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問:“孔門言誌,由、求[1]任政事,公西赤[2]任禮樂,多少實用。及曾皙說來,卻似耍的事,聖人卻許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3],有意必便偏著一邊,能此未必能彼。曾點這意思卻無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無入而不自得矣’[4]。三子所謂‘汝器也’,曾點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無實者,故夫子亦皆許之。”(《傳習錄(上卷)·陸澄錄》)
【譯文】
陸澄問:“孔子的門人在一起暢談誌向。子路、冉求誌在主持政事,公西赤誌在主管禮樂,不管怎麽說都有實際用處。而曾皙所說的,似乎是玩耍之類的事,卻得到孔聖人的稱許,這是怎麽回事?”
陽明先生說:“前麵那三位憑空猜度,不知變通,有了這種傾向,就會偏執於一邊,能行此事未必能行彼事。曾皙卻沒有自以為是的意思,正合《中庸》中所說的‘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無入而不自得矣’。前三個人是‘汝器也’的有用之才,而曾皙獨有‘不器’的君子之風。但是前三個人的才幹都卓越有成,並不是世上那些隻會空談卻華而不實的人,所以孔子也讚揚了他們。”
【解析】
此處講的孔門言誌,是《論語》中字數最多的一篇。具體場景是這樣的,孔子讓四個弟子談談自己的人生理想,這四個弟子分別是子路、冉求、公西華、曾皙。
子路同學是心直口快性子急的主兒,這次他又搶答了。他說給他三年時間,就可以讓一個擁有一千輛兵車,局促地處在大國之間,外有軍事威脅,內有災荒的蕞爾小國得到治理,可以讓國內人民驍勇善戰,而且懂得禮儀。
孔子聽了,微微一笑。示意慷慨陳詞的子路同學坐下,不用這麽激動地站起來講,坐著談就行,接著他讓冉求講。
冉求說,國土有六七十裏或五六十裏見方的國家,讓我去治理,三年以後,就可以使百姓飽暖。至於這個國家的禮樂教化,就要等君子來施行了。冉求的這個態度就謙虛多了。
公西華說,我不敢說能做什麽,但是願意學習。在宗廟祭祀的活動中,或者在同別國的盟會中,我願意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做一個小小的司儀。
輪到主角曾皙發言了,這位同學在其他同窗發言的時候,正在彈瑟抒情,到其他人都講完了,彈瑟的聲音逐漸放緩,接著“鏗”的一聲,曾皙離開瑟站起來,說,我的理想和他們三個都不一樣。
孔子鼓勵他講下去。
曾皙說,暮春三月,換上春天的夾衣,帶著五六位成年人,六七個少年,去沂水邊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風,然後再一路唱著歌回來。
估計他的另外三個師兄弟聽後馬上暈倒。但是,孔子對曾皙的話評價最高。
陸澄的疑問,也正是今天大多數人的疑問,其他三個弟子說的無論是做什麽,其理想還有些實際的用處,曾皙的話,說的完全是耍的玩的,孔聖人為何偏偏對他青眼有加?
陽明解釋說,那是因為其他三個人是有“意必”。這裏解釋一下“意必”,在本該如此的天理上添了哪怕一丁點兒個人的主觀意思,就叫作“意必”。最高的道德修養,是人在什麽環境和位置就做那個環境和位置上應該做的事情,一切言行都順應本應如此的“理”。
做到這一層次,叫作“君子不器”,“器”這個字,依據《易·係辭上》的“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來闡釋,具體的行業技藝稱為“器”,這個“君子不器”,有些人理解為孔子要求君子要成為通才,而不是專才。我不同意這種解釋,古時就有三百六十行之說,現代社會分工更細,可能三萬六千行都有了。讓人成為行行精通的通才,哪來那麽多精力?
我認為這裏的“不器”,還是針對人的內心修養而言的,不應被具體的行業技藝所禁錮。你可以成為某一方麵的專才,這沒有問題,社會分工也需要專才,但是不能一脫離你的本行,就不會做人處世了。比如一個醫生,醫術精湛,但是就是不善於和病人溝通,病人來了,臉難看,話難聽,也許本來是好意,但是也會被病人誤解為麻木不仁,甚至會釀成一些醫患衝突的悲劇。醫術在中華文化的傳統觀念中被稱為仁術,而現代有人將“醫術”狹隘地定義為一種孤零零、冷冰冰的純粹的技術,將做人和行醫割裂為兩種完全不相幹的事情。
所以說,才可以專,而且大多情況下我們必須專,因為我們要安身立命,但是心體卻必須要“不器”,那是因為生命本身除了安身立命的謀生活動,還有其他更廣泛的多層次的對世界的參與曆程,而且你的專業並不會是一個處在真空中的與世隔絕的獨立係統,它必然會和這個世界的其他方麵有斬不斷割不絕的千絲萬縷的聯係。曾皙沒有說自己具體要做什麽,但是他那種悠然自得的態度,所透露出來的就是那種戰場能扛槍,打魚能撒網,登台能歌唱的“不器”。這種隨時隨地能遵循天理的悠遊無礙才是孔子讚許他的原因。
[1]由、求:由指子路。求指冉求(前522—前489),春秋末魯國人,字子有,孔子學生。
[2]公西赤:(前509—?)春秋末魯國人,字子華,孔子學生。
[3]意必:出自《論語·子罕》,原文是“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4]“素其位”句:出自《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