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陛下番外

他這幾年來,就算是在睡夢中也是不安穩的。

司馬衍像是回到了幼年時候的朝堂,他坐在高高的禦座上,身上穿著冕服,頭上沉重的天平冠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身後珠簾碰撞發出細微的聲響。

他望著禦座下黑壓壓的大臣們開口道,“若是大舅作亂,又該當如何呢?”稚嫩的嗓音在朝堂上回響。

大臣們垂下頭,默聲不語。突然從珠簾後傳來女子的嗬斥。

“小兒又懂的什麽!”說著一柄戒尺從珠簾伸出重重擊打在他的頭上。

轉而夢境一轉,到了石頭城,麵前的蘇峻獰笑著舉起手中的刀,刀峰落下,殘影還在他眼前停留,腥熱的血液噴濺上他的臉龐。

“啊!”司馬衍從沉睡中驚醒,額頭上濕漉漉的一層汗珠,身上的寢衣幾乎被汗水給浸透。他坐在眠榻上,雙眼睜大,胸脯起伏不定。心悸的讓他忍不住嘔吐。

“陛下!”身旁的周貴人聽到響動,立即醒來她起身問道,“陛下怎麽了?”

周貴人出身貧賤,家中原先不過是一介屠戶,揭不開鍋沒辦法,用女兒換了口糧送入宮中做宮人。誰知一朝被天子看中,原先任誰都可以打罵的宮人扶搖直上,成為後宮三夫人之一的貴人。

司馬衍遇上周氏的時候,她不過還是一個小小的宮人,正趁著得來不易的閑暇和同伴玩鬧,少女神情鮮活,和沉悶的宮室形成鮮明的反差,也勾起了心中封起來的記憶。

他臨幸了這個小宮人,周宮人不久後因為身懷皇嗣,從周宮人成了周貴人。

“陛下禦體……”周貴人滿臉關切,就要拍手讓外頭等候的宮人進來。

“不用了。”司馬衍擺手讓周貴人別拍手,他很累,說不出的疲憊在他心內徘徊不去。喉頭一陣發癢,他伸手捂住嘴咳嗽起來。

周貴人這會也顧不上了,連忙拍手讓外頭等候的宮人召喚進來,將在宮殿內值夜的禦醫請來,為天子診脈。

天子自幼時的那一場兵亂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好,最近幾年更是越發的不太好了。

禦醫診脈之後,退下讓藥童去配房子記載入冊,禦醫對司馬衍的病不敢拿出功效太大的方子來,功效越好的要往往後勁也大,天子的身體禦醫也不敢冒險,隻敢拿著一些溫吞中庸的方子養著。

將天子給治出什麽毛病來,全家都活不了。

藥湯過了一個時辰才端上來,但是司馬衍等不及藥湯熬煮好,他又沉沉睡了過去,此次夢境比方才又好了許多。

冬日晴暖,絲竹聲聲,少女在湖水旁行走,常見的行障不見,甚至也不見團扇,她仰著臉笑得自由自在,渾身都是活潑。她臉仰著,任憑陽光撒了她一身,發絲間灑了一層金色。那些勸酒聲絲竹聲漸漸遠去,似乎還比不得那一份冬日裏的肆意。

後半夜,他睡的很平穩。

清晨他在周貴人的服侍下起身,將朝天冠的充耳擺正,周貴人挺著懷孕四月的肚腹在他身後將他袍服上的一絲褶皺撫平。

天子整理好儀容,坐輦而去。

周貴人挺著肚腹拜伏於地送走天子,她的身姿與那些出身大家的嬪妃一樣優美,隻有將天子送走才體會到其中的辛苦。周貴人麵色不好,扶著宮人的手一步一步進入殿內,她待會還要去看一看自己的長子,整個後宮產子的隻有她一個。杜皇後常年纏綿於病榻,天子已經很久沒有留宿皇後的徽音殿了,在此情景下,她才要更看重她的兒子。

即使在禮法上,那也是皇後的兒子。

司馬衍坐在禦座上,看著其下的大臣們。

他見到王導而來,司馬衍從禦座起身,雙手攏在袍袖中一禮。司馬衍知道天子對臣下行禮,多有不合禮之處,可是那又如何呢?

王導拱手回禮,這架勢這一老一少並不是君臣,而是普通的長輩和小輩罷了。

當年留在大殿上的也隻有這位肱骨老臣和幾位忠臣,其他的,包括他的舅舅都已經拋棄了他和母親自顧逃去。如今他給王導禮遇又如何?

王導年老了,而且在朝堂中頹勢越加明顯,前一段時日郗鑒去世,王導和庾家的平衡被打破了。

司馬衍突然有些想看看,日後的形勢會是如何?他那位阿舅若是沒了壓製,又會如何?

王家老一輩正在逝去,尚書右仆射離世的事過去三年,王導也辭世。

王家剩下的那些小輩裏,有能力魄力的,不是在守孝,便是全力維持著原先的局麵。

司馬衍看著朝中的局勢,他心裏隱隱約約有股期待,至於在期待什麽,自己都說不出來。他去看望杜皇後,杜氏是他所選,他當年聽聞建康裏流傳的關於杜陵陽出生便不生齒的傳聞,是半點都不相信。

人若無齒,那還能活麽?

日後的事情更是坐穩了他的猜測,使者納彩之後便口齒一夜全生,外人等閑見不到那位女郎,該是怎麽樣,還不是杜家人口舌一張一合的事情,外人哪裏能夠得知到真假?

不過這皇後之位,她不要,他想不如就給了想要的人。而且京兆杜氏的那一支勢力不大,再扶也扶不起來多少。

“陛下,”杜皇後聽聞天子駕臨,勉強撐著身體在眠榻上起身,背後靠著隱囊。

“朕來看看你。”司馬衍看著榻上的女子說道,因為常年的病痛,皇後原本飽滿的雙頰已經消瘦凹陷下去,麵色很壞,沒有半點血色。殿內濃厚的藥味,榻上的病人,內殿裏昏暗的燈光,這一切都透露著一股濃厚的死氣。

皇後生母裴氏站在一旁,看著這對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妻在客氣的說著話。

“妾多謝陛下掛念。”杜皇後望見麵前天子年輕蒼白的臉頰說道,她麵上浮現了一絲笑容。她已經有很多天沒有見過自己的這位夫君。她躺在病榻上,聽著別人的熱鬧,周貴人產下大皇子了,周貴人又重身了。一樁一樁,聽著好似是自己的喜事,但也不過是別人的熱鬧,天子給予維持了她皇後的待遇和尊嚴,卻忘了她還是一個女子,渴望著夫君的垂憐。

“陛下,皇後這幾日身體欠安……”裴氏在旁邊說道。

“阿母……”皇後瞟了一眼母親,有些不認同此事說起這些事情。

“既然這樣,皇後應當要好好休養。”司馬衍溫柔說道,他上前坐在妻子身邊,拍了拍她的手。

在徽音殿坐了一會,司馬衍便起身離去,不知道為何殿內的藥味總勾出他內心裏最不想看到的東西,他的身體也不好,式乾殿裏怕也是藥味濃重,他心裏懷著一種莫名的恐懼。比起這份相似,他更渴望是那一份暖陽。

而不是這同樣的陰冷和虛弱。

皇後靠在眠榻上,望著司馬衍離去的方向過了好一會閉上了雙眼。

三月原本是草長鶯飛曲水流觴的季節,宮中卻敲響了喪鍾,皇後薨逝。

司馬衍對於皇後的喪禮和陵寢要求儉樸行事,不必要求奢華,陵寢之內不用金玉,潔掃就好。

皇後的逝去對他的影響說大也不大,年底辭舊迎新的宴樂中,他讓樂工奏響樂曲,有人說皇後才去應當減少些許,他象征性的減去部分,宴樂依舊歡顏笑語。

這一份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多久,過了幾月,王允之上表,陳述庾氏下毒一事。他看著表上的字,眉頭緊鎖起來。他的舅舅們膽子很大,非常大。下毒一事都已經出來了,若是當初為皇後的不是杜氏,那麽如今該是如何場景?

心裏突然冒上來這麽一個想法,他淺笑搖頭,將這份可以說得上是荒謬的想法壓入心底,讓人將那位二舅召來。

“大舅已經亂了天下,如今小舅也想要重複一次嗎?!”

司馬衍一向在臣子們麵前溫潤和氣,如此大火還是頭一遭。

他看著那位二舅汗出如漿,頭顱低下。

心裏有些好奇,庾家會給他怎樣一個答複,第二日庾家傳來噩耗,他那位二舅為了避免危及整個庾氏家族,懸梁自盡了。

如此結果,算是給王家天子一個交代,也是保全了庾家。

他都在心裏讚歎,果然不愧是阿舅,連自己也能下得了狠手。死者為大,這事情也隻能到此為止,不能再深究下去了。

五月或許是受了梅雨濕氣的侵擾,他的身體越發不好,即使是二皇子的出生都沒有給他的病情帶來些許的轉機。

司馬衍沉屙之下,不得不有了些許的自知之明,或許這一回他是真的油盡燈枯了。

式乾殿內,庾冰的嗓音在下首響起。

“國賴長君,兩位皇子都在繈褓之內,社稷重任怕不能擔任,還請陛下裁決。”

司馬衍此時轉頭都已經有幾分困難了,他用力的呼吸著,努力的想多活一點,再多一點。他吃力的轉過頭去,望著坐在枰上的庾冰。

庾冰麵上滿是忠義,儼然一副為國為民的模樣。

司馬衍突然很想笑,這幅皮下麵,到底是什麽。

他弟弟琅琊王繼位,那他的兩個兒子以後要置於何地,二郎會容得下他們嗎?他的這位舅舅嘴裏滿滿的都是大義,恐怕是擔心新帝舅家不再是庾家,怕在權勢上有虧吧?

“陛下!”庾冰遲遲聽不到禦榻上的回答,語氣急躁了些。

“陛下當以大局為重。”

司馬衍轉過頭來,看著禦榻上的承塵。

耳邊的勸說聲越發的焦急,聽起來也越發的忠義起來。

“父子相傳,這是先王的舊典,冒然改變怕是不妥!”耳畔傳來一聲反對聲,司馬衍望過去是何充,何充他記得政見和庾家並不通。

“如今社稷飄零,正需要長君扶持,繈褓之內何以承擔重任!”

兩人的爭吵陸陸續續傳入司馬衍的耳中。

他放緩了呼吸,他累了,太累了。

“召司徒……琅琊王前來……”他說話說的很費勁,庾冰聽到他的話,雙眼頓時煥發出光彩來。

司馬嶽很快受命而來,跪在禦榻前。

“你我本是一母同胞,今日兄死弟繼,那兩個尚在繈褓內的嬰孩……”司馬衍轉動著眼眸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弟弟,“你要善待他們。”

“臣不敢不從!”司馬嶽聞言重重哽咽一聲,跪伏下去。

外間暑氣濃重,可是西堂內卻冷進了人的骨子裏去。

司馬衍幹涸開裂的嘴唇抖了一下,皇位從他這一係失去,再想回來怕是很難了。庾冰有句話到底還是說對了,如今內外困難重重,國賴長君。他的孩子……太小了,甚至還不知道能不能平平安安長大。

他艱難的轉動著眼睛,有記憶以來的十多年裏的種種在眼前一一浮現,他知曉,大限已到已經由不得他了。

司馬衍咧開嘴角,露出個無聲的笑。

回顧這一生,他到底還是身不由己的多,他想要順從心意的那次也被擋了回來。那個笑於竹林間,言笑晏晏的少女曾經給他帶過快樂。

即使不長久,但也夠了。

對,這就夠了。他想貪心,但是不能貪心。

如果真的如同那些浮屠教所言,人有輪回來世的話,司馬衍想,終究不要和此生一般,一生身不由己。

他合上了雙眼。

六月六日,天子立司徒、琅琊王司馬嶽為繼承人。

六月七日,武陵王、會稽王、中書監庾冰、中書令何充、尚書令諸葛恢受顧命。

六月八日,天子駕崩於西堂,終年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