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傳呼愛

他走到哪裏,無論刮風還是下雨,都有一幫學生出迎、遠送,他現在是受莘莘學子擁戴的教主了。其況味比發配龍場時有了天壤之別,比當年去江西剿匪也顯得德高望重多了。就他能見到的景象而言,他現在走到了頂峰。

他把思田之亂比成癬疥小病,其事至微淺,根本不值得他費神——也因為他現在又上了一層樓,自覺地運用“無”的智慧來料理世事了。現在他已經到了舉重若輕的化境。

現在他一腦門子“學”,世事於他並不重要了——他自己覺得隻要此學大明,就可以把這紛擾的人世間帶到良知的理想國去——他不能親眼看見這個景象了,便把希望寄托在學生身上。“導師”這個角色可以接通價值世界和現實世界,是他最滿意的形象。

在古越講學的日子,就很舒心。現在他走到哪裏都能感到心學的光輝在普照,則更開心。漂泊的感覺被普法的巡視感取代,一個凡人能獲得這樣的成功,是該欣慰了。

他在越城講學時,就盼著在一片湖海之交的地方卜居終老,隻為眼前能常見浩**。這次出來,偶然登上杭州城南的天真山,便像找到了家似的,心與山水一起明白起來了。天真山多奇岩古洞,俯瞰八卦田,左抱西湖,前臨胥海,正對他的心中所想。隨同老師登臨的王畿、錢德洪自然懂得老師的心意,在富陽與老師分手後,便回去準備在天真建立書院,盛讚天真之奇,當然正合陽明的心思。他寫詩給兩位高足,表示讚同:“文明原有象,卜居豈無緣?”但是,王、錢二人不久就進京去了,落實此事的是薛侃,隻是未能使之成為陽明的居住地,卻成了他的紀念堂。他的大弟子鄒守益、方獻夫、歐陽德等許多人都參與修建。這裏成了王門的定期聚會講論的據點。每年春秋兩祭祀,每次一個月。

陽明過常山時寫了一首名曰《長生》的詩,正是他們剛剛論述過的究竟話頭在他生命意識上的凝結。“微軀一係念,去道日遠爾。”說的是必須無心,一有心便落入俗套,背離了大道。“非爐亦非鼎,何坎複何離?”是說他根本不相信那些長生不死之術。

他路經江西——這片使他輝煌起來的地方,也是王學繁榮昌盛、比浙江還普及持久的心學基地。十月,他發舟廣信(今上饒),許多學生沿途求見,他答應回來時再見——沒想到沒有“回來”。一個叫徐樾的學生,從貴溪追至餘幹,陽明讓他上船。他在白鹿洞練習打坐,有了點兒禪定的意思,陽明一眼就看出來了,讓他舉示其心中的意境。他連舉數種,陽明都說不對頭,最後陽明告訴他:“此體豈有方所?譬如這個蠟燭,光無所不在,不可獨以燭上為光。”陽明指著舟中說:“此亦是光,此亦是光。”然後指著舟外的水麵說:“此亦是光,此亦是光。”徐樾領謝而別。

當陽明走到南浦時,父老軍民頂香林立,填途塞巷,以至於不能通行。父老鄉親輪番為他抬轎推車,把他傳遞到都司。這裏的百姓出於感激加敬佩,把他奉為神。陽明一入都司就趕緊接見父老鄉親,他坐在大廳裏,百姓從東邊入西邊出,有的出來還進去,從前半晌開始一直到了中午才結束了這種獨特的召見。

陽明有《南浦道中》詩,說他重來南浦,還為當年的戰事感到心驚。高興的是那些百姓都可以安居樂業了,讓人憂愁的是朝廷沒有放寬對他們的稅收。像我這樣迂腐疏懶的人,居然受到百姓這樣的歡迎,實在慚愧。

第二天,他去朝拜孔廟。正所謂群眾拜偉人,偉人拜聖人。他在孔廟的明倫堂講《大學》,不知道圍了多少人,有許多人事實上什麽也聽不見,隻為了感受這種氣氛。到目前為止,他影響最大的地方都是他親身待過的地方,一是江西,二是浙江,三是貴州。原因無非是古代的傳播方式有限,除了加入權力係統靠行政力量推行,就是靠直接傳授與書本的影響。心學又是感性學,靠書本傳播,脫離了感染“場”是難以領會其妙旨的,也就沒有那麽大的感召力了。這三個省份都比較落後,浙江雖富,在政治上並不引人注目,而且他的影響則集中在浙東山區,以紹興、餘姚為中心。越是落後的地方越容易接受烏托邦式的革命思想。那些既得利益者集中的京畿都會,不易受此煽動。後來的情形也依然沿此邏輯展開——接受心學武裝的以社會的中下層為主,一般的士子多於士大夫,尤為難能的是還有些目不識丁的工匠(如王艮以及他的泰州學派所影響的勞工人眾)、小販等。

他在孔廟講學,聽眾如雲的情形被人稱為上古三代才有的氣象。這種氣象也鼓舞了教主的情緒。他一向所致力的就是廣度眾生,讓聖學大明於天下。目前的情景是可喜的、感人的。講學雖不是他的公職,確是他的天職。這個人從心眼裏信服孟子的“天爵”“人爵”說,“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他是要天爵的,但也不是不要人爵,如果通過修天爵得到了人爵那就是盛世了。

他到了吉安,便大會士友。在簡陋的螺川驛站,給三百多人立著講,講得相當令人信服、相當實在。大意是:堯舜是生知安行的聖人,還兢兢業業,用困勉的功夫。我們隻是困勉的資質,卻悠悠****,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豈不誤己誤人!

強調良知智慧無所不能,是周流六虛、變動不居的妙道。但用它來文過飾非,便危害大矣!

臨別再三囑咐大家:“功夫隻是簡易真切,愈真切,愈簡易;愈簡易,愈真切。”這算是他的最後一次講演了。

此時,餘姚的中天閣講會照常進行,又有新生力量鼓舞其間而日新月異。紹興書院的同誌們在王畿、錢德洪的振作接引、熏陶切磋、盡職盡責的管理下而蒸蒸日上,讓陽明無比欣慰。