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哀戚

王彬是今日早晨被服侍的侍女發現沒了的,老人家年紀大了,喜歡清靜,夜裏也不喜好有過多的人在榻前服侍,因此晚上也沒有人入內打擾,一直到了早晨,侍女發現寢室裏一直沒有拍掌的聲音,壯著膽子去室內一瞧,人躺在眠榻上早就沒有了氣息。

原本平靜的王家立刻就沸騰起來了,王翁愛在母親那裏聽聞噩耗,趕緊扶著母親,拉起年幼的弟妹們,就往主人居住的正室裏走。

到了主人寢室,嗣子王彭之急匆匆走出來,麵上還掛著淚,望見夏氏,便是一聲啼哭,“母親!”

“你阿父他……”夏氏驚疑的望著繼子的麵孔,她險些有些站不住。身邊的長女連忙扶穩她。

“岷岷,扶我進去!”夏氏咬牙鎮定下來,扶著女兒的手,便邁步進去了。

裏麵也是哭聲一片,那些跪在地上的侍女家仆,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都哭起來。裏麵王彬原配所出的四個兒子都跪在那裏哭泣。

夏氏走進去,王彬躺在眠榻上,鼻子下放著一根鵝毛,鵝毛靜靜的躺在王彬的唇上,沒有半點拂動。

王彬已經氣絕了。

王翁愛看著夏氏身形晃動幾下,連忙將她的身體扶穩了,“阿母。”

“五郎,去吧。”夏氏伸手推了推兒子,王企之十分乖順的去兄長們那裏,跪到最後的位置痛哭起來。

家仆們拿了王彬身前的舊衣,站到屋子上麵挑著衣服喊魂兮歸來。而後家中人,上到夏氏,下到那些家仆侍女,全都換上了孝服。

王翁愛將身上的錦帛去了,換上麻質衣裳,套上斬衰,和兄長們一起哭。

王彬按照王家流傳下來的家訓,不沐浴,不纏屍,隻是擦拭手足,著舊衣,甚至那些玉佩也一律不佩戴。至於飯含之類的古俗,更是沒有,十分樸素。

烏衣巷內告知訃告的家仆左右來回奔跑,告知居住在烏衣巷裏王家的貴人們。

王彬一生不乏危難的時候,南渡一次,當年王敦之亂也差點做了王敦的刀下鬼,蘇峻作亂,也被蘇峻綁去做了推獨輪車的仆役,但是一次次都活下來了。如今五十九歲逝於任上,在時人看來已經是莫大的福氣。

一時間忙著告知朝廷的,在建康各世家奔走告知訃告的,王家頓時忙成一團。其中王彬家的兒子們,不管是年長還是年幼的,在朝廷上任職統統都要丁憂,守孝三年沒有半點折扣可講。

王家以前出過行為**不羈的名士,王戎便是在母孝期間也是十分守禮的,要是哪個去學什麽守孝期間去賭博喝酒,就算哀嚎一聲吐血三尺,族人們照樣把人逮回去,好生教訓一下。

王翁愛早就褪去了頭上的一切首飾,麵上就是洗了一下,連潤膚的麵脂都沒有擦的,身著斬衰跪在靈前,陪著兄長母親們一起哭靈。

王彬的去世,家裏其實早有些準備,這兩三年裏,王彬一直在生病,時好時壞,如今王彬在睡夢中去世,沒有多大的痛苦,也算是安慰了。

王翁愛止不住的哭,斬衰粗糙的袖口擦在眼下生疼的很,被淚水一泡,便有些辣辣的疼。她是在真哭,王彬待她這個老生女兒還是很不錯,也曾經帶在身邊教導過,衣食從沒虧待,他走了,她心中悲傷。明明前天還看著王彬靠在榻上閱讀書簡,過了一夜人就沒了,半點預兆都沒有,叫她怎麽能接受?

堂上將縞素掛起來,下麵的家仆侍女們也換上了黃白的孝服,外麵不時有別家派來上門慰問的門生。

突然外麵響動起來,夾雜著人聲。

王企之在兄長最後麵正哭著,見著一個有幾分麵生的中年女子走上堂,前頭幾位兄長抬起淚眼望了一眼,王企之也瞟了一眼,兩眼含著淚水一望,特別的朦朧,他方才哭的有些狠,沒了父親,日後在家裏就是隻能靠著阿兄們了,雖然阿兄是絕對不會虐待他,但是喪父對一個十歲的小少年來說,打擊實在是太大了,連帶著對前途都有一種茫然。

那少婦麵上清淡,看得出來沒有施半點脂粉,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紋路。王企之望了一眼,即使隔著兩汪淚水,在心底裏還是有個結論,不如阿姊好看。

少婦哇的一聲哭倒在靈前,嗣子王彭之望見,含著哭音道,“阿姊來這邊吧。”

王企之聽見,渾身就激靈了一下,是他的大姊!王丹虎出嫁之後,平日裏也並不常常回娘家,他一日到頭基本都在家學裏麵,見不到這位同父異母的姊姊幾麵,他驚訝的張大嘴,然後趕緊用袖子遮住,繼續哭。

夏氏聽聞繼女回來哭靈,她擦拭一下麵上的淚水,讓管事娘子給這位女兒安排位置。

第二日,各家都紛紛上門來吊唁,將自己寫好的唁文交予王家的郎君們。

謝安也帶著弟弟,跟隨著父親一同上門吊唁。

謝安從犢車上下來,望見的便是停的許多輛犢車,走進門去,還可聽見哭聲。

他跟隨父親上了堂,謝家比不得王家是江左第一豪門,不過謝家到底家中有人在朝堂中為官,而且品級也不低,有幾位家仆迎上來,將他們安排一個位置。

謝安跟著謝裒在王彬的靈前行禮,並將唁文一同交上。

堂上來往的人都是朝中的重臣,或者是名士,謝安抬眼,基本上看不到任何非士族之人。那些熱或是麵目嚴肅,或是麵帶悲戚,也有是抱著前來交往名士的心來的。

故尚書右仆射的五個郎君在靈前跪著,最末尾的哪一個年紀不大,隻有十歲左右,甚至頭上還梳著總角的發飾。

謝石今日沒跟著來,他年紀也不大,來了也沒什麽意思。謝萬倒是來了,他知曉這位五郎和自家弟弟相處的不錯,倒是多看了幾眼。

女眷們是不在這裏的,男女之防,那裏容得外男們能見到自家的女眷?要是傳出去,王家的臉也可以不要了。

謝安早就知道在堂上是見不著她人的,不過心底還是有些遺憾。岷岷突然喪父,恐怕心裏很是悲傷,他也隻能站在這裏吊唁罷了。

突然後麵走出一個家仆來,在嗣子王彭之耳邊說,“二女郎哭暈過去了。”

王彬長女王丹虎早已出嫁,不過這時回娘家來,下人們對著家中的女郎們也加了排行,好稱呼。

家仆口中的二女郎便是夏氏所出的長女,多年來家中習慣稱為她為女郎,這一時改口,還真的不習慣。

“暈過去了?”王彭之問道。

家仆道了一聲“是。”

王彭之從來沒有虧待過這位女弟,他也不假思索,“讓疾醫去診治。”

畢竟家裏有喪,不宜再多事了。

家仆得了命令,趕緊的就去了。

謝安放在入座時,站在那裏回頭一瞟,正好望見嗣子和一個家仆在說些什麽,他的視線在那位王彭之身上移開,在枰上坐了下來。

女眷們也會上門,不過並不會在正堂上,而是去主母掌事的內堂。王彬沒了,可是夏氏還十分年輕,甚至和她的兒媳們年紀相差無幾,之後會是嗣子繼承王彬的爵位,夏氏會從侯夫人變成太夫人,不過掌家權她捏在手裏,王家最重的便是孝道,就是侯夫人也隻有提耳聽命的份,因此那些世家女眷前來,也是來撞撞這位太夫人的鍾。

王翁愛大早上起來沒有用什麽膳食,草草的喝過一口菽汁,便跪在那裏嚎啕大哭,對著外人哭的越傷心越好,那些女眷來了,也是花了大力氣誇她至孝,孝道在此時對一個人十分重要。若是不孝,不管男女,在俗世中也沒有了立錐之地。

王翁愛哭的傷心欲絕,她並不是全做戲,對王彬也有真感情在,眾多前來的女眷望見這位女郎哭的傷心,紛紛說她有孝心。

結果就在一片稱讚聲中,王翁愛原本跪著的身子就往旁邊一癱,暈了過去。

她早上就沒吃過什麽東西,又跪著哭到現在,能撐到眼下就算是不錯了。

女眷們看著她就這麽倒下去,旁邊年幼的王隆愛見著哇的哭的更響了。夏氏望見,麵上的淚水都顧不得擦,叫過來兩名仆婦,就把王翁愛給抱下去。

“小女失禮了,讓各位見笑。”夏氏紅腫著眼睛,和前來的女眷說道。

女眷們連連擺手,“女郎至孝,那裏是失禮呢。”

謝真石也是女眷中的一員,隻不過位置沒有其他王家女眷那麽好,前頭的小**她也見著了。

仆婦們將人抱下去也不是偷偷摸摸的,自然是都看到了。

她心裏感歎一聲,告辭出來,返家途中路過叔父家,也就進去看看。此時正好謝裒他們也從王家回來,王謝兩家交情並不是很深,謝尚就職的也是在司徒府,而不是在尚書右仆射那裏,因此坐一坐也就走了,那些郎君也是招待位高權重的人。

謝真石在叔父家中,叔父從弟也並不是什麽外男,相聚在一起談話什麽的,自然是不受拘束。

春日裏風景正好,謝裒宅邸中也有幾處明豔的景色可以看的。

謝真石和謝安坐在一汪池水前,這池水也是頗花費了些心思的,在冬日裏枯萎下去的荷葉重新綠油油起來,此時還不到芙蕖開花的季節,不然這景色會更加好看些。

謝安問了謝真石幾句關於表侄女的事情,謝真石答了,過了一會,她將手裏的那些碎蒸餅渣,揚在水麵上,池水中養的那些魚兒爭先恐後的浮在水麵上搶食那些碎屑。

“我在內堂上,見著那位女郎了。”謝真石說道,男女之防雖然不重,但是世家裏對外男還是頗有幾分防備,等閑外男是見不到女郎們的身影的。謝真石這麽說,也是考慮到從弟常常見不到人。

謝安抬起眼來,謝真石沒有明說是哪位女郎,但兩人還是心知肚明。

“她怎了?”謝安問道,聲音裏是擔心。

“她暈過去了。”謝真石歎道,“哀戚過重。”

這下,謝安原本還算平靜的麵龐上終於起了一絲漣漪,而且漣漪越來越大,他的眉頭深深的蹙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王家很重孝道,主要是他家原本就靠這個起家的。素以岷岷是不會因為老爹沒了,哥哥們就欺負到腦袋上,她娘親戰鬥力滿級……太夫人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