵前,芳娘也將王翁愛塞在身後,一星半點都不讓旁人瞧見。反正她身份不高,瞧見就瞧見了,半點損失也沒有的。
怪不得謝安如此,實在是世家在乎血統,輕易不和胡女來一段,也更加不會認混著蠻夷血的子嗣。留在北方的世家不知道,反正南邊這裏講究血統,不會這麽弄。
司馬衍一看就知道他們誤會了,他拱手道,“諸君誤會了,在下並不是惡人。”
一口純正的洛陽音,讓眾人有些驚詫。北方的士人即使遷居到南方,也以中原正統為傲,說話也是說洛陽話,吳語之類僑居世家嗤之以鼻。
若要使說從北方那邊來的,現在北方胡人打成一鍋粥,匈奴、鮮卑、羯、羌、氐五胡在北方你揍我我打你,相互鬧騰的不亦樂乎,同樣也拿漢人當豬馬牛羊看。胡人且這幅模樣,哪裏會去學漢人的那一套。
於是王翁愛在芳娘的身後猜不透這位少年是個什麽身份,她知道北方的石趙是羌人,但是石趙皇帝的“光榮”事跡傳到建康裏基本上就沒一件事是好的,什麽增加賦稅,春日帶著皇族宗族行獵不顧飛禽走獸的繁衍,石虎上門睡大臣妻子,還叫大臣站在門口把守,基本上聽來就是石趙的那些羌人全都是穿著光鮮衣裳的禽~獸。
禽~獸會學人話麽?又不是鸚鵡。
“某真的不是惡人,若是惡人,方才這位郎君一出來,恐怕也不能安好。”司馬衍突然有些哭笑不得,他這一會微服出行,竟然被人當做異族。
謝安打量了一下這個幾乎高他半頭的少年,注視他一會,麵上露出笑容來,“方才是某誤會了,還請見諒。”
“在下陳郡謝,剛才誤會郎君是某失禮了。”說著謝安持起雙手行禮
司馬衍笑了,雙手攏在袖中也和謝安行了一個平禮。
王翁愛疑惑著看了一眼謝真石,謝真石手中的團扇擋在臉前,轉過頭來對著王翁愛笑笑。
王翁愛點點頭,這樣應該就真的沒問題了。她想要去探出頭瞧瞧,結果芳娘眼疾手快,一把就把王翁愛又塞了回去,
她被芳娘塞回來撇撇嘴,突然想起謝安還是淝水之戰的指揮者,她這會已經不是那個對這個時代一竅不通的曆史白癡了。能夠領軍這已經不是一般世家能夠做到的了,至少領兵在王家,那也是王敦時候的遙遠往事,但是王敦領軍的時候,卻是王家日子最好最沒有忌憚的時候。
現在陳郡謝氏看似好像不顯,但是這麽一推斷,日後也會崛起。
王翁愛站在那裏被自己的思緒所勾住,她手裏的團扇也放了下來,點在鼻下。一副似有所思的模樣。
謝真石轉過頭來望見的便是少女那雙清澈的眸子,羽睫纖長,輕輕顫動。少女輕輕的咬著團扇扇沿,露出細白的牙齒,一副嬌女兒的模樣,嬌憨非常。站在那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那一份清純嬌憨,最是能吸引少年目光的。謝真石在心裏歎一口氣,這女郎又出身高,父親是內台主。如此好條件,也不難怪會有少年傾心了。
謝真石望著她好一會,王翁愛都沒有發覺。等她終於從自己的思緒中醒過來,便瞥見少婦含笑望著自己。
王翁愛不知道自己方才錯過什麽,她露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
那邊謝安和司馬衍已經聊上了,在台城裏能直接在朝堂上見到天子的,隻有那些品級高的大臣,少說都有四五十歲了。同齡的少年人見的也不是很多。畢竟他這個天子手裏並沒有多少實權,各家也不會費盡心思將自家子弟給天子做陪讀什麽的。勢力大的世家,而不是這個共主。
謝安善於清淡,見到一名看似不簡單的少年,屬於少年人之間的試探心也就上來了。
司馬衍在台城中沒有接觸過太多的清談,畢竟那些名士也不會專門跑去台城圍在一起持塵尾玄談,而服侍他的內侍宮人們就更加不可能了。不過他博覽群書,聽這位少年說起莊老,心裏有些吃驚。
陳郡謝在南渡前便已經起家,但是以出巨儒為起家點,對於禮製的看法很深。不過謝家對莊老之說還有涉及,而且還不僅僅隻是皮毛,讓他有些興趣。
所謂玄談,也不必真的要大家約個時間,搬著胡床坐在一起。隨時隨地都可以。
“郎君認為人有情,而天地萬物有情否?”謝安笑道。
司馬衍聽聞,麵上也全是興趣,他點頭,“天地萬物自然也有情,人為萬物之長,且有情。人且如此,其他生靈又豈能例外呢?”
“可郎君且看,樹木灌林之類可有情?”謝安笑問。
王翁愛聽見那邊的討論,對謝安佩服的五體投地,這都能玄談起來,是要多厲害。反正她是從來對清淡這東西就沒有搞懂過,聽著有些類似於辯論,但是實際上又偏偏和老莊之類的扯上關係,她曾經在家中隔著屏風聽過兄長們和那些客人的清談,結果每回不是因為清談的時間太長,弄得她腿腳麻痹差點一頭昏倒。還有一次清淡的人們講究聲調悠長高雅,把話說一半或者是話尾拖得老長。於是她丟臉的聽著聽著睜眼睡過去了,連芳娘都沒察覺。
謝真石聽見從弟和人清談,也用心聽起來。也隻有王翁愛糾結著一張臉在痛苦,她實在是對清談沒有半點興趣啊。
她望見那邊謝真石也有參與進去的意思,轉過頭為自己的學渣屬性默默的抹了一把淚。
那會司馬衍聽了笑出聲來,也不惱。
他一轉眸,望見那個仆婦身後也不如方才那般什麽都看不到,現在卻望見一抹粉紅,來來回回的晃**。
回想起在丞相府望見的那個在湖邊蹦蹦跳跳動若脫兔的女孩。也確實,就這麽站著,恐怕她也不喜歡。
“某不敵。”司馬衍幹脆的認輸。清談並不是他所長,甚至連旁聽的都不多,自然是沒辦法和自幼便和父兄一群坐而論道的世家子弟們相比的。
他指了指溪水邊,“不如手談一局?”
謝安回過頭望了一眼從姊,謝真石笑道,“此等風雅之事,又怎能不前往呢?”
王翁愛聽見也隻有欣然點頭表示讚同了。都是風雅之事了,她還是要去的。畢竟謝安還給自己解圍了呢。
做人也得知道回報不是。
司馬衍環顧四周,“此處並不適合手談,還是尋找一處寬敞地方為好。”說著他的目光不留痕跡的掃過那邊。
芳娘防備的厲害,根本就看不到什麽,最多望見垂胡袖的小部分。
“大善。”謝安點頭。此處樹木繁多,且有溪流,若是賞景是夠了。但是的確不好逗留,尤其還有女子。
一行人走出這小小地方,到山腳底尋找適合的寬敞地方。
前麵那兩個帶環首刀的護衛開道,這一路走到順暢許多。到了山腳下司馬衍讓一個人向王家送消息,免得王家得不到女兒的消息擔心,夏氏聽說自己的女兒和給事黃門侍郎家的主母在一起後,點了點頭,仔細問了地點之後。就放下心來。
女兒遲早要和這些世家女眷打交道,早些讓她接觸也是一件好事。
山腳下可以看到有各家的仆婦走動,還有遠處停放的犢車。
人聲傳來,原先在山上是幽靜,現在多了一份人世間的熱鬧。
到了那位少年事先讓從人圍好的地方,此時圍帳已經拉好,圍帳內準備好了胡床還有女郎們用的茵席。
中間隔著一張簡易的折屏,也算是照顧到了禮法。
但凡郎君們出門,都會帶上許多奴仆,扛上一大堆東西,這些都不稀奇。
王翁愛用團扇遮住臉麵,跪坐在茵席上。
“他們且可以手談,我們倒是也能自己說上一會話。”謝安石笑道,她有些驚訝於自己從弟竟然會對眼前這個小女郎有情誼。小兒女們幼時不拘束禮法混在一起玩耍,後來分開,不過到了情竇初開的時候,對自己熟悉的人到底還是會有些情念。
“嗯。”王翁愛放下手中的團扇笑道,跪坐在這裏腿受罪又沒意思。還不如說些話好。
“女郎平日裏喜歡甚麽呢?”謝真石笑問。
謝真石的輩分算起來是和謝安同一輩,但是年紀卻比謝安大了許多。她女兒都快和王翁愛一樣大,王翁愛和她說話,感覺簡直對著夏氏那一輩的人一樣。
“不過是喜歡弄一些上不了台麵的而已。做些小食罷了。”王翁愛笑道。
“這個也是婦工呢,女郎真是謙虛。”謝真石笑道。
女郎們在家中多少也會學一些膳食的做法,學習婦藝婦工。
“王夫人可身體安康?”
“承蒙掛念,家母一切都好。”
正說著,突然外麵響起仆婦的聲音,“黃門侍郎家來人了,說家中女郎請女君過去。”
女兒不想離開母親,時間長了便會不安。
謝真石聽了,抱歉了看了王翁愛一眼,“王女郎,失陪了。”
人家女兒要來尋母親,王翁愛當然能夠理解,她送謝真石離去。
那邊女客離開的事情,司馬衍也知道。一局棋下完,他在內侍耳畔說了些什麽。
謝安望見那從人聽了之後,急急忙忙退下。抬眸望向司馬衍。
司馬衍笑道,“果然棋力不凡,可再來一局?”
王翁愛這邊,有仆婦遞上一束蒹葭,她望著那束蒹葭很是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